徐琰举杯的手猛地颤抖起来, 他以为自己酒劲儿上头听错了, 用力晃了晃脑袋,把视线定在沈年的身上, 唇角开了又合,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有几滴酒水正从杯中洒落在桌面上,映着窗外的光景, 无比透亮。
沈年生怕他没有听清楚,又重复了一遍:“如霜与裴公子郎才女貌,吾甚是欢喜, 不由觉得这坛女儿红要比往日喝的爽口得多。果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啊!”
这一回, 徐琰可是听得真真切切。他又将视线挪到沈如霜的身上, 却发现眼前跟蒙了层水雾似的, 无论他怎么瞪眼都看不清对方的模样。
他觉得自己的脑袋重如千斤, 无论他怎么用力都难以再支撑下去了, 杯中的酒水不知在何时已尽数洒空,只余一抹浓香。
见他如此,沈如霜蹙眉望向自己的父亲, 按捺住异样的情绪开口道:“爹爹莫要贪杯,您醉了,已经开始胡言乱语了。”
沈年云淡风轻地瞟了她一眼,旋即望向握住空杯的徐琰,似笑非笑道:“徐琰, 如霜觅得良人, 你可替她高兴?”
“爹!”沈如霜咬牙切, 忍住了夺走他手中杯盏的冲动沉声说道,“您说过不会逼迫女儿的婚事,如今怎的擅自做主,将我许配给那素未谋面的裴公子?”
“你早已过了婚配的年纪,却迟迟未嫁,你可知颍州上下是如何议论的?”好脾气如沈年似乎也有了几丝怒意,眼中透露着不可忤逆的威严,“平日里你任性胡为也就罢了,然而婚姻岂是儿戏?这一次为父可由不得你了。”
“爹爹都说了婚姻岂非儿戏,又怎可擅自做主将我许给别人呢?
沈年怒道:“婚姻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娘不在了,这事自然就落在了我的头上,一切都由我说了算!”
沈如霜气结:“你……你简直就是不讲理!不可理喻!大骗子!”话毕含泪跑出了小厅。
“如霜!”徐琰已经开始恍惚了,见她夺门而去,脑子瞬间就清醒了不少,放下酒杯便往门外追去。
沈年不紧不慢地开了口:“怎么,不陪我喝酒了?”
徐琰的步伐猛然顿住,冷风自门口吹来,让他不受控地打了个哆嗦。
片刻之前他就有种不好的预感,总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没想到沈年竟然私自替如霜答应了一门婚事!
对方是个权贵公子,无论哪一方面都比自己优越。
可是这些都有什么用?如霜连他的面都没见过,却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成了他的未婚妻!
徐琰咬牙转身,拖着沉重的步伐重新回到了酒桌前。
“你与如霜交情甚好,如今她找了个好归宿,你不替她开心吗?”沈年若无其事地将酒杯斟满,示意他也为自己再续一杯。
徐琰头也不抬地往杯盏中盛酒,倒是没有敬他,反而自顾自地一饮而尽。
紧接着又是第二杯。
陈年老酒上头很快,不多会儿他便有些熏熏然了,其迷糊程度比此前愈发严重。过了好半响他才口齿不清地说道:“如霜她、她从未见过裴公子,怎会与他有、有感情?老爷你只顾门当户对,却不曾考虑过、嗝——考虑过如霜会不会幸福……”
“我是如霜的父亲,怎会不替她考虑?”沈年打断了他的话,冷哼一笑,“那你告诉我,如霜要如何才会幸福?”
徐琰只觉得自己的心仿佛正在被千千万万根绣花针猛扎,疼得浑身颤抖。他早就忘了自己是谁、身处何地,放下酒杯后,他用那双醉得通红的眸子瞅向沈年,笃定地应道:“如霜的幸福,便是与她的良人共渡一生。”
“良人?”沈年倾身向前,双眼眯成了一条缝,“何为良人?”
