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季思在母亲面前闹了个大红脸,终于后知后觉地发现卫景桓非但早就运了一车东西过来,还顺带下过了拜帖。
一时有些无语。
这个人到底要别扭到什么地步,才能把一句好好的“我们回门一趟吧,我已经下过拜帖了。”说成甚么踏青赏花吃茶,再好整以暇地等着被她一口拒绝,换上真正的目的。
刘氏淡笑着看着他们,方季思很想让她不要再笑了,但最终又没得办法。
二人左右搀扶着刘氏,一同走去正厅。
厅堂仍是旧样子,正中挂着“淡泊明志”的厚重朱红木牌匾,上首两张透雕木椅的左右两侧对称放着紫檀团花高脚小木台,台上换了新开的夹竹桃,粉|白|粉|白,煞是好看。
小木台是方季思六岁那年娘不知在哪里相中的,里面的花朵则是由她选了府里时令花朵又再亲手移栽过来。她在府里长到十六岁的这十年里,这两席小木台上的花朵,也十年如一日地始终鲜艳着。
春天是报春、夹竹桃、杜鹃,夏天是风铃草、木槿、芍药,秋天是菊花、海棠、月季,冬季则换上腊梅、墨兰、君子兰。
爹每每喜欢捻着嘴上那抹花白的山羊胡子,用手肘撑着小木台,斜靠着身子,一脸严肃凝重地跟来访的各员议事。如果碰到拿不定主意的时候,他便会绕着小木台,负着手,来回走上几遭,这办法也就出来了。
在幼小的方令妍与方季思心里,爹是无所不能的。
这天底下,就没有爹办不成的事情、想不出的办法。
此时,方棱坐在正中左首,下手左侧一列坐了季昭南与方令妍,右侧空。黄花梨木制的案台上摆着细白瓷的茶碗与几样精致的小点,升腾着的热气氤氲扩散到空气中,清透芬芳。
以方棱之老辣、消息之灵通,想必早就知道了季昭南的皇子身份,但方季思此时看着,又觉得父亲对待他跟对待一般后辈并没有什么不同。
远远见到他们,方棱、季昭南、方令妍等俱都站了起来,季昭南与方令妍迎出来。
方令妍挽着繁复的飞天髻,穿着宽大的红色交领袍子,裙裾的下摆很长很蓬,垂拖在织锦地毯上,迤迤逦逦。眉目疏淡,别有一种端丽大气的美。
季昭南同样也挽着发,戴了一顶发冠。他穿着黑金色的常服,眉毛斜斜飞挑着,鬓角若刀裁一般。他分明是养在深宫的皇子,却带着一种勃发的英武与张扬的邪气。
仔细看来,他的脸颊瘦瘦的,笔挺的鼻梁居然跟卫景桓有点点相似。
这人若真当了帝王,恐怕也是个薄情寡恩的君主。
方令妍小步走过来,温温柔柔地揽过方季思,姐妹俩对视一眼,除去嘘寒问暖的寒暄话,一时居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但那些嘘寒问暖的寒暄话,两人又都不想说,一时就也无言。
刘氏望着他们,将两人的手俱都揣到自己怀里,用手掌覆住了,笑道:
“怎么,几天不见,都不认得了不成?大眼瞪小眼的,快进去吧,吃点东西——你们俩来的这样巧,都撞在这天,不若就留在府上吃午饭吧。”
母亲的手掌温暖而细韧,依稀是十几年如一致的宽和包容。
她拉着两个女儿向内走去,甩下了两名女婿。
方季思回首望去,那头季昭南与卫景桓也并肩走着。二人身高相仿,一个邪肆张扬,一个淡漠清冷,气质与眉眼是差得远了,但总让人感觉有些许奇妙的相似之处。
季昭南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卫景桓平平淡淡地间或微微颔首。
五人分别在厅内坐下。
方棱捻着胡子,环顾四周,见女儿端庄秀美,女婿矜贵有礼,不由露出了一个满足的笑靥。
按照方家先祖遗训,自家人聚在一堂时,是不允许谈论官场政事的。
然而方棱这一代实在特殊。他与刘氏恩爱一生,自娶妻后便遣散了其余侍妾,虽说生了两个女儿,但女婿哪里有儿子亲近,其实算得上是半个陌生人,那些体己话恐怕说不出口。
体己话说不了,又无旧可叙,几个大男人聚在一起,除了政事,又还能聊些什么?
