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年是本朝的知名皇商, 名下的商行遍布大江南北,其家财更是不计其数,这样的一餐家宴于他们父女来说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也不存在奢华与否。
若说特别的话,那就是今年的仲秋不再是大眼瞪小眼了。
杨氏自幼便是个贫苦的人, 在徐家还未享受几年锦衣玉食的生活,转眼就被打回了原型,仿佛是做了一场不切实际的梦,梦里有绫罗绸缎,有锦衣玉食。
后来拉扯梅丫和徐琰长大, 她更是把生活过得极其拮据, 直到现在她都有点纳闷自己是如何熬过最初的那几年的。因此对于沈府的奢华,她除了战战兢兢, 便无别的臆想了。
——或者说,她的见识容不得她异想天开。
所以这餐饭杨氏一直在在极力地克制自己, 她不想让自己显得太过无知和愚昧, 以免叫儿子的面子挂不住。
不过一餐饭用下来,这位沈老板似乎并没有如她想象中那么严肃, 反而十分祥和,言谈举止间无时无刻不透露着他对女儿的宠溺。
用完饭之后,徐琰和杨氏又在后花园的六角凉亭里陪沈家父女小谈了一会儿,这才动身返回酒酿馆。
沈如霜送徐琰母子来到大门口, 这时沐秋从东院的耳房里取了一个精美的食盒, 依着沈如霜的吩咐递到了徐琰的手中。徐琰正感到不解, 却听沈如霜说道:“皇上每年仲秋都会让御膳房的师傅做上许多月饼,然后分发给给朝中的官员。我外公位及丞相,得到的月饼要比寻常官员多出不少,昨个儿早上他老人家托府中的小厮送来了两盒,这盒便是其中之一,味道甚好,伯母和琰哥哥可以尝尝。”
杨氏一听是皇宫的月饼,赶紧从儿子手里夺过那个盒子交还给了沈如霜:“即是皇上所赐,我等寻常百姓岂敢尝食?姑娘快些拿回去吧。”
她又想到了自己做的那几个饼子,顿时觉得面子有些挂不住。
人家吃的月饼可是从皇宫里拿出来的,她那几个粗面和成的岂不是太寒酸了……
沈如霜忍不住笑道:“伯母,如霜也不过是个平头百姓,若按您的说法,如霜岂不是欺君了?”她又将盒子推回杨氏的手里了,“这月饼乃出自宫廷御厨之手,是花钱都买不到的好东西,您就莫要推辞了。”
徐琰觉得她的话很有道理。
御厨做的东西花样繁多,甭说每年都不重样,就算是同一年所制作的都是千差万别,诚如沈如霜所言,这可是别人花再多的钱都买不到好东西。母亲辛劳了大半辈子,如今有机会尝一尝天子吃的东西,一旦错过,想吃都没得吃了。
这样一想,徐琰便对杨氏说道:“娘,您就莫要辜负了沈姑娘的一番好心了,皇上爱民如子,怎会计较这些?更何况这月饼是丞相大人所赠,就算皇上要怪罪下来,不还有丞相大人给兜着么?”
沈如霜忍不住掩嘴闷笑。
杨氏听了儿子的话思索了好久,这才同意收下月饼。
将杨氏扶上马车后,徐琰回头注视着沈如霜,嘴唇动了动,仿佛是在酝酿着什么话似的。
沈如霜眉梢微扬:“你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
徐琰缓缓向她靠近,鼓足了勇气开口说道:“不知沈姑娘今晚可有闲暇?”
“你要约我?”沈如霜似笑非笑地望着他。
徐琰闻言一怔,顿觉面颊两侧有火苗在飘动,烫得他皮肉泛红。
呸!辣鸡徐琰,你真怂!
他在心底狠狠骂了自己一通,旋即点头,对沈如霜说道:“入夜之时在下就来府上接姑娘。”说完快速转身,像只老鼠似的钻进了车棚内。
沐秋探头望向那个落荒而逃的身影,小嘴一瘪:“他一个大男人,怎么老是这么害羞?”
沈如霜挑眉,摇了摇头:“我也不知。明明他在商行的时候嘴皮子利索得很,哄得客人恨不得买下商铺所有的东西。”
沐秋低头不语,心道:他大概是为了引起姑娘的注意吧。
随后又补充了三个字——癞蛤蟆!
入夜之时,徐琰如约而至。
沐秋将手里的青纱斗篷披在沈如霜的肩头,视线挪到候在马车旁的徐琰,细声对沈如霜说道:“姑娘,你真的不让奴婢跟过去吗?”
“你觉得你跟过去合适吗”沈如霜恨铁不成钢地赏了她一记指扣。
沐秋揉了揉被她敲过的头顶,瘪嘴道:“奴婢这不是担心姑娘嘛!”
“在你眼里,徐琰便是个登徒子?”
“他才没那个胆儿呢。”
“那你在担心什么?”
“奴婢是害怕姑娘遇到登徒子后,这小子没那个能力护你周全!”
“你跟着我就有能力护我周全了?”
