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胜清怨月明中(清)》6.中秋（中）

    畅春园内一片欢声笑语，歌舞升平。歌颂着太平盛世，国泰民安。康熙忙着和大臣们对月饮酒，虽把酒言欢，但眉宇间颇有几分哀伤的神情。他显然是对裕亲王的逝世难以释怀，毕竟那是他曾最依赖信任的兄长。犹记得年少时，父皇问小福全和小玄烨日后的志向。福全说，愿为贤王。他在那时就已经为玄烨铺好了一条光明的道路，自己却甘愿退居幕后，成为玄烨的左膀右臂。如若不是对弟弟疼爱有加，怎么会连这花花江山也拱手相让？不知康熙日后看见自己的这些儿子为了大位而争斗的你死我活时，是否会忆起那个对他爱护有加的哥哥？可是，这份真挚的兄弟情谊却始终只能掩埋在内心，因为作为一个帝王，必须时刻瑾记把国家和私人感情区分开来。他有的时候承受了太多的痛苦，在这种从小就被严格训练的环境中，他失去了一个正常人拥有的一切爱恨情仇。他从小就被强迫戴着面具生活，面对妻妾，面对子女，面对大臣，他都有自己的一套应对方式。这———才是一个真正的帝王，不会被任何感情所羁绊。想到这里，我不禁对康熙肃然起敬。而皇太后，则是一副庄严端正的形象。她不苟言笑，只有在面对小辈们的时候才偶尔露出一丝微笑。当然，除我以外。太后尤其不喜爱我，我知道，是我的姓氏犯了太后的大忌。“董鄂氏”，对太后来说简直就是一场漫长而黑暗的噩梦。顺治专宠董鄂妃，对当年是皇后的太后根本置之不理。她在寂寞和期盼中度过了一个又一个春秋，消磨了一个又一个的年华。好不容易盼到董鄂妃逝世，以为自己可以与福临再续前缘，谁知福临心灰意冷，宁愿追随着董鄂妃的亡魂而去。直到顺治帝临终，太后都不曾得到过他一个温热的眼神，更别说进入他的心里了。其实后宫这样的悲剧还少么？只不过是换了时间，换了演员罢了。同样的戏码每天都在上演着。我看着寒若冰霜，面无表情的太后，宁愿相信她曾是个天真活泼的少女，只不过是这尔虞我诈，深不可测的皇宫大院，摧毁了她的纯真和大度。
    嫔妃们则显得轻松多了。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聊些人长人短的闲话，不时掩面而笑，好不快活。可谁又知道，在这些看似情同姐妹的嫔妃背后，早已是战火连天，白骨累累。
    在这些假面的嫔妃里面，唯有一人与众不同，便是坐在末席的良妃。她只是垂首不语，不停地攒着自己的衣角，我看不清她的眼神，唯一只看见她头上插的那支蝴蝶金簪，在一身朴素的装扮下显得格外耀眼，熠熠生辉。
    突然，她站了起来，转身离去。大家仍是沉浸在这节日的喜庆里，竟没有一人注意到她，这个落寞可怜的深宫女人。不——分明有一道犀利的目光直射她黯然的背影，我好奇地寻找那眼神的来源，竟是皇上！
    皇上仿佛察觉到有人注视着他，便自然地转了目光，继续与大臣们谈笑。我便趁着这个时候偷偷溜了出去。
    “枕函香，□□漏。依约相逢，絮语黄昏后。时节薄寒人病酒，铲地梨花，彻夜东风瘦。
    掩银屏，垂翠袖。何处吹箫，脉脉情微逗。肠断月明红豆蔻，月似当时，人似当时否？”良妃仰头望着那轮如玉盘般的圆月，浅吟低唱。
    凄婉的歌声回荡在空旷的黑夜里，余音袅袅，振动了我的心扉。那是一种什么感觉，是触动，还是疼痛？
    由于听得太过入神，竟不小心踢翻了脚边的碎石，发出一阵轻响。
    “谁……谁在那里？”良妃颤抖地问道。原来她不仅仅只是个心中寂寞的女人，更是害怕夜晚带来的无限黑暗。
    “是…我，九阿哥的福晋，给良妃娘娘请安。”我恭敬地福了福身。
    “你跟着我做什么？”她的惊慌瞬间转为冷漠，不愧是心深的后宫女子，时时刻刻都在演戏。
    “变脸”就是她们最惯用的伎俩。
    这样的冷漠让我不敢直视她的眼神，只是低头道：“我听见了娘娘动听的歌声，一时失了神，便忍不住过来了。”
