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花》12.第一章 萤女

    “你在找我吗?”
    荒草尽头,飘来一丝婀娜的人影。
    夜色一样的长袍,卷携着朦胧的姿影;长发披拂身后,夜色中仿佛长了翅膀一样要随风逝去。
    她的眼睛是淬炼过的黑夜的颜色。
    她看着他,眼里是渺茫的夜色。
    苍茫,旋转,飞扬。
    他竟不能回答。
    雾一样的声音从“远处”飘过来又散开。
    “你叫什么名字?”幽深的眼睛,飞扬着的与夜色纠结的发。黑色的眼波从夜色中飘过来,也仿佛雾要随风隐去,带着他的迷惘。
    少年握剑的手握紧又缓缓松开,丰润的嘴唇有一瞬不易察觉的痉挛,随即变得苍白。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些迷蒙地回应道:南宫玉?
    声音不大,带着些迷蒙的寒意,仿佛刚从梦里挣出来似的,软软的流漫,从他的喉间逸出来。又仿佛是那少女从他的心间的某个地方捣个洞,自己找到它让它留出来似的。他并没有被问和回答的感觉。
    在感觉中,他的嘴唇仿佛并没有动,说话的也仿佛并不是他自己。
    声音就在他的耳边,他却觉得恍惚;是他的声音,他却觉得陌生。
    那是不是因为他的心已遥远,所以他的人也不禁遥远?远得在今夜的他不能感知的地方?在星光不能照耀的地方?
    在这一瞬间,他的心里掠过的是一片茫然,空空的没有任何重量的茫然,那轻仿佛要将他的心浮起来,卷去,淹没,埋葬。
    迷夜的湖心,淹没的少年。
    风拂夜。
    吹散的,是过去吗?一个没有过去的人,是否就觉得自己很陌生?
    星光暗淡将落,夜正仓皇。一天中最寒冷黑暗的时刻。
    一点微笑在她眸中漾开,如牵引夜色的花朵。却是冰冷的。
    “南宫玉?好……”
    苍白的嘴唇闭紧,女子不再说话。
    长风吹夜,荒草呼啸着一次次扑向天空又跌落,仿佛如魔界中被厉咒困住的挣扎的鬼魂。
    女子的身子在夜色中仿佛一个影子,一条夜色凝结成的影子。
    黑夜,象征的岂非就是死亡?
    南宫玉忽然觉得一阵寒意从心底直升上来。
    没有声音,没有刀光。
    但一种说不出的恐惧忽然就攫住了他。
    死亡的阴影在她眼中蔓延,像慢慢涌上来的夜色,开合,飘旋,沉坠,撕扯着三魂的沉坠。
    那不是人的目光。
    沉埋的古墓的幽腹,荒废的死寂的墟井,漆黑咸涩的梦魇,都没有这么阴冷、空虚、绝望、迷惘。
    阴影渐浓。那种不是目光的目光渗入了他心里,淹没了他。
    他忽然觉得手很冷。
    僵硬、寒冷。
    他的眼、他的唇、他的心、他的灵魂都在一点点僵硬,一点点离开他——离开他的意识,离开他的感觉,像雾一样从他身边飘开,所有的一切都在离开。
    只有那双眼,那双死亡的美丽的眼,空茫的眼注视着他、抓住他、穿透他,将死亡的汁液一滴滴注入他心里
    风从他身上飘过。
    他睁大了眼睛,用力,却只是嘴唇微微颤抖了一下。一阵奇异的痉挛扭曲吞噬带走了他的声音。整个身子接着完全僵硬。
    仿佛是梦魇中突然的跌倒一般,一点奇异的僵硬的干涩的感觉由他的喉下直跌下去,跌入下面虚空的无底的麻木。砸下的空旷震得他心微疼。
    他已经死了吗?要不,为什么觉得身子不再是自己的?而在随那片空虚飘荡?已经死了吗?
    他的呼吸呢?
    跌断了吗?在那片震起麻木的尘埃中?
    绝望的窒息、缩紧、扭曲。绞紧的痉挛、昏沉,几乎要爆裂的膨胀,松弛,彻底的松弛……
    生命仿佛一件衣服从他身上滑落,轻得他不想感觉,感觉不到。
    难道这就是死亡的滋味?
