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令妍的话对方季思的冲击不可谓不大。接下来的两天里她一直恍惚着,满脑子都是姐姐满面泪痕又一脸恨意的样子。
方季思有时候甚至会想,卫景桓莫名其妙便选她结婚,是否也像姐夫季昭南那样含有不可告人的目的?
然而她再是想着逃避,再是畏惧害怕,这一天还是来了。
如期而至。
一月廿二十日,是方季思与卫景桓的婚姻礼成之日。
卯时一刻,天未破晓,方季思就已经端坐在一张绯红色团锦如意云纹小矮凳上,将脸正对着桌上的一面铜镜。
一旁的侍女递上白帕巾给她净面,待她擦拭完,又端上一个瓷质痰盂供她洗漱。方季思极快地拭了面,又以盐水含漱了口,微一点头示意,侍女便知机退下,而旁边一直等待着的三个嬷嬷则一拥而上,将她团团围起。
第一个嬷嬷为她更下白色中衣中裤,换以粉色凤纹牡丹花衣花裙。
第二个嬷嬷为她裹上一袭拖地阔裾对襟宫装红裙,外罩一袭大朵牡丹艳红烟纱碧霞罗。
第三个嬷嬷为她披上黑金色纹饰交杂的丝绸绶带,顺带理了理层叠着的衣服。
这套礼裙款式虽繁复,但全都是方季思前些日子试过、又送去布庄处让专人改过的,此时再穿起来,自然是轻松不少。
紧接着,第一个嬷嬷为她的面部打上铅粉做底,又用青黛色笔为她描眉;
第二个嬷嬷用凝固的牡丹花汁染红她的十指指甲;
第三个嬷嬷则一边拿了沾有红色唇脂的纸板让她含了抿了,一边用手指尖为她抹上淡桃色的腮红。
待面部的一切妆饰上完,三个嬷嬷又如潮水般一拥而退,到屋内另一侧的桌子上去翻找接下来要用的许多饰物。
此时,先前一直站在稍远处的第四个嬷嬷持着一把团蝶百花纹饰的碧绿梳子凑上前来,一下下梳她的头发。
梳顺后她极快地将所有发拢了绾了,盘结于头顶,用手蘸取了桌上放着的一小碟刨花水,围着她的发髻交结处绕着涂满,又用手半挽着那发,直至它被稍稍固定住,就又马上蘸取了些许刨花水再涂抹了些不够牢固的地方。
随后,嬷嬷将方季思挽于头顶的发分作四缕,两缕上行盘于额头正上方,另两缕则下行盘绕至脖颈两侧,绕绾了一个朝天髻。
她在发髻的中部、下部两侧各插了两支嵌碧金簪,又在发髻的右上侧插上一支如意凤雀散花步摇,最后则在额头上方的两缕发正中心处插上一块幼童掌心大小的流苏金崐点翠华胜。
第三个嬷嬷眼见第四个嬷嬷将发饰固定好,便急走上前,用蘸满朱红墨汁的笔混了点点金粉,在方季思的前额处描画出一朵小小的三瓣桃花,又用特制的一支软质发梳将她前额的发挑得蓬松了些。
方季思瞅着铜镜里自己的脸一点点被染上那些艳红色的妆饰,只觉脸上那腮红和房间里无处不见的红色缎子布饰连在一起,成了一片漫无边际的喜气洋洋。
她微晃了晃头部,发觉脖子沉甸甸的,被发饰压得难受。
她忽然想起,这还是自己第一次盘发,起先她都是绾一半散一半的。
------------------------------------------------------------------------------------ 方季思头晕脑胀地随着前几日见过的那位喜欢说教的喜婆出了房门。
她一眼便瞧见赵新亭倚在房门口。
他低着头,半垂了黑玉般清透明净的眼,一幅情绪低落的样子。
赵新亭穿着一身绛色直裰朝服,腰间系以同色的金丝蛛纹带。黑发束起,以镶碧鎏金冠固定着,本是英挺俊俏的青年身形,却无端因着那低垂的眼睫而添了几分颓唐。
方季思站在门槛处望他,自然而然地便又想起那日在西市秣陵路上与他的一路谈笑。
恍如隔世?
恍如隔世。
赵新亭却已听见脚步声,他抬头,轻轻展颜一笑,一双杏圆眼黑白分明,眼光潋滟,温柔地如摇碎了漫天星河:
“小季,你真美。”
他笑着,微微往前迈了几步,停在她的面前。
“今天我要送你上花轿哟。”
他极好奇似的,抬手摸了摸方季思前额正上方发心处那枚翠金色的华胜。一股浓烈馥郁的甜香伴着这一动作从他的袖间挥洒而出。
方季思一时语塞。
她该说什么呢?
果真是你,不出所料?
谢谢?
好的?
还是算了吧,他们一同度过了这许多年,什么时候落到需要这般客套的地步了。
方季思点点头,忽然也笑道:
“你看现在可好,居然真被你说中了。”
“我还真得嫁给卫景桓了。”
赵新亭侧了头看她,却不说话。晨光中青年的脸起伏有致,棱角分明,几可入画。
方季思问:
“你为什么不开心?”
赵新亭极快地眨了眨眼,似乎在尽力平复某些乱涌奔腾的心绪。
他道:
“小季,你结婚,我自然很为你高兴。又怎么会不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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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季思仿佛陷入了一种奇妙的昏沉中,这种昏沉在见到赵新亭后稍有缓解,却又在与他分开后更严重了。
她一直能看能听能说话,只不能思考,也失去了起伏的心情。
她不再去担心姐姐的婚后生活、不再去怀疑卫景桓的别有用心、不再去劝解赵新亭的低落情绪。
她的心竟是一片奇异的平静。
她平静地叩别了爹娘,平静地饮下开面酒席上的最后一杯酒;
她平静地被赵新亭抱上花轿,平静地望了一眼青年卷翘浓密睫毛下清透的眼;
她平静地端坐在轿子的中央,看那左侧香炉溺溺升起的灰白色烟;
她平静地听着喧天锣鼓,平静地听那吵吵嚷嚷的议论声,夹杂着礼炮的声声轰鸣;
她平静地将座位下方的火熜灰取出递给轿外的赵新亭;
她甚至平静地想,自己说不定是那位喜娘最得意的学生了。
新娘方季思,平静地被抬入了襄陵侯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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