    “哼，”她冷笑道：“果真是个会讲话的孩子，难怪胤禩和胤禟都对你如此上心，抬起头来。”
    我这才敢缓缓地抬起头，第一次觉得它仿佛千斤重。
    她的表情略为震惊，说道：“真是个玲珑剔透的人儿，只可惜———”她长叹了一口气，“误入帝王之家，糟蹋了你的美丽，你唤什么名字？”
    “妍琦。董鄂·妍琦。”我凝视着眼前的良妃娘娘，若论起美貌，妍琦哪里及的了她一分一毫？只可惜——她一双幽怨的眼睛，和这副花容月貌极其不相配。其实后宫女子哪个不美貌？汉武帝的陈皇后不美么？汉武帝金屋藏娇的承诺不终究还是为了卫子夫背弃了？到头来，独倚长门，望穿秋水，一曲《长门赋》，声声断肠！唐明皇的珠圆玉润的杨贵妃不美么？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最后呢，被高力士缢死，香消玉殒马嵬坡。
    再美的女子终究逃不过黄土一坯的命运，尤其是深宫中的女子，能落得个自然死去便已是万福。
    想着想着，眼前便不禁一片湿润。
    良妃正欲安慰我，却听见一声温柔地叫唤。
    “额娘…”
    只见一个眉清目秀的男子走过来，面向极为和善，让人如沐春风。
    良妃却始终不曾回头，我偷偷地瞟了她一眼，几滴晶莹的泪珠如落花般刷刷飘落。
    “胤禩，你……走吧。”良妃仍是漠然，可是从她的泪花里，我看到的却还有一丝的疼爱。从那眼里散发出来的，是母爱的光芒。
    良妃说完便径自离去了，没有留下任何一个眼神和动作，给那个满心期待母爱的孩子。
    我突然起了同情之心，知道这就是八阿哥胤禩，日后雍正令其改名并高墙圈禁的阿其那。但是，看着他满眼的柔光，我怎么也不能想像到雍正为何会对这样一个慈善的弟弟下如此狠毒之手？
    “八阿哥…良妃娘娘身体有些不适。”我说道。
    “我知道，我每次见着她，她都会说身体不适，只是，我从来没有怪过她啊。”
    “八阿哥……”
    “别叫我八阿哥，叫我胤禩。”
    胤禩？他似乎跟我很熟稔，只是我…认得他吗？还是我这个身体的主人，认得他？我突然觉得头痛欲裂，这个九福晋丢给我一摊烂摊子，我要如何去收拾呢？
    “胤……胤禩。”
    “你好像自从嫁给九弟之后就变了。”
    “其实…我失忆了。”一种莫名的感觉涌入我心上，我突然不愿意去欺骗这个温柔如玉的男子。
    他的眼神变得惊恐，全然没有了方才的温润。
    “你，连我也不记得了吗？”
    “我……恩。”
    “哈哈……”他突然仰天而笑：“九弟到底使了什么手段把你变成这样？竟可以让你忘了我！我真的佩服他！佩服至极！”
    “八阿哥……”
    “我说过了，叫我胤禩！”他露出凶恶的目光，里面夹杂着爱，恨，还有…可怕的占有欲望……
    我不要，我不要这样的生活。这里的皇子全都可怕至极，能为了皇位机关算尽，杀兄屠弟，最后死的死，关的关，疯的疯……连骨肉至亲的兄弟都能迫害，何况是我这样一个毫不相干的未来人？
    我被他的眼神吓得直往后退，眼泪也在眼眶里打转，仿佛再有一秒就要山洪爆发。
    “妍琦……”他的目光又重新燃起了温柔的火焰，“我不是有意吓你的，我只是…怕你忘了我，忘了我们的爱……”
    我们的爱，我们的爱……
    他可知我和他都是别人的妻子和丈夫？
    “你嫁了谁不重要，我娶了谁也不重要，我只要你…心中有我。”
    心中有我，心中有我……
    胤禩的每一个字眼，每一句话语，都紧紧萦绕在我的心里。他就这样突如其来的进驻了我的思想和意识，我明明想拒绝他的，可是……所有的话都哽在嘴边，迟迟不肯开口。
    仿佛我一开了口，就会后悔似的。
    胤禩的灵魂，我突然觉得有些熟悉，只是……
    是前世，是今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