    眼里缓缓沁入了夜色,仿佛水在无声的湖底滑动,又仿佛一条蛇缓缓滑入夜飘拂的帷。
    生命一分分冷却,凝结,如这寒廖的夜色。血,悄默无声。
    黑暗漫过他,如一件华美却清冷的长袍。
    他看着那双眼睛。眼睛竟也慢慢变得死一般空洞。
    谁听见过生命飞坠的声音?
    南宫玉分明听见了。他分明听见自己生命飞逝坠落的声音。那么清晰,却又那么遥远,如浓雾中远方的风声。
    风,不知何时已窒息。夜却更浓。
    一滴萤火飞过他的面前。
    萤光掠过他的双睫。
    他却眨也不眨。
    仿佛变成了一尊石像。一尊夜色中凝结的石像。
    石像般的眼睛
    一眨不眨的瞪着夜色。
    夜色中一双黑夜般的眼睛
    有的只是黑暗沉寂和死亡
    死亡
    那双眼睛代表的是死亡——
    不可抵制的最原始、最神秘、最强大的呼唤
    这呼唤已控制他,吸取了他的魂魄
    在他的心脏停止跳动的最后一刻,他的眼底掠过的还是那双眼睛,那双冰冷的夜一样的眼睛
    可是,为什么
    他的眼底最深处,却仿佛有一丝疑惑,一丝欣喜,一些些哀伤的诧异和怜惜。
    夜色中幽灵般出现几条影子。
    她们的身子也裹在黝黑的长袍里。
    夜幕中,她们的身子竟在发着光。
    一种类似萤火的淡淡的光。
    她们的眸子却煤一般黑,黑得没有一点光泽,一种几近无有的黑,却有一种奇异的美丽。
    那夜一样的女子挥了挥手,就有两名萤女走过来,抬起南宫玉,没入黑暗中。
    那女子却没动,她淡淡垂眸,仿佛有一阵风从她的袖间滑过,荡起一些细微的皱褶。
    一些细微的仿佛水滑过的声音。
    方才的萤女走了出来。她的眸中飞扬着淡淡的哀伤,宛如雨后草上流光,面上却一无表情。
    没有任何声音。
    黑纱飞扬。她几近透明的手腕扬起,长袍梦一般滑落。
    透明的,淡淡的莹润的珠光涨开,盈满人的视觉,柔和了夜的僵冷。
    那躯体美得让人忍不住靠近,却又禁不住逃离。
    她的手回向自己的胸口,缓缓下滑,滑向平滑的小腹。
    那姿势优美得让人只想到一个词——诱惑,致命的美的诱惑。
    她眼里的神色也忽然温柔的像春天蓄满了水的湖泊。
    微风斜吹。
    一丝寒光却蓦然映亮了寒星。
    一把和她的身体一样散着柔光的刀。
    刀身和她的柔荑一样曲尽玲珑柔美,像情人的眼波潋滟。
    她的手滑到小腹上时,她的手中忽然就多了这把刀。
    这柄刀竟像是和她的身体在一起的。
    是她的躯体上开出的花。
    黑衣女子似乎点了点头。
    一点微光在那女子眼中滑过,快的如丝的光。
    刀锋忽然就没入了她的身体。
    她的手在滑,刀锋就斜斜地自她的躯体中滑出。
    淡月映着刀锋。
    她的手势优美得仿佛在拂动一根美妙的弦……
    没有血迹,没有任何声音。
    古墓掩起。
    那夜一样的女子,连同那些美丽却诡异的萤女梦一样消失于地下。
    夜色中又只剩下那持刀女子。她仍然站着。似乎没有任何改变。她的眼神依然柔美,柔如她身上空幻的光。
    但那光滑的胴体上忽然出现一条极细的红线,细得像少女的发丝。发丝蜿蜒,从心下直贯小腹。一粒粒血红色的珊瑚珠在发枝上凝结,仿佛清晨花枝上凝结的露珠。
    她的躯体却慢慢倒了下去,倒在荒草从中。
    有风吹起。夜色中忽然暴起一簇红色的烟雾。
    眨眼间,又被风吹散了。
    美丽而妖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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