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衣……晚衣……
那个声音总是轻轻唤着她的名字,梦里如是,醒来如是。
她在深沉的黑暗里行走,没有光,没有方向,可那个声音始终都在,于是她从未迷失。
你姓柳,名叫柳晚衣。
你最爱的弟弟,叫柳十夜。
他是你在世上唯一的亲人。
回到从前吧,晚衣,回到从前……跟我一起。
那些断断续续的句子一直在黑暗中回荡,冥冥之中指引她的方向,她忍不住想更接近一些,可是不管走了多久,那光还是只有一点点。
当晚衣醒来的时候,看到外面的月亮又大又圆,满天星星闪烁,将四下里照得亮堂堂地一览无遗,清冷明亮的月光银子似的流泻在青灰的地板上。
她试着动了动,胸口却并没感受到疼痛,于是便起身下床,推门往外走去。
外头是一个十分宽阔的院落,只是落败已久,腐朽的墙角长满杂草,所有屋子都黑漆漆的,一点灯火也见不着。
那个少年坐在墙头上,如墨长发散在肩头,身影格外孤单萧索。
“这是哪里?”晚衣走了过去。
他回过头来,逆着光线叫人看不清脸上的表情,答道,“柳府。”
晚衣皱眉,“痕轩呢?如画和碧水去哪了?”
“他们不在。这里只有你跟我。”
“只有我跟你?”
“风痕轩功力大损,本就不可能恢复,这次乱来又伤了元气,须得闭关静养,碧水受了内伤,要复元也需要一段时间,所以我才能将你带到这来。”他缓缓说道,“你忘了?今天是十五,你答应过跟我来一个地方。”
晚衣心头一震,想起上次和他的约定,不禁心跳加速,“你终于肯说出真相了!”
“你真的想听?”十夜态度有些古怪,“不会后悔?”
“那还用说!”她抬起头,眸光璀璨,不能理解为什么一个个都认定她会后悔,“就是死也要做个明白鬼,我不想再继续这样下去了!十夜,你知道那一刀刺在我心口上有多痛么?”
“那一刀原本只是皮肉伤,是你自己胡乱拔刀,才会伤及心脉。”
“你就这样恨我?”她苦笑道,缓步向他走去,“不管过去我做错了什么,有多么对不起你,你说出来,我可以用一辈子的时间来补偿。”
这一次,十夜沉默了很久很久。
直到晚衣站得腿都麻了,他才垂下头,“不……”
那一刻晚衣几乎以自己听错了,他的声音竟这样温柔脆弱,带着一抹浓重的悲怆,仿佛随时都会被风吹得化去,再也寻不着。
“不,姐姐什么都没有做错,从来都没有。”
“十夜?”
“错的人是我,从来都是我,如果我早些死了就好了。”
“你……”她不知所措,心脏就像被人紧紧揪住一般。
她几乎是惊慌失措地看着这个神情寂寞的少年,他逆光站着,身后的月光伤感而孤冷,他轻声说,“我本来想带你走的。”
“带我走?”
“可是,来不及了。”
“你到底……在说什么?”
无月也曾这么说过,带她走,可是,去哪?为什么?
忽然墙角传来一声叹息,那是熟悉的、带笑的语气,她转过身去——
“小十夜,我本以为你会一直旁观到最后的。”
那精致的眉眼,张扬含笑的神情,唇角微微向上勾起,总一副漫不经心的副样,飘动的红发像夜色中燃烧的一簇火焰,美得充满妖气。
可这一次,无月望向她的目光却是从未有过的陌生。
他说,“长乐,一切都如你所料。”
晚衣呆望向他,“你说什么?”
他走向来,轻轻托起晚衣的脸,“现在,所有正义的武林侠士们都在风痕轩藏身的地方,他和碧水都受了内伤,顽抗不了多久,你大仇将报,终于可如愿以偿。”
她仍是失神,“什么意思?”
“还不明白吗?”无月同情地笑了笑,那低低的嘲笑声却仿佛可以让她双耳震聋。
“你不是柳晚衣。”他静静说,“你叫长乐。”
有很长的一段时间,又似乎只有那么一瞬,晚衣感到前一片白晃晃的光亮,呼吸也彻底停止。
她用尽所有的思考能力才可以理解这句话的真正意义。
你不是柳晚衣,你叫长乐。
“为什么那么惊讶?”无月挑起眉尖,“你哪一点像柳晚衣?”
