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府。
歌者轻挑琵琶,靡靡哀乐奏起,将军府淹没在一片白幕中。大堂正中立着甄氏的牌位,遗体停放在后面的小间里等着明日入殓出殡。
陆续有朝廷官员和命妇前来凭吊,当今圣上也亲自前来为甄氏点了一炷香。
……
进来两个年过半旬的老头,左边一个身着麒麟纹路的大红官袍,一头灰白的头发,高高的颧骨,额头和眼角布满了鱼网纹,眼光锐利地和右边那人进行了多番交战。能这样张扬地穿着一品显贵的服饰,非刘丞相莫属。右边那人也是一身红袍,绣的却是仙鹤的图案,清瘦的脸,似笑非笑回视左边,与张妃的一团和气如出一辙,不用说,这便是她的父亲大人——张尚书了。
两人为甄氏添了炷香。
“柳统领请节哀顺变!”
“多谢。”
惊鸿一瞥中都注意到了站在柳武扬身边一身素服的小女孩身上。
“公主请节哀!”
“代祖母谢两位大人!”眼前一脸沉寂的小女孩赫然是圣上诣旨中的小公主。
那一闪而过似乎洞悉一切的眼神让张刘疑为错觉。
二人从对方敌友眼中看到了惊异,复又神色如常,告退。
这个小公主深受宠爱不是毫无原因,光是那份动静皆宜的气度就人不得不重视了。
无疆站在祭堂上,迎来送往,对着不同的人说着同样的话,毕竟是六岁小儿的身体,累得不轻。
看在柳武扬的眼里,些些不忍。
他知道这位大名鼎鼎皇侄女,她的顽劣和那“西月第一公主”的美名一样有名。
再见时,她已经不是襁褓中嗷嗷待哺的婴儿,原来水灵灵大眼渐渐变得狭长肖似那年轻的帝王,瓜子小脸揉合着一种他说不上来的奇异,淡定自若,气质天成。
这两日里,她安静地跟随在他身边,为姐姐尽着孝道,可圈可点,全然不似传言,也没有一般六岁小儿的浮躁。
“人差不多到了,公主,先去歇息吧!这里有臣就可以了!”
无疆强打起精神,冲柳武扬笑笑,“无疆还不累,舅舅都几日没休息,无疆倒是很担心舅舅!”
他有些羡慕姐姐,多么懂事的孩子!常在军营的他不由得喜欢上了这个乖巧的亲侄女。
……
屋外隐隐传来打更人拖长的嗓音:“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夜幕如黑布,柳府的人经过这几日的劳顿,都进入酣甜的梦乡。
太平间里烛火柔和的燃烧着,静无声息。
又一件东西被绊倒的声音,接着传来几声刻意压低的低咒,一个小小的身影提着一盏小小的灯笼终于走进太平间,“终于到了!”如释重负。
显然小人儿对亡魂没有所谓的害怕,但当她发现遗体早已经入殓而并不像她想的那样躺在床上时,烦躁地揪了揪头发,“啊,知道我人小,欺负我……还盖上这么重的棺盖,叫我怎么看嘛!……”
搜寻了一遍房中的物品,除了明日用作抬棺的几根绳子和几根粗木棍,再无他物。
将绳子套在棺盖角,小人儿用力拉,像伏尔加河上的纤夫憋得脸通红,却没有动到分毫。又不死心地试了几次,终于泄气了。
颓然地扔了绳索,坐在地上喘气。
突然只听得“咔哒”一声轻响,一个跋扈的童声响起:“你自不量力地开棺做什么?”
那小人儿抬头,发现一个十四五岁的男孩拿着刚才扔下的绳索悄无声息地站在她面前——
“咦,什么时候多了个人?……”看到他身后不知什么时候被移开了一半的棺木盖,感激地道,“谢谢了!你的力气好大!”
男孩瞄了她一眼,鄙夷地道:“是你太逊了!我当年你这么大的时候开棺可是小菜一碟!虽然我“盗圣”欧阳秋的轻功很好,但你也不至于这么久都没察觉!穿了一身白就不说了,有你这样做贼的吗?!你真有辱我们‘盗’的名誉!”
“啊?盗圣?”
盗贼?!!!
小人儿呆,敢情被归入梁上君子一伙了!
她长得很像盗贼吗?
欧阳秋朝棺里扫了一眼:“我说,这棺里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挺奇怪的……你还是去别处,譬如账房找找,一个将军夫人死了,送的礼肯定不少!”准备将棺木合上。
小人儿回神,扑上去,叫道:“慢着!”
欧阳秋吓了一跳,“你真的是干这行的吗?这么大声嚷嚷,活的不耐烦了?!”
“我又没说我是!——你先别合上!”小人儿将他的手拍下来,伏在棺沿细细地打量里面的人。
“你做什么?那有什么好看的?!”欧阳秋实在好奇她怎么活到现在还安然无恙?
