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右手捏着棋子在手中把玩,似在考虑我的话,问:“福兮祸兮,让你进宫,可是朕正确的一步。”他的声音不高不低,却像闷鼓一般,一锤锤击在我的心上,“忆婉愚笨,不知皇上的意思?”
他没有继续问我,反倒顾左右而言他,“下回出去要多留个心眼,还是太粗心了,这样如何在这吃人的紫禁城里生活,即便朕有心护着你们,还是有触及不到的。”边说,他从袖子里掏出一块儿手帕给我。
这是……我愣愣地接过,心里阵阵地发寒。
我的手帕怎么会在皇上那里?
依稀记得,是白日里替弘昼擦汗的那块,我看着他,回想起刚刚他问我的,“你有什么可说的”,又是一阵唏嘘。亏得刚才没有撒谎,不然可就是欺君。
收好帕子,我犹豫着要不要开口问他,他先说:“要是你适才把事情全推给弘历,朕一定不会轻饶你,幸你识大体,才免了罚。夜了,回去休息吧!好好反省。”话完,他伸手一挥示意我退下。
福了身子,我头也没抬地转身,十指牢牢地掐陷在掌心,根根刺心,我挪着步子走下台阶。那种胆战心惊的感觉一直尾随,我甚至不用回头,就能感受到强烈的目光。经过苏公公身边,我等不及听他请安,只觉得胸口发闷,气提不上一口,双脚不停地颤栗。闵敏看出了我的异常,赶忙到我身边扶我:“郡主你……”
我艰难地咽了口气,粗声道:“没事,快扶我回去,我觉着要晕了。”
也记不清怎么回到怡兰阁,整个人仿佛虚脱了一般,像落河溺水一样。我三岁时候曾因和姐姐们玩闹,落过水,打那之后,是见水就怕,每每都能感觉到河水流过耳中,侵进鼻喉,那是种说不出的难受。
接近晚膳的时辰,我一点食欲没有,身上开始阵阵地发烫,后背不住地出冷汗,小茴拿着湿毛巾一次次地替我擦汗,“小姐,你中午都没吃,现在再不用点,怎么有力气。”
小柁子奔跑于屋子和小厨房,忙得满头大汗,同样担心道:“小茴姐,咱们要不宣太医吧,郡主这么烧着,总不是个法子,奴才这就去跑一趟。”
“等等”,我撑着发昏的脑袋挣扎起来,小茴拿了软垫垫在背后,我说:“你们不用担心,我自己的身子自己知道,不过是刚刚受凉,我本就体弱,喝点药睡一晚便能好,不要麻烦别人,你们记着,我还在受罚期间,不好再惹人闲言。”停下歇了口气,我对小茴道:“我上回府里配得药可在,你待会去熬一碗,照旧,我累了,你们先下去吧!留小柁子在外面守着行了。”我挥手,让他们出去。
未等到小茴来,我已敌不过睡意,沉沉地入了梦乡。
半梦半醒间,我感觉到有人抬起我的头给我喂药,动作很轻,很柔,像对待珍宝一般,药味十分呛人,苦涩的味道在口里翻滚,迟迟不能散去,我不是第一回喝药,比这难喝百倍的,我亦能咬牙咽下,可今晚,偏偏爱起性子,喝了几口就吐,给我灌时,我咬紧了牙关不肯松口,来人硬掐着我两颚逼我开口,我睁不开眼看他,药没喝下,却逼出了我的眼泪。
“你这般倔强,不知是像了谁,药不喝就不喝了。记住,眼泪是这世上最软弱的东西,下不为例。”替我擦干眼泪,我闻到香甜的马□□,浓厚香醇,入口,带来阵阵地草原的青草味。
我再次醒过来已接近戌时,桌上的沙瓶漏了大半,房内只余下沙沙地声音。我睡得晕乎,一觉醒后,只感到五脏庙空空,之前晕眩不适已然轻了。翻身下床,依稀看到门外伫立的人影,披上棉衣,摸索着点燃红烛,屋内大亮。走出内室,桌上空荡荡的没有一点食物,茶水触指冰凉。
我不得不去小厨房找吃的。
蹑手蹑脚地开门,小柁子背对着我靠在柱子上打盹,时而发出轻微的鼾声。我放轻脚步,裹了裹身上的衣服,才走出几步,就把他惊醒了,“郡主,你醒了!”
我转过头呵呵地对他说:“我这会儿肚子有些饿,厨房里可有吃的?”