此时酒精几乎已经麻痹了徐琰的整个大脑,就连意识也模糊成团了,他只觉得耳边像是有钟声在回旋,震得脑海里空白一片。
沉重的脑袋迫使他将自己的上半身瘫在了桌上,片刻之后方才应道:“与她情意相通者,便是良人。”
四周仿佛弥漫了陈年老酒的味道,正一点一点地将他吞噬。
眼皮也愈发沉重起来,徐琰仿佛失去了知觉似的趴在沾了酒水的桌面上,嘴巴因为不停地唠叨而微张,这会儿正流着涎水,宛若一个痴傻之人。
“我……我才是如霜的良人啊……”他痴痴发笑,唇齿不清地吐露真言。
“狂妄之徒。”沈年冷哼道。
徐琰并没有听见这句话,他想要坐直身子,然而力不从心,挣扎了好半响后才放弃。
沈年常年饮酒,几杯下肚后依旧清醒非常,他将身子靠在桌面上,往前探了几寸,沉声问道:“你为何喜欢她?财?还是美色?”
这话问出来后,徐琰久久没有作答,沈年不悦地皱起眉梢,以为他睡了过去,正欲起身离开,却听他哼哼了两声,用指节扣动了几下桌面:“不恋财色,唯心而已。”
沈年趁机又道:“可愿为她赴汤蹈火?”
徐琰已经睁不开眼了,他不知耳畔这个模糊的声音是谁发出的,只是在本能地回答对方的问题。当他听到最后一句话的时候,没有任何犹豫地点了点头。
沈年轻哼一笑,随即用手捏住他的面颊,迫使他的嘴唇张开:“既然如此,那就饮下这杯毒酒,从此莫要与她再见面了。”
他不作反抗——也没有能力反抗,任由对方将那杯冰凉苦涩的液体尽数倒入自己的嘴里,不清楚咽下了多少,也不清楚溢出了多少,他只觉得……心如刀绞。
为什么非要他死呢?
明明还没有爱够啊……
沈如霜回到房间后便一头栽进被子里闷声大哭起来,沐秋不知发生了何事,站在一旁束手无策。
服侍了姑娘这么多年,可是极少见她哭过鼻子,这会儿刚回来便一声不吭地捂头哭泣,沐秋也给吓懵了,好半响后她才回过神来,快步上前将沈如霜扶起,沈如霜就势埋入她的怀里,哭得愈发放纵了。
“发生了何事?”自打老爷来这里之后沐秋就感觉到她有些不对劲,这会儿又哭得这般厉害,铁定是老爷与她说了什么伤心话。
沈如霜惯来就不喜欢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把戏,许是觉得哭鼻子太丢脸了,连忙抹掉眼泪同她委屈地说道:“爹爹竟他自作主张把我许给了裴公子!”
这就有点过分了……
沐秋默不作声地替沈如霜忿忿不平,但很快她就察觉了不对之处,蹙眉问道:“老爷看中的是哪个裴公子啊?”
“还能有谁,裴将军的儿子咯!”
沐秋听完越发纳闷儿起来,沈如霜见她一副不解的模样,问道:“怎么了?”
沐秋沉思良久方才讪讪开口:“奴婢若没记错的话,裴将军只有一个女儿,何时添的儿子?”沐秋连忙拿手绢替她擦掉脸上的泪痕,强忍住笑意说道,“姑娘莫不是被老爷给骗了吧。”
“……”沈如霜噘嘴望着她,经她一提点这才幡然醒悟,裴大将军膝下的确只有一个女儿,这么说……自己还真是着了老爹的道?