长得也不像盗君,粉雕玉涿的。当然他不是在诋毁从事“盗”这个神圣职业的同仁,为了不太过引人注意相貌要平凡,除了他自己这个特例。他不仅启蒙的比较早,学得更快,九岁就完全继承师傅的衣钵,成为新一代盗圣,相貌是可爱了点,但不影响他出神入化的技能。
而眼前专心致志研究尸体的女孩面目比他有过之而无不及。
只见,女孩从怀里拿出一张白色卷纸和一小瓶黑色的液体,又取出一根长长的鹅毛(还是鸭毛?),蘸了那黑色液体,在纸上落笔,画了起来。不同于毛笔的粗犷,她画出的人线条细细的,直观的很。画了几下停了停,又蘸了墨汁,直到将棺里的将军夫人的面貌会神会色地描下来,最后再画上一双温柔慈爱的眼睛。
“好了,大功告成!”女孩一边吹着未干的墨渍,一只手不停地扇着,以图快点弄干画。
欧阳秋注视着她的动作:“你倒底是什么人?”
“耶?你还在啊?”
“我一直都在!”对完全没有自觉的某人咬牙切齿地道,“你完全不懂规矩,绘画手法也这么奇怪!”
“我本来不是哇!你才知道?!从没说过我是啊!”小女孩看着面色渐黑的欧阳秋,惊恐地捂着颈项道:“你此时此刻不会对我这脖子有什么嗜血的念头吧?”
欧阳秋呵呵一冷笑,露出了小虎牙:“师傅说了,盗圣必须 “斩草不留根,盗过不留痕”!你既然已经知道我的名字,当然不能放过你!”
“欧阳秋?我根本不知道那是谁啊!……我绝不会说出去的!”
“你不知道?江湖上顶顶有名的盗圣,你竟然不认识?!”气愤。
“现在认得了……”小女孩孺子可教。
“……”
“……”
“杀了你我会几天几夜都睡不着的!”欧阳秋皱着好看的眉头,深沉地道,“不杀你又有违师命!”
“那你慢慢考虑考虑!我可以先把画弄干吗……”
瞅着鼓着腮帮子一心一意投身烘烤事业的小女孩,眉头纠结成麻花。
两难中。
“你去吧,我不杀你!”
欧阳秋仿佛做了一个伟大而艰难决定。
——以致都忘了要追问小女孩的底细了。
后来,已经变成“周扒皮”的他无数次追悔,那仅有的一次妇人之仁,让他一生活在那小女孩的“阴影” 下,最后为她散尽自己视如命根的不义家财,一段孽缘啊。
于是,欧阳秋盖好棺木,怀着永远不会再见的信念与小女孩分道扬镳,踏向不同的旅途。
事实证明,有时候想事情不要太绝对。
……
“祖母,您安息吧!无疆有时间就来看看您,给您说说话……”
无疆对祖母灵柩又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这才起身,看着人抬着灵柩慢慢放入墓穴,最后施土,掩灭,成为柳家千千万万祖坟中的一个,顿起苍凉……
她的身后, 同样一身白衣缟素的柳武扬也默默地注视。
这一月,母亲的病几经反复,他焦虑不安地往返于禁军营和家之间,四处延医,看着他们下针越来越迟疑,最后道一声“无能为力”,熄灭了他微渺的希望……
在母亲面前强颜欢笑,母亲还是感觉到了。
母亲去的前日,突然将他唤到床前,“武扬,娘一直知道你瞒着娘,娘自己的身体自己也明白,怕是没几日了。娘一生最骄傲的事,便是嫁给了你父亲,有你姐姐和你两个这么贴心的孩子!虽然现在娘都难得见到你们,感到十分遗憾,但娘一心盼着你们好好的,不求大富大贵,只求平平安安!你父亲和你都兵权在握,万万谨记激流勇退,不可功高盖主!你俩都是有分寸的人,娘对你们还是比较放心,娘担心的是你那个迷糊没有心机的姐姐,你在京都,要多照应照应她,宫里明争暗斗的,不比你们俩行军打仗安全多少!”
“孩儿记住了娘亲的话,姐姐那里孩儿会保护好的,娘只管安心养病,姐姐的肚里的孩儿还等着母亲绣的肚兜呢!”
“阎王要娘三更死,哪能留人到五更,娘只怕不能等到那个时候了!”
没想到一语成谶。
母亲的话犹然在耳,沉淀于眼底的哀痛尚未褪去,威武刀凝的脸庞上已然镀上了一抹坚定。
“孩儿会谨遵教诲,母亲你安息吧!”
“公主,咱们走吧!”
无疆最后望了一眼那香烟袅袅的新坟,跟着柳武扬一干人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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