“有,小茴姐吩咐人留了,应该还在炉子上炖着,奴才现在就给您拿去,您赶快进屋,外头凉。”他搓了搓冻僵的手,伸了个腰,之前还是睡眼朦胧,一下子就提了精神。
看着他这样,我有一丝不忍,“好,我先进去,小柁子,明天让小茴再给你做件衣裳吧,天冷别冻着了。”
他一时不知说什么,脸上微红,憨憨地露出笑容,“谢郡主。”话完,一溜烟地跑没了踪影。
回到屋子里,我翻箱找出入宫时带的一些碎银首饰,拿出几个绣囊,一一分好了几份,我进宫也有些时日,为了照顾我,闵敏小茴一众人花了不少心思,他们这般待我,我不能多做什么,也许这些银子,对他们更有用。
“叩,叩!”突如其来的响声让我一惊,不是小柁子。我急忙收好那些首饰,小心翼翼地移动到桌边,走了几步,又听到“叩,叩”的声音。我整颗心吊到嗓子眼,耳朵里充斥了“砰砰”的心跳声,顺手抄起书桌上的砚台,我挪到门口,一手藏在身后,一手轻轻地拉着门栓。
“呼!”我一把拉开门,外面什么人也没有,漆黑一片。我毛骨悚然,手臂上的寒毛一根根竖起,脖子里凉飕飕的,只闻其声不见其人,难不成还有冤鬼寻仇?
之后又是连着几声“叩,叩”,我静下心,抚着胸口让自己冷静下来,循着声音,我发现是从窗口传来的。准备好一切,我试着慢慢打开窗子,外面的人见状,伸手进来,“你怎么这么慢的,我都扔了多少石子……”
这是……
我忽地反应过来,来人不是弘历是谁!
撑大了纸窗,我见他一人站在屋后的花田中,月光洒在他的身上,目光温润如玉。揣着笑,愣愣地瞧我。
我问他:“你怎么在这里,半夜三更的来吓人!”他双脚踩在泥堆里,原本雪白的靴子已染成黑色,带着泥土的腥味。我盯着他的脚尖,笑说:“原是来当‘踩’花贼的。”
他眼神炯炯,仿佛整个圆月嵌在里面,“这时候还开玩笑,听说你病了?”
别开眼不敢看他,我顿了顿道:“嗯,才一会儿的事情,你怎么知道了,是放眼线在我这里了?”
他道:“别说,你这儿确有眼线,不过不是我安的。”
我刚想说话,听到门外的脚步声,担心让人瞧见了,忙对他说:“等等,有人来了。”对他作了噤声的手势,我匆忙放下窗子,转身过快,眼前一阵模糊,小柁子从门外进来,小声喊了句:“郡主,吃的东西来了。”
我“呼”地叹口气,打开窗子对弘历说:“没事,自己人。你刚刚所说的眼线之事可是真的,谁会做这种事,你可知道是谁?”
他默了许久,难以开口。
知道他有难,我也不强逼他:“不好说?我不问就是了。”
他摇摇头,“倒不是。皇阿玛的是一批,可还有一两个人,我还不清楚是谁,至于是敌是友,更是不得而知。你自己小心一些便是,对身边的人还是要留个心眼,别让人捉了把柄还不自知。眼下宫里容不下你的人大在,尤其经过那一晚,不知道多少人想让你在这宫里消失。”
“你别说得这么恐怖,我来这些日子也没得罪什么人,再怎么厌我,也不会想至我于死地。”嘴上虽这么说,但有些事似乎蓦地就清楚了。想到手帕的事情,也许就是那些人所为,“好了,我都知道。你快些走吧,不要让人见了。”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小药瓶给我:“拿着,对你的身子有好处。还有,近来我和弘昼不方便找你,如果有事,你让小柁子跟容德说,我自会帮你。”捏着瓶子,我一时无声。他握着我的手,声音轻如六月轻风,和煦照人,“好好照顾自己,过了这段我再带你出去玩。”
手被他紧紧地握住,他掌心的温度一点点地传到我的手中,直至心底,我忍不住问他:“今天为什么要替我背黑锅?你能不能不要这么对我好,要是我将来习惯了怎么办。”我是个没心没肺的人,从来只知道获取,却不懂得珍惜,秦宇是如此,错伤了他,这大概是给我一辈子的愧疚。他不答,我续道:“我们的未来都不在自己手里,所以,有一些事,千万不要让它发生。”
“如果已经发生了呢?该怎么办?”他伸出另外一只手抚上我的脸,指尖滑过眉梢,眼睫,鼻尖,最后滑过唇瓣,很轻,很温柔,仿佛刚刚睡梦中的一般。
我注视着他的双眼,想从中看出什么,那纯净如洞庭湖水的眼眸,仿佛要把人融入里面。人微震,他的一举一动,就像羽毛般,挠过心田,搅地我无法思考。
猛地我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连忙想要抽出手,他却越握越紧,骨头就像要被捏碎了一样。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他的声音透过静谧的月光,掷地有声,那么坚定,不可动摇。
我的思绪完全不受自己控制,为什么,他一定要说出来,打破现在美好的一切。他的一句“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彻底把我打闷了。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做梦吧!我垂下眼眸,轻声说:“你别说笑了,太晚了,你该回去了。”
他没有坚持,慢慢松开我的手,柔声道:“那你好好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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