沈如霜立马折回小厅准备找沈年对峙,却发现除了狼藉的饭桌再无一人,她又跑向沈年的房间,这才发现他正斜倚在临窗的那张软塌上闭目小憩。
沈年听见了房门被人推开的声音,却没有要睁眼的意思,只是以手撑住脑袋,换了个姿势继续假寐。
沈如霜在门口瞧了一会儿后就转身离去了,不多久便端了碗醒酒汤来,蹑手蹑脚地放在一旁的矮几上后便来到沈年的身后替他揉着太阳穴。
“爹爹方才饮了几杯烈酒,却没怎么吃饭菜,实在是太过伤身,如霜特意给爹爹备了一碗醒酒汤,喝下之后便会舒服不少。”她极力为自己此前的莽撞而买账,不得不卖力地讨好父亲。
沈年似是陷入了沉睡,把周遭的所有动静都隔绝了,恍若未闻。
沈如霜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几步便绕到他膝前蹲下,撒娇似的把脑袋放在他的双腿上,噘嘴说道:“爹爹,是如霜误会您了,您就不要生如霜的气了嘛!”
见他始终不愿开口,沈如霜继续撒娇:“是女儿糊涂,竟忘了那裴将军膝下仅有一位千金这回事。爹爹素来最疼我了,断不会私自给我定亲的~”
话说至此,沈年终于睁开了眼,他伸手轻抚女儿的头发,无可奈何地叹息着:“世人常言‘女大不中留’,果真如此啊。自己辛辛苦苦养大的女儿,临到头来竟为了一个外人而指控自己,唉——”
不知为何,沈如霜听了这话竟觉得莫名地伤心,眼眶开始发红,也没有做任何的辩解。
沈年并没有发现她的变化,只是拍了拍她的脑袋,笑道:“好女儿,为父知道你心里是如何想的。方才不过是试了试那小子,谁知道他酒量这么差,还没喝几杯便倒下了。”见她抬头望着自己,复又说道,“我沈年的女儿不是谁能娶的,感情可不是儿戏,若他不能给你好的生活,叫为父如何放心得下?”
他把沈如霜拉到自己的身旁坐下,含笑捏了捏她的脸颊:“既然答应过你不会强迫你的婚事,为父自是不会背弃承诺的。这些日子你一人在外着实叫我担心,眼下见你安然无恙,我心里就踏实了。你在这儿人生地不熟的,他可有陪你?”
沈如霜低头“嗯”了一声,“不论晴雨,他都会放下家里的事情来商行陪我。”
沈年唇角上扬,满意地点了点头,随后又问道:“可还怨我?”
沈如霜抬头望着他,水灵灵的双眸似是要溢出花儿来:“何来怨不怨的,爹爹心疼如霜,如霜岂会不懂?”
沈年摇头浅笑:“你准备何时回颍州?”
“等琰哥哥把事情处理好之后我就回来了。”她总算是露出了笑容来,“爹爹准备再去哪处商行盘账?”
“这个月本不打算盘账的,为父上了年纪,每日都在奔波,身子有些吃不消。此次南下,正是为你而来。”
听了这话,沈如霜顿觉鼻头酸涩不已。
沈年锲而不舍地问道:“当真不与我一同回去?”
沈如霜坚定地摇头。
见她心意已决,沈年也不再追问,申时之际便起身返回了颍州。
徐琰醒来之时已是深夜。
这十多年来他几乎从未沾过酒,中午的时候硬着头皮喝了好几两,这会儿宿醉上来,只觉得太阳穴犹如针扎。
四周的环境布置很陌生,他左右环视一遭后也没弄明白自己身在何处,当下脑子里一片浑浊,什么都想不起来。
他踉踉跄跄地从榻上下来,打开窗户吹了会儿夜风这才觉得清醒不少,来到院里一瞧才发现此处为七星院,昔年在永安商行做学徒的时候便是寄住在这座小院的。
夜里露水重,空气也格外地冷,徐琰拖着发软的双腿走了没几步就觉得体力不支,脑袋也疼得厉害,不得不在一旁的石阶上坐下。
这时沐秋正捧着一叠瓜子从院中经过,见他一副狼狈不堪的模样,赶紧把他扶到了楼上。
吹了凉风之后徐琰就清醒了不少,记忆也迅速恢复过来,想起沈年在席间说的那番话,他下意识地皱了皱眉,顿觉心如刀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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