是的,哪一点也不像……
是的。
她木然地站在那里,有一点悲伤挣扎着从胸口扩大逐渐吞噬整个身体,本就苍白的脸上不见一点血色。
“长乐,你向来聪明绝顶,如此冒险的计划,恐怕只有你有勇气一试。”
“知道你为什么那么放不下十夜吗?因为你也有一个妹妹,她被风痕轩杀了,连同你的母亲,所有的亲人,都被风痕轩杀了。”
“你恨他入骨,可是你知道要报仇难如登天,你不愿白白葬送性命,于是你成了柳晚衣。”
“也许是天意,你和柳晚衣竟然长得一模一样。”
“你故意让自己被他一掌打死,知道他一定会救你,我们在事先已放出风声,风痕轩知道去黑崖谷便可以让你起死回生,他果然用自己的身体养了血蛊,果然功力大陨,难以复原,我们不断派人在路上伏击,他为了保护你必定妄动真气,一次次陨耗其元神,最后只剩一把空架子,只需再给最后一击,风痕轩就会死。”
麻木的心脏像是忽然被狠狠插来一刀,长乐浑身一颤。
死……
会死……
“杀说书兄妹的人也是我们安排的,风痕轩名声狼籍,可是已销声匿迹太久,所以薛先生死了,说书兄妹死了,跟风痕轩有关的人都死了,他如今已是过街老鼠,是人人唾弃的魔头败类,再无容身之处。”
“而你,是名门之后,卧薪尝胆,忍辱负重在他身边,终得以报得大仇。”
“长乐,你知道那最后一击是什么吗?”
“只要让他知道你不是柳晚衣,而是他的仇人,用不着我们出手他也一定会崩溃的。”
“长乐,你曾说过要到他失去所有,将他逼到绝境,让他品尝世上最绝望的滋味,这一切,很快就要实现了。”
“两年前柳晚衣为了救濒死的十夜,用自己的身体养了血蛊,早就死了,你不再记得,是我为她找来了断肠草,唯一的条件,是要她说出风痕轩的一切。”
“她说了,为了十夜,她把所有都告诉了你,柳晚衣那么聪明的人,只怕那时已察觉了这个计划,可她没有阻止。”
“长乐,你从来不是柳晚衣,从来都不是。”
“别……说了。”长乐终于承受不了,她被最冰冷的寒意笼罩在恐惧里,她呼吸混乱,浑身颤抖,失神的双眼定定看着无月的脸。
只是一个谎言……从头到尾的骗局……
是从她去刺杀风痕轩开始?还是当她遇见柳晚衣那一刻开始?
不,更早……很久以前,他们之间的所有都全是谎言。
“住口,别说了!”她骤然瞪大眼,恨恨地扑向无月,她想哭,可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她声音却那么干哑难听,“你利用我!你利用了我!!”
“我没有。”无月平静地看着她,“想出这个计划的人是你。”
“不可能!这不可能!”
“是你。”他重复着,“是你。”
长乐踉跄着后退,弯下腰无力地抱着自己。
内脏仿佛被绞成了碎片,全身的血热滚滚在血管里奔腾不止。
是你!是你!
“不!我喜欢他!我爱他!”她双手紧紧地捂着嘴,夹带着咆咽的喊声从指缝里溜走。
无月向前将她摇摇欲坠的身子抱在怀里,笑得苍白又有点惨然,“你机关算尽,以为掌握所有,却偏偏漏算了你自己。”
“不!”她用力推开无月,像受伤的幼兽一般抱着自己,“不是!”
不是!不是!
明明那时所有人都觉得她应该爱他。
明明那时所有人都告诉她是柳晚衣。
她竭力否认着一切,全都是谎言!全都是谎言!她茫然看着四周,混沌的思绪里挤不出来任何的支字片语说明自己,最后她抬起头,将最后的一线希望投向十夜。
十夜仍是坐在墙头居高临下冷冷看着她。
那么熟悉的复杂的目光……分不清究竟是同情还是憎恨,是轻蔑还是悲伤,他总这样看着她,远远地,冷冷地,看着她像个傻子似的坠入情网,看着她读书学琴熬药赏花,看着她顶着柳晚衣的名字得到属于柳晚衣的一切。
可这一次,十夜却仿佛不忍地别过头去,那个孤傲的少年第一次不敢正视她的眼睛。
是谁的错?是谁的错?她想要大笑,全都是她一个人的毒计,全是她咎由自取。
“一切都要结束了,你别难过。”无月走过来,轻抚着她的发,轻轻在她耳边呢喃,“从此以后不会再有任何人伤害你。”
结束?什么叫结束?!疯狂又无声地喊着,没有结束,没有!
