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年已过四旬, 却依旧风度翩翩,一身滚黑边的月白长衫衬得他身形健硕,面容优雅而又洁净,仅上唇蓄了点淡淡的胡须,却让他添了几许成熟男人的味道。
此刻他正以手托腮坐在临窗的小桌前闭眼小寐, 徐琰知道自己来晚了,遂疾步来到他的身旁,嘴唇微张,却是不敢出声打扰他。
窗外的喧闹声仍然在继续,甚至比白日里还要热闹, 悬挂在街道上方的华灯熠熠, 将这座城市的繁华映照得淋漓尽致。
偶尔还能见到丫鬟簇拥的闺秀和贵妇夜游,或是轻摇折扇的白衣公子翩翩而过, 或是挑着零嘴叫卖的小贩蹒跚走来……
“你来了。”沈年不知在何时睁开了眼,见徐琰望着窗外发呆, 忍不住打断了他的思绪。
徐琰立马回神对他拱手见礼:“晚辈来得晚, 还望沈老板莫怪。”
沈年不动声色地笑了笑,随即让他在自己对面坐下, 很快就步入了正题:“我听如霜说,你在你的老家种了几分地的茶树,可有此事?”
徐琰点头:“确切地说,是种了两亩地的茶树。”
后来从王婶手中买来的地也尽数种了茶籽, 如今都已长成, 不多不少, 正好两亩。
“如此说来,你是打算自己回家制茶?”
徐琰垂眉思索片刻,不知道该怎么应付他。
眼下这种情况其实与违约跳槽没有什么区别,当老板在发现你有了这个念头并且亲自找你谈话的时候,就意味着情况不太妙了。
将词儿在脑子里过滤了几番后徐琰才讪讪地开了口:“家姐早在两年前便出嫁了,如今家中仅母亲一人,且母亲身子有疾,自是难以种完那些田土,因此我才起了种茶树的念头,这样便能让母亲轻松几分。”
沈年听后半扬唇角,将桌上的一杯冰花酿一饮而尽,随后抬起眼眸望向他,不冷不热地问道:“你的手艺学得如何了?”
徐琰微微一愣,却听他又问道:“是独独学会了揉茶,还是将所有的手艺都会了?”
徐琰正色道:“晚辈最初入茶行的时候便是学的捡茶,自打前年仲秋之后就被徐叔调往了揉茶间,学了一载的手艺,倒是不负众位师傅的悉心教导。闲暇之际还从焙茶师傅那里讨教得来了不少东西,偶尔也会在炒茶房和捣茶房帮工,只不过是粗略知晓一二罢了,谈不上精要。”
“倒是挺谦虚的。”沈年把玩着手中的杯盏,话语间透露着风轻云淡的情绪,“明年你就回家制茶吧。”
徐琰愣住。
这是……被辞退了?
沈年将视线挪向窗外,眼里映着万家灯火。
昔年自己十六岁的时候,也像这个孩子这般意气风发,学徒出师之后便卖命地在做工,想尽办法为自己谋取后路,幸得老板怜惜他的才能,便给了他机会单独闯荡。
千里马常有,而伯乐却罕见。
见徐琰愣在当下,沈年忍不住笑道:“莫要担心,我并非辞退了你。我的意思是给你一次独闯的机会,若你的茶饼做得好,便拿去永安商行售卖,或是运来颍州也无不妥;若是次品,就自己另想出路吧。不过每月的产量你需得如实向我汇报,除却成本,盈利我七你三,待你工期年满方可自行售贩。”
一落千丈的心猛然间得到了救赎,徐琰不可思议地瞪大了双眼,就连说话都变得结巴起来:“老、老板的意思是,我可以……”
“怎的,不愿意?”沈年头也不回地打断了他的话。
徐琰连连摇头否认:“不不不,晚辈愿意,晚辈愿意!多谢老板成全!”
沈年点了点头,又道:“听如霜说,你的冰花酿给久茗雅致带来了不菲的盈利,你可有打算自己开一家小店来经营?”
“晚辈尚无经营店铺的经验,未有过此般考虑。”这一年来确实靠甜酒酿赚了不少钱,他用这些钱盘家店铺独自运营也未尝不可,只是这样一来,沈如霜茶楼的生意势必会受到影响。
他可不想看到她不开心。
仿佛是看穿了徐琰心中所想,沈年淡然一笑:“如霜的茶楼客满为患,别的地方又做不出冰花酿,若你能再经营一家茶楼,便会吸引更多的客人,用不着担心抢生意。而且——制茶可不是有口锅有双手就能完成的,没有足够的本钱,你只做的一切都将是竹篮打水。”
沈年离开之后茶楼就打烊了,徐琰兴高采烈地回到了茶园,所有的困倦和疲乏都烟消云散,脑海里被亢奋所填满,久久不得入睡。
颍州的东市为商业基地,西市为农贸市场,南市多为娱乐场所,北边就不用说了,乃皇宫所在,自然与平头百姓无关。如今徐琰有近四百两的存款,在房价最贵的东市盘一间店铺绰绰有余。
沈年的话倒是提醒了他,本钱是做生意的根本,尤其是茶叶生意。
只是,若是盘下了店铺,谁来打理?
