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太子的神情姿态却很是真挚,他方才所说的种种似乎并非只是客套话。他见方棱、刘氏迟迟不坐,也没有半点要坐的意思,不由有点急了,居然抛了“坐钟、立松、行风、卧弓”的储君风范,微微加快了步子,重又小跑到高台之上,亲自扶了方棱,恳切道:
“方大人快请坐吧!您的千金结婚,又嫁的是景桓这般的人中龙凤,是大喜事啊!怎可因为清任在场,就让您站着观礼呢?如此想来,却是清任思虑不周,清任原不该来的!”
太子居然把自称也一并甩掉了,完完全全以一个小辈身份自居。
他的声音清越而干净,却又于不易察觉之处带出些骄矜贵气来。
那些话在殿内回荡着,清透如珠落玉盘,竟然有了几分绕梁三日的韵味在。
方季思想,太子叫“季清任”,这个名字真的与他的声音相衬得很。他身为执掌东宫的一国储君,除了带着一身与生俱来的贵气外,居然清澈干净一如坊间最普通的弱冠少年。
那厢,方棱见太子已经把话说到这个份上,哪还好继续推辞下去?他与刘氏对视一眼,无奈道:
“臣谢殿下抬举,只臣实在不可与殿下同坐,便让下人将座椅拖后些,臣与内子坐了便是。”
太子笑道:
“方大人若坚持,便这样吧。怪只怪清任惹出这样一段插曲,害二位新人好等!清任却是不敢再多说些别的了!当下便直接开始罢!”
他轻轻拍了拍掌。
一位太监从他身侧站前一步,抖开了明黄龙纹的卷册: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殿中又是一片忙乱。谁能料到太子竟然请了圣旨来?!
方才他说“开始”,按说本应当是由司仪宣读祝词贺词的。
刚刚坐下的众人忙又起身抖抖衣襟,再恭谨地双膝伏地。
他们暗道,太子命将圣旨再宣一遍,真真是给足了襄陵侯和方家的面子。
那名太监将嘶哑阴柔的声音拉得很长,慢道:
“朕闻忠襄公孙方氏,恪恭久效于闺闱,升序用光以纶孛,秉性端淑,有徵柔之质,温明毓德,有安正之美;静正垂仪,动谐玕珮之和,克娴于礼,敬凛夙宵之节,朕躬闻之悦甚,兹特以此许之襄陵侯卫景桓,责有司令择日完婚——”
“钦、此——!”
那个‘此’字音调上扬,跌跌宕宕地拐了好几个弯,抑扬顿挫地飘荡在殿中。
众人叩谢皇恩。
高台之上,太子将双手平伸微抬,道:
“众位卿家平身罢。”
宣旨的太监小心地将圣旨裹起来卷好,又用明黄色的绸带系住,回身递给了另一人,方才续道:
“新郎新娘请跪——”
“今谨奉皇命,剌赐襄陵侯与方氏成婚,恭请二位一拜天地!”
卫景桓与方季思抖衣而跪,将身体一弯至底,以头、手触地。
太监的声音远远地从头顶传来。
“一拜天地日月星,二拜东方甲乙木;”
“三拜南方丙丁火,四拜西方庚辛金;”
“五拜北方壬癸水,六拜中央戊己土;”
“二位请起——二拜高堂!”
也亏得受过喜娘的科普教育,方季思才明白这个“起身”并不是起立,而只是跪着半直起身。她透着蒙着头的红纱深深望了一眼大殿深处的爹娘,不知怎么的就觉得鼻间酸涩。
卫景桓的家人却不在场,也不知道他心里是什么样的感受。
二人又是将身躯一伏至地。
太监续道:
“青鸾对舞千秋会,鸾凤和鸣百世昌;”
“七拜三代老祖宗,八拜父母伯叔众兄弟;”
“九拜师长情意重,十拜亲友一礼行——”
“二位请起,夫妻对拜——!”
方季思抬起身子,挺直脊背,就着膝盖着地的姿势转过了身,面对着卫景桓。她将脸庞伏低平贴在地上,心里想的却是:
婚后自己到底要称呼他什么?
方季思想到这里,隐隐有些心慌。
也不知是否是她的错觉,她总觉得卫景桓在不怀好意地笑。
但他那种冷漠淡然的怪性子......算了,应当就是错觉。
二人相对一拜。
太监道:
“二位请起——!”