“等天一亮,世上再没有风痕轩这个人。”无月的声音忽然间变得那么遥远,“再没有无忧宫,再没有柳晚衣,再没有这一切。你会发现一切都回到最初,你仍然可以把十夜当作弟弟,你为武林除害受万人景仰,你大仇已报此生无憾,长乐,一切都是好的,一切都如你所想。”
她无力地摇头,“可我不想让他死!”
“不,你想!你不惜性命抛下一切也要投下这场赌博,我曾不顾一切想阻止你,仍然阻止不了!长乐,这是你的愿望,这是你想得到的结果!”
“我不是!”她用尽了力气嘶声喊叫,“我不是长乐!我是柳晚衣!”
无月徒然变色。
笑容第一次真正从这个男人的脸上消失,有一瞬间,他的眼里充满杀气。
“无月!停下来,停止这一切,你能够阻止的,是不是?”长乐抓住他胸前的前襟,几乎是恳求地看着他,“不要再伤害他了!”
无月静静看着他,沉默片刻总算开口,“不可能。”
她垂下头,身体紧绷得像一根随便会断开的弦,她木然地站着,很久也不说话。
“这件事,有多少人知道?”她倏地抬起脸来,她目光中浮起不属于她的犀利,有着壮士断腕一般的决断。
“不多。”无月说,“但也不少。”
冰凉的刀口眨眼间抵上了无月的脖子,她微微眯起眼睛,“只要你死,一切还有转机,我要去救他!”
“那么你连十夜也一同灭口?”无月并不惊慌,只是挑起眉尖看向那个沉默的少年。
“不,不需要。”她唇角扯出一个微笑来,惨白的脸色也像回光返照似的透出一点生机,“我是柳晚衣,是他姐姐,他会听我的。”
混乱的视线变得清晰,那股可以撕碎她的疼痛也消失不再,原来这样就好了,她冷冷地告诉自己,原来这样就会好。
“只要你们都死了,我就永远是柳晚衣。”
“长乐……”无月闭上眼。
“住口!”刀尖深入几分,她的手却一点不抖,“我不会再听你任何一句话,从此以后,我是谁由我自己决定。”
“只有在这种时候,又觉得你一点没变。”无月的声音变得苦涩,他叹叹息着抖了抖袖子,一股奇异的香气顿时向长乐口鼻间袭来,身子有大半都顿时失去了知觉,软软向后倒去。
不好!是迷香?她心中惊愕,没想到无月竟然会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
一股力量从背后稳稳地托住她,再轻轻将她放在地上。
“放心,这不是什么迷香。”
长乐用力咬住唇,拼命想要保持清醒,可是不止身体,渐渐连脑子也不听使唤变得恍惚起来,她只觉得无月的声音从没像现在这般温柔过,“先睡一会吧,等你醒来,一切都结束了。”
不!不能!
她用力地呼吸,维持着最后一点理智,身体沉重无比,思考都快为之僵硬。
不能让他死!一定要救他!
长乐握紧双拳,指甲深深陷入肉里,那股疼痛竟然唤回了一丝神智,她趁这个机会,用尽全身力气起身向无月扑过去,一把夺下他手里的刀!
无月显然没料到她竟然还能动,不由露出震惊的神情。
长乐拿着刀毫不犹豫反手向自己小腿扎去!
“你干什么?”无月呆了,伸手就夺,情急之下竟然没使出一点功夫。
她早有准备,小腿上传来的剧列疼痛令她快速彻底回复力气,当无月靠近时,她一刀向他手掌削去,动作既快又狠!他还没回过神来时,第二刀又已出手,刀尖反射着寒光朝无月面门刺去,逼他后退将脸别开。
当无月回过头来时,十夜突然凌空扑来拉着长乐飞快逃离,黑夜里只看到他们的裙裾从墙头一闪而过。
他呆呆站了许久。
“可是……你真以为逃得掉吗……”
无月独站在空荡荡的院子里喃喃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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