“……”沐秋嘟着嘴,一时间不知该说些什么。
沈如霜捏了捏她的脸蛋,浅浅一笑:“试问这颍州城有哪一个登徒子敢打我沈如霜的主意?把心收好便是,记得替我备好浴汤,可莫要睡过去了。”
说罢她就迈下石阶,朝徐琰走了过去。
沐秋站在原地不甘心地嘟囔着:“登徒子不敢打你的主意,老实人倒是有那个胆儿。”
秋季的夜晚甚是凉爽,秋蝉和蛐蛐儿都在此刻活跃起来,蛰伏在树梢和道路两旁的草丛中,吱吱喳喳叫个不停。
徐琰一手握住缰绳一手拿捏着马鞭盘腿坐在马车头的小凳上,静静地聆听着这片田野里的声音,车棚的一角挂了只明黄的灯笼,随着马车的前进而摇摇晃晃。
沈如霜拨开了小窗口的幕帘,探出半个脑袋到车窗外面,迎着凉薄的夜风,眼里尽是星辰的光辉。
今晚的月亮很圆,照耀着这条隐匿在麦田里的羊肠小径,偶尔还能听到蟾蜍的呱呱声,让这个夜晚变得热闹起来。
如今正值秋收时节,田里的农作物大多都已收割完毕,月光倾洒在空地里,映得四下银白一片。
沈如霜极少在夜里出过门,更别说来到这种荒郊野外了,眼下目之所及,一切都是那么地新鲜,即便残败如斯,也有种别样的静谧之美。
马车的速度不急不缓,行了约莫半个时辰方才在一片枞树林外停了下来。
徐琰将挂在车头的灯笼取下,随即把沈如霜从马车内接下来,淡淡地说道:“沈姑娘,我们到了。”
沈如霜搭着他的臂膀稳稳落地,视线扫向四周,旋即露出不解的目光:“这是哪里?”
“我也不知道这是哪儿。”徐琰随口回应着,人却已悄悄摸到马车后方,麻利地取下一只麻袋,又悄无声息地回到了沈如霜的身旁。
沈如霜疑惑地望向徐琰,唇瓣轻启,最后还是将到口的话给咽回了腹中。
徐琰并没有注意到她的神色变化,提起那只灯笼温声说道:“据说夜里的枞树林很美,在下想着今日是姑娘的生辰,便带着姑娘来到了此处。”
这个季节的松针大多都已枯萎掉落,林间铺满了发黄的松针,踩上去又柔又软。细小的叶群下面还埋了不少成熟的松果,若是在白昼,定能看见圆滚滚的松鼠警惕而又欣喜地刨开松针觅食果子的景象。
沈如霜的脑海里浮现出了多年前所见过的景象,然而她并没有参透徐琰带自家来此的目的,便将视线挪到他的身上,疑惑道:“你给我的生辰礼物便是看这片黑漆漆的树林?”
徐琰嘿嘿一笑:“我若送一些胭脂水粉珠宝首饰之类的给姑娘,定会惹姑娘嫌弃,思来想去,还是送一份别样的礼与姑娘罢。”
听他这样一说,沈如霜顿时醒悟,原来这片枞树林不过是个陪衬罢了。
这样一想,沈如霜也不再有什么顾虑了,提着裙裾便往树林深处走去,徐琰赶紧提着灯笼跟上,伸长了手臂替她照着脚下的路。
这个时节的北方已经没有虫蛇了,所以不用害怕松针下面会突然冒出一条吐着信子的毒蛇,也不用担心树梢上的毛毛虫落入脖颈里。
此时此刻,除了秋蝉,别无其他。
枞树是一种常绿乔木,树干长而粗壮,皮有裂纹,叶可入药,其脂可燃烧,其茎可做木材。不过枞树的生长特别有规律,大多都是成群而生,除了人工种植之外,极少有单株的,这便使得枞树林虽茂,却不密,到了打猎的时节,会有结队的猎户在林间搭建一座简陋的茅屋用来歇脚。
小心翼翼地走了一会儿后,沈如霜便不愿意往更深处走去了,密林深处危险丛生,她虽然不害怕土匪蛮子,可是话本里的灵神志怪却叫她牢牢地记在了心上,在这样的环境下记忆尤其深刻。
深深吸了口气后,沈如霜抬头瞧了一眼夜空,此时月上树梢,银光倾洒,不知不觉中便给这片密林增添了几分萧瑟之意,她觉得心里的恐惧又增加了几分,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都这个时候了,他为什么还要卖关子呀?
虽然犯惑,可沈如霜到底还是把好奇给压在了心里,拉紧斗篷后,她不动声色地朝徐琰靠了过去。
就在此时,白净的袖口有几点荧光在闪动,沈如霜不仅好奇地瞪大了双眼,定睛一看,居然是几只萤火虫!
黑色森林带来的恐惧在这一刻悄然淡化,她忍不住伸出双手捧住了一只,透过指缝瞧去,里面有微弱的光亮在闪烁着,仿佛是千里之外的灯火,遥远而又神秘。
她看得出神,完全没有注意到身旁的萤火虫愈渐增多,直到光芒渐起,她才发现四周的奇异景象,仿佛是月光划破了密林,正源源不断地往大地上倾泄而来。
萤火虫群缓缓振动着双翅飞在林中,有调皮些的则落在的沈如霜的裙尾和青纱斗篷的边缘,任凭裙袂摇摆也不飞走。
此时她正披星戴月,浅笑如花。
丛林中弥漫着点点荧光,好似那九天之外的银河星光溢入了凡尘,皎皎无污。
沈如霜犹如置身梦境,双臂轻轻晃动,长袖飘飘,惹得那片星河雀跃非常。她情难自控地旋转起来,身轻如柳,衣袂飘飘。
十指随意挑动,便划出了一片璀璨。
她就像是从画中走出来的仙子,勾走了凡夫俗子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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