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景桓垂着眼看她,黑若鸭翅的上下睫毛扑扑烁烁,似乎要胶结到一起去。
他先前摔碗时的狠色不知飞到何处去了,此时看上去是从未有过的慌张和无辜,失了神似的。
方季思不由怔了一下。
卫景桓断断续续地:
“其实,没有什么,是那天你去茶楼见了太子,卫三他们的描述也有点问题,总之......”
他说到一半,忽然注意到什么似的,微微睁大了清媚的眼。
“思思,你是不是,哭过?”
他伸手抚上她的脸。
方季思的脸庞娇小又精致,本该是柔弱温婉的相貌,然而此时那双圆圆的杏核眼微微红肿,眼中却一如既往地写满了浓重的倔强。
她避开了他的目光,将脸转到另一侧去。
卫景桓掏出一条墨黑色的帕子,轻柔地拭在她的脸上。
他是用惯刀枪的人,此时做起这样的动作,不免因为难以把控轻重而分外笨拙起来。
“是我疑心病重,你大人大量,就饶过我这一次,好不好?”
卫景桓的声音很轻,说到末尾的“好”字时,语调上拐,带出了满得几乎要溺死人的疼惜。
他的表情一下放得很温柔,目光却很深。
“我以后再不会不信你了,你别要哭了。”
谁能想到一个成日板着脸的人有这样柔弱文雅的一面?
谁又能想到一个这样柔弱文雅的人会做出随手摔碗撒气的无赖行径?
今天应当是发生了很多了不得的事情,导致卫景桓的性格一下子变了,但又仿佛逐渐明晰了起来。
或许他本来就是一个文雅的人,只是被战场逼出来了那种冷漠煞人的气质?
方季思呆呆地看他,几乎要溺毙在那双黑色的眼瞳里。
好一会儿。
她很努力地、再一次移开视线,理了理混乱的思绪:
“说开了就好......其实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我们家都与太子无甚往来的,我想新亭那边干系也不会太大。”
“我爹也不是你想的那种野心勃勃的迂腐权臣,硬要证明的话,你看我就知道,他一向不管我,而真正有心于仕途的人,我想绝不会这样。”
方季思如此确切地说中了那些一直让卫景桓暗自猜疑却难以启齿的点。
她的聪慧与敏锐让他心惊。
在她坦荡而又真诚的话语下,他忽然觉得自己实在是卑劣的可以。
他竟然不吝于用最大的恶意来揣测她。
然而方季思不愿意说出来的是。
她流泪并不只因为这个小小的误会。
甚至可以说,并不因为这个误会。
毕竟误会只是误会,误会总会有解开的一日。
只是。
每每想到这次婚姻只是遗命促成、只是一次偶然,就心痛地隐隐窒息。
每每想到卫景桓冷漠之下的温柔周到体贴并不独属她一人,而是可以给予在那时的山上救了他的任何一个女子。
她就会有流泪的冲动。
只是,这种话又怎能说得出口?
她一向不屑于当那类矫揉造作之人,如今竟也要不能免俗吗?
方季思几乎要自嘲地轻笑出声。
思绪凌乱之际,卫景桓忽然抬起眼望向一处。
二人眼前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人,穿着黑色的夜行衣,面上蒙了严严实实的黑布,只露出一双窄小而锐利的眼睛。
此人的轻功应当是到了相当高的境界,以至于方季思完全没能察觉到他的脚步声。
她隐隐感觉到,这人的功力更要在卫三等人之上不少。
他的身份只怕也更加隐秘吧?
那人单膝跪地,拱手抱拳道:
“主上,宫中机要。”
他扫方季思一眼,显然对她并不信任,只是碍于身份,不好直说。
见到属下,卫景桓迅速变回了先前那副淡漠的样子,方季思见他变脸如翻书,不由惊奇地瞅了他一眼。
果然卫景桓淡淡地说:
“思思不是外人,说吧。”
那人得到命令后再无半分犹疑,当下流畅道:
“禀告主上,方才探明皇后嫡长子三皇子名季昭南,是前年瞒了身份的进士二甲,两月前娶了方家的长女方令妍,但对她并无爱意。另,三皇子有争夺皇位之心。”
他的口齿清晰伶俐,短短几句话说下来,透露出的信息却丰富得吓人。
而且此人话少而精,对于主人的命令没有半句质疑、说一不二,可见忠诚。
一叶落而知天下秋。
探出季昭南的身份也便罢了,居然连夫妻关系如何都能探查出来?
卫景桓于用人一途,未免过于厉害了。
只可惜他不曾生在帝王家......
方季思暗自感慨。
那厢卫景桓自如地点了点头,作为应答。
他仍旧是那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沉稳样子:
“做得很好,下去领赏吧。”
密探应声告退。
卫景桓转过头,迅速地收起了冷漠的姿态,半眯了狭长的丹凤眼:
“以后我不会再有瞒你的事了,你有什么想知道的,都可以跟我说。”
......
季昭南身份被挑明,这是否是他有意为之?
知道的绝不仅有卫景桓一个,该知道的应是也都知道了。
那么,已渐渐成型的太|子|党|中,恐怕会有一大票人要重新站队。
毕竟嫡长子一向是王朝正朔,季清任再有手段魄力,怕也很难跨过这人心中的坎。
那为何昭德帝立储时偏又立了季清任?这不摆明了要引发兄弟纷争么。
方季思如此这般思索下来,没有得出一个答案。此时一抬头见眼前这人又变了脸色,实在是受不了了。
她双手抱住头,只觉得脑子里混乱一片,搅成了一锅粥,又带着些莫名的羞意:
“你为什么好像变了个人一样,你不是一天都不说几句话的吗现在至于这样吗我没有在生你的气了你快变回来吧别再说了我们说点正经事吧......”
卫景桓忽然拉下她的手。
他凑过来,在她的唇上轻啄一下。
他的眼睛很深,黑白分明,此时却像沾了些水雾似的,带了几分莫名温软的湿润。他微微扬起了瘦削的下颔:
“什么变不变的?你若是见过我母亲,便不会这样说了。她是很柔婉的人。”
方季思感觉脸上热得吓人。
当初捡到他的时候,自己揣测他是善良或凶残的武林人士。
成婚的那晚,自己被他的淡漠清冷煞住,连话都不敢多说半句,一直忐忑着。
然而今天因着一个阴差阳错的误会,居然发现了他真正的性子。
柔地好像化不开的粘稠春风,偏偏又是对外滴水不漏的深沉模样。
如此奇怪,但又如此让人......
心折。
如果她能完全抛去这桩遗命促成的婚姻。
如果他们两个相识相交在这场奇怪婚姻之前。
如果他们真心相爱。
方季思想,那她此时一定很幸福罢。
只是心里终究不能全无芥蒂。
她坐回长椅上:
“先吃饭吧,饭点都过去好久了。”
风一直未歇。
卫景桓拨了拨被吹乱的发,轻笑。
“这几日边境动荡,不太平地很,如果只是奏报演武常务,兰先生是不会亲自来的。但是不管怎么说,害你等了那么久,实在抱歉。”
他侧过头,望了一眼远方。明明是平和温煦的神色,方季思却隐约感到那一眼里蕴含的力量。
忽然很好奇他的父亲是谁。
“无名之辈罢了——我没有骗你,母亲一向是这么跟我说的。”
卫景桓温和地说。
方季思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居然把心里的疑问也说了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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