对了!娘和姐姐!
资本的萌芽一旦破土而出,便会以势不可挡的趋势茁壮成长,在得到沈年的支持后,徐琰便自己的打算写信告诉了杨氏和徐梅,姐姐和母亲得知后纷纷对他的想法表示赞成。
六月中旬,徐琰盘下了一家经营不善的酒楼,经过重新装修之后便将其改成了典雅的茶馆,随后他便将杨氏和徐梅接到了颍州。
手里的积蓄如今已经所剩无几,再无闲钱买别院,好在这家茶馆够大,足以让杨氏母女有歇息的地方。
徐琰将茶馆开业的日子定在七月十八,那一天正好是赵然之的大喜日子。徐琰在茶楼做白工的时候与他结实,此后世子殿下所需的茶叶全是经他手购买的,两人也算是有了几分交情。
最让徐琰震惊的是,嫁给赵然之这个高富帅的竟然不是沈如霜!
十八那日,徐琰的茶馆开业,沈年为了避免旁人说闲话,便对外宣称那家茶馆也是他所有,徐琰不过是个带管的小掌柜罢了,这样一来既能为他争个面子拉动客源,也能消除“学徒十年制”的闲言闲语,顺道警告那些索要保护费的小混混,让他的茶馆得以在颍州城立住脚。
正午时分,徐琰将开业的事情忙完后便赶去□□随了份礼,简单地吃了些糕点果子就离开了。
当然了,与他同行的还有沈如霜。
应沈如霜之邀,徐琰有幸坐了回富贵人家的马车。
这是他头一回与沈如霜近距离接触,两层衣料之外便是她的存在,那股淡雅的山茶花味道近在咫尺,仿佛是山中精魅,快要把他的心魂给吸走了。
他笔直地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因为紧张的缘故,额上渗出了一层细汗,令他燥热不堪。
马车里安静如斯,气氛十分诡异。
徐琰不经意地转动了一下眼珠子,余光所见,沈如霜正定定地打量着他。
徐琰吓了一跳,赶紧掀开窗口的帘子把脑袋伸出去贪婪地吸了两口气,沈如霜却忍不住笑出声来:“我有那么可怕吗?”
徐琰稳定心神后这才把头缩了回来,佯装镇定地说道:“在下这是头一次坐这种软绵绵的马车,一时间尚不能适应,叫沈姑娘笑话了。”
沈如霜摇了摇头,随即话锋一转:“听说伯母和姐姐来到了颍州?”
“嗯。”徐琰点头,“我娘身子骨不好,整日在家做农活实在是不妥,我便把她接来颍州替我酿甜米酒,而且姐姐成亲之后也闲散得紧,此番来颍州正好和我娘有个照应,顺道还能让她们见见世面。”话说至此,他憨厚地笑了出来,“本来我打算自己经营茶馆,只是家里的茶叶明年就要采摘了,到时候茶馆没人经营,就白费了一番功夫。”
沈如霜拧眉:“以后你还会来颍州吗?”
“我与沈家还有六七年的合约,自然还会过来的。”
“那合约结束之后呢?”
徐琰怔住,回头与她的双目对上,顿觉面颊滚烫,遂又别开脑袋,支支吾吾地应道:“大、大概还会再来吧,毕竟还有茶馆要经营。”
除了茶馆,就没有别的让你留恋的?
——这话沈如霜自是没有问出口。她垂下脑袋,忍不住叹了口气。
徐琰不解地问向她:“沈姑娘为何叹气?”
沈如霜抬眼瞧着他,问道:“你吃过猪头肉吗?”
“吃过。”说到猪头肉,徐琰就眉飞色舞,“每年除夕那日我娘都会用猪头肉祭拜家里供奉的菩萨,结束之后就会把猪头肉切碎分给我和姐姐吃,软糯弹牙,味道甚好。”
“难怪。”沈如霜别过头,双睫轻颤。
徐琰没有领悟她话里的意思,便忍不住追问道:“此话何解?”
“……”
沈如霜用力吸了口气,没有要理会他的意思。
徐琰十分不解地挠了挠头,开始反思自己是不是哪句话惹她不高兴了。
可是思来想去他都没有发现自己哪里有问题,不过是有问有答罢了,她为何要生气?
徐琰忍不住瞧了沈如霜一眼,为了缓解眼下的尴尬气氛,他只好硬着头皮道歉:“对不起,在下嘴笨不会说话,若是哪里惹怒了沈姑娘,还望姑娘莫要记挂在心。”
沈如霜似乎已经习惯了他这副呆愣的模样,嘟了嘟嘴,便算是和解了。
但是很快,马车里的气氛又僵硬起来,徐琰的脑子里空白一片,不知道找些什么话来缓解缓解,只得从衣食住行上着手了:“沈姑娘用午饭了吗?”
“还没。”他一提这话沈如霜便觉得腹中空空如也,饥饿感霎时袭来。
徐琰笑了笑:“我吃过午饭后才去给世子殿下随的礼,这会儿正胀得慌,若非如此,我肯定得尝尝王府的喜宴。”
沈如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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