但先祖遗命又是不得不遵的。
方棱打起哈哈:
“景桓,思思,你们来的可巧,几日前妍儿的拜帖也刚好下到家里,结果昨天你们的帖子也来了,定的还是同一天——照我说,这下拜帖,实在太生分了,可不就是回自己家嘛,怎么就需要下帖子了。”
季昭南笑接道:
“是昭南听说岳父大人今日休沐,方才定的这日。昭南仰慕岳父大人风姿已久,又是何德何能,竟娶了妍儿为妻——眼下当然要来好好抓住机会,一睹岳父大人在朝堂之外的风采。”
他语毕,朗笑一声。
这本是再寻常不过的客套恭维词句,然而季昭南眉眼间的神色极其真诚,眸子里盛着的对长辈的孺慕情谊几乎满地就要溢出来。
他也真奇怪,长着一幅傲气凌人的脸孔,居然说得出这种圆滑的话,还不显违和。
方季思暗暗腹诽,她向卫景桓甩去一个鄙视的眼神。
卫景桓低下瘦削的脸颊,挑了挑一侧眉毛,温温柔柔地向她抛来一眼,什么也没说。
阳光由屋顶的天窗照进来,透彻分明。空气中的微尘被扬起,漂浮翻滚着,好似有了生命一般。
方棱干笑一声,意味深长道:
“我怎敢当——自古后浪推前浪啊!”
卫景桓抬起头,向方棱看去,脸上扬起了一抹文雅的笑。
除去对着下属,这还是方季思第一次看他在人前说话的样子。
虽然仗着他脾气好,方季思每每抓住机会就打趣他,想尽办法占他口头便宜;
虽然总是说他闷闷呆呆,是个傻子。
虽然他什么事都依着她,虽然对着她的时候,他收起了所有手段獠牙。
但是其实从来都没有在这么近的地方看着他,看他处事应对。
其实从来都知道,他是值得信任的人。
卫景桓左手端着茶碗的青白色杯盘,轻啜一口嫩黄色的茶汤,左腿搭着右腿,一幅好整以暇的样子。
他的黑发披散在丝绸袍子上,看上去竟比那绸缎都要更温软滑润些:
“景桓也仰慕岳父大人,只可惜景桓生来嘴笨,哪里会有殿下那般好的口才。”
他似笑非笑地望着季昭南:
“殿下,您说是吧?”
轮到季昭南干笑一声。方季思向父亲看去,见他已轻轻拈起了胡子。
方棱捻胡子有两种情况:一是他心情开怀舒畅,事事顺心;此外,则是他遇到了麻烦,正在快速想办法应对。
为什么卫景桓要挑破季昭南身份的这层窗户纸?
季昭南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道:
“侯爷谬赞了,哪里有什么殿下不殿下的,昭南不过是一个小辈罢了,哪里敢逞什么威风?”
刘氏见方棱正沉吟,忙打圆场道:
“你们说些什么,我是半句都听不懂啊,还是换些话吧——一家人嘛,聚在一起,高兴才最重要!”
方季思见娘一把年纪还在装傻,简直要笑出眼泪来。
母亲聪慧了大半辈子,这样的傻怕也装了大半辈子。夫妻俩一唱一和,真不知是有多默契。
卫景桓听了刘氏的话,也只是慢条斯理地理了理袍袖,无事人一般。
方季思只好接茬道:
“那娘想说什么?”
刘氏话风一转,顺势问道:
“思思啊,你何时也生个孙子给娘抱抱呢?啊——看我这脑子,又忘记说,妍儿已经有半月身子啦!”
方季思暗自腹诽,心想卫景桓根本就不理她,哪里会有孙子出来?但忽然意识到她话里更重要的事,她忙向方令妍看去,却不期然被季昭南吸引住了目光。
他垂着眼,睫毛卷卷翘翘的,神情深情又温柔,带着天底下所有将为人父的男子的憧憬希冀。
然而方季思怎能忘记姐姐充满绝望的凄厉控诉眼神?
只能说他戏演得太好了。
方令妍自坐回到座位上起,就没有搭腔说过话,一直分外安静地听。
她以前虽然性子柔,但绝不是死板,话不至于少到这个地步。
方季思记得她尚且不识字的时候,姐姐常搂着她,给她讲各种故事。
为了方便理解,姐姐会把话本故事里的人物代换成各种动物。
那时方令妍的声音是柔和而微带沙哑的:
“城边的小花狗有很多追求者,其中最出挑的是一只公孔雀,它抖一抖羽毛,小花狗就会被迷地七荤八素。”
“但是呀,长辈们都说,跨越种族的婚姻是没有好下场的,小花狗似懂非懂,又隐隐觉得他们说得对,渐渐也就逼自己不去看公孔雀的羽毛舞。”
“后来,小花狗真的忘记了孔雀。它结识了一只浑身毛皮油亮亮的威猛的大黑狗,他们过的很幸福,相伴到老、相伴到死。”
方季思追问着:
“那孔雀呢?”
方令妍轻柔地抚弄着她的背:
“孔雀呀,孔雀的舞蹈失去了观众,它最终孤独地,过完了自己的一生。”
当时方季思还很小,却已经足够分辨出这个故事里所蕴含的不详的意味。
她一直没有忘记这件事,稍大些识字启蒙后就开始翻家里的各色书籍话本,然而都没能找到这个故事的原型。
很多年后她才意识到。
原来一切都早已在冥冥中有了注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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