“盖闻《关雎》起化,士好逑而女于归,雒雁和鸣,日始旦而冰未泮;”
“良辰始届,嘉礼观成。”
“凤卜其昌,正三星之在户;雀屏入选,复百辆之盈门。”
“奏琴以叶和声,合乐而鸣天盛,从此鸳鸯福禄,订姻好于百年;”
“蘋藻芬芳,衍宗支于奕冀,欢联伉俪,化启文明;”
“聊瓤骈言,藉伸燕贺——今谨为贺之!”
他一长气地说至此处,忽而停顿了些许,方才续道:
“礼成——送入洞房!”
方季思想到那个“新郎新娘将共执一条彩球绸带,由一对手捧龙凤花烛的童子引至婚房之前,踩过十只放在门口的麻袋”的过程,就觉得有些好笑。
等等!洞房.....送入洞房。
这两个字仿佛带了魔咒,昭示着几个时辰后她和卫景桓可能进行的种种亲密活动。
方季思忽然意识到,原来自己先前一直都在潜意识里努力逃避这个事实!而且,她还真的成功了!!不论是在临近婚期的那几天里,抑或是在听喜婆絮叨的时候,甚至连姐姐痛苦哭泣、她心乱如麻的时候,她都完全没有想过结婚之后的“洞房”这件事。
难怪说方才与卫景桓对拜的时候,她总是心慌得厉害。
她大概是天底下第一号愚蠢的新娘了。但她真的害怕啊。
方季思欲哭无泪。
为什么娘也从来没提醒过她?难道娘觉得不好意思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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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季思混混沌沌地与卫景桓共执着那条“彩球绸带”,二人一前一后随着持龙凤花烛的童子走进了喜房。
喜房是敞两间的规制,很是宽大。方季思由门槛处望进去,先是见到了一张巨大的铺盖了百子布幔的八仙桌,桌上摆了各式的干果糕点,还有一个铜质高口酒壶,并酒杯数个,玉如意一柄。
童子领他们迈过门槛,脚步未停,继续向内走去。
方季思一眼瞅见了内间的一座大炕。那炕边摆放着一盏双喜字落地大宫灯,炕中心设了一张炕几,其上摆放了瓷瓶、宝器等陈设。
越过那大炕,再往前走,便见到一张经了银殊桐油髹饰的紫檀透雕喜床,铺了厚厚实实的朱红彩缎双喜大炕褥,又端端正正地摆上了两只喜枕。这张床靠墙摆放,位于整个喜房的西北角,床内侧的墙壁上左右各挂了一副对联,对联正中央悬挂着一幅巨大的牡丹花卉图。喜床之侧,又摆放有一只八宝如意喜柜,柜上正燃了四只小臂粗的喜烛,那烛泪盈满着,几欲饱胀溢出。
方季思还在想那位“福寿双全”的将要叩开她盖头的老妇人是谁,却发现先前在府中与她生过龃龉嫌隙的那位喜娘正站在房中一侧,显见已经等了他们二人很久了。
方季思一见是她,不由暗自担心她会狭私报复。
然而那喜娘极热情地招呼道:
“二位请坐罢!侯爷左边请,小姐右边。”
方季思微有些慌张地看了卫景桓一眼,总觉得心底里的尴尬几欲破体而出。她虽然迟钝,却并不傻,和一个男人坐在同一张床上,真是太.....
但是,这个男人是她的夫婿啊,她又在矫情个什么劲?
卫景桓感受到什么似的,回看过来。
他把目光放得很柔。
在那一身红色直襟锦袍的衬托下,他身上那阵咄咄逼人的锐气似乎被柔化了几分。
卫景桓轻柔地望了方季思一眼,却是什么也没说。他一手仍执着彩球绸带的一端,往前几步便在床的左侧坐了下来。
方季思也僵硬着坐到右侧去,把脊背绷得笔直。
她从红纱的下端瞟见喜娘的那双绣荷红布鞋,料想她应当是过去拿了秤杆过来。
方季思微微仰起头。
喜房里很安静,似乎连悬浮着的微尘都静止在了这一瞬。
这一瞬间方季思想了很多有的没的。
比如,她担心喜娘一下手抖,把秤杆直接挑到她的脸上去;她担心自己的妆容经过一路颠簸,被汗水弄得湿了花了;她担心卫景桓会突然发火,因为他一直不说话,看着脾气就不太好。
她忧心忡忡地等着,直到听到一个低低的声音。
那个声音带着一点沙沙的磁性,是与太子清越嗓音完全不同的另一种迷人。
男人低低地说:
“嬷嬷,让我来吧,她有点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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