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逢一笑》2.红泪（1）

    “晚衣，晚衣……”
    在她的梦里，有个声音一直在回响，一遍又一遍重复着，温柔又坚定，始终呼唤着她。
    就像水波中的涟漪，一圈圈慢慢扩散，最终到达她的脑海，然后，她抖动睫毛，从深深的长眠里醒来。
    烛火在空气里搖曳着，视线开始一点点从黑暗中脱离，她看着眼前的一切，露出一丝迷茫的神色。
    这里是一个空荡荡的石室，空到除了身下的床之外就什么都没了，青石的地板，灰白的墙，透出一股子叫人牙齿打战的寒气。
    她想动，偏偏全身软绵绵地没有一点力气，身体就好像不是自己的，连稍动指头都难。
    这是什么鬼地方？跟个雪洞似的冷清，简直不像人住的，而且……为什么自己会在这？
    一连串的疑问从脑子里飞快闪过，她努力的回想，却什么也想不起来。
    我是谁？我到底在哪？
    记忆里除了空白还是空白，她感到害怕，像是掉进一片茫茫的迷雾里失去了所有方向，顿时手足无措。
    “晚衣，你醒了吗？”
    直到，有个熟悉的声音再次出现在她的耳边。
    “别动，你现在不能动……”
    极温柔的语气，就好像降临在这天地之间的一片雪花，轻柔干净，落在她的心上，化开她的不安。
    抬起眸，她当然认得这个声音，任何一个听过的人都不应该忘记的。意识模糊的时候，这声音一直都陪着她。
    眼前站着一个清秀绝伦的年轻男子，眉目间带着浅浅的笑意，如水的温柔，又如水的忧郁，长长的头发散落在空气，像夜空一般散发着幽蓝的颜色。
    就好像那万丈高岭上无瑕的雪莲，令人自愧形秽。
    “你是谁？你叫我什么？”她直直地盯着他的脸，根本就移不开目光。喉咙干渴，火烧似的作痛，令她连说话都有些困难。
    “我是风痕轩。”他轻声道。
    “风痕轩？”心口莫明一跳，好熟悉的名字……这两个字似乎给她带来了很大的触动。
    “真的不记得吗？”
    “我……”她蹩眉，露出有些痛苦的神色，“我不知道……你是谁？我又是谁？”
    为什么她会这样，什么都想不起来？
    记忆里，完全是空白。
    “你叫柳晚衣。”风痕轩看着她，“想不起来没关系，不要勉强……”
    刚说到这里，随着“吱呀”一声门突然被推开，一个青衣的清瘦男子走了进来，他来到晚衣的面前，没有温度的视线从她脸上一扫而过。
    “她醒了。”男子冷冷地陈叙着这个事实，“现在你们可以出谷了，立刻给我出去！”
    晚衣呆了呆，心想他怎么这么凶？真是个怪人。
    难道这里是他的家吗？怪不得，这样空荡荡又冷冰冰的，和他本人真是同出一辙。
    风痕轩对他的无礼却并不生气，他起身微微一笑，气度温尔有礼，“江湖中都道薛先生不仅医术高超，连五行八卦，奇门遁甲，也都无所不能，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先生肯救回晚衣一命，晚辈感激不尽。”
    而薛先生听了，只是冷笑一声，仿佛对风痕轩抱着极大的愤怒。
    “日后如果有什么用得上的地方，只要先生开口，无忧宫必竭尽全力报答先生。”
    “不必了！”薛先生冷笑道，“我再也不想看到你这卑鄙小人！还不马上就滚出黑崖谷！”
    薛先生骂得那么难听，而风痕轩却仍然面带微笑，丝毫不受一点影响，他俯身将晚衣从床上抱了起来。
    晚衣还没回过神，就已经被他抱在了怀里，她本能地想要挣扎，可是身体却无法动弹，只能靠在他的胸口。
    她闭起双眼，感觉脸上升起一股躁热。
    “站住！”薛先生突然喊道。
    风痕轩停下脚步，“先生有何指教？”
    薛先生看了看面色苍白虚弱的晚衣，眉间露出一抹不屑又讽刺的神色。
    “这位姑娘，你可知道，你为什么会身受重伤？”
    风痕轩脸上的微笑瞬间僵硬了。
    “为什么？”晚衣好奇地望着他们，黝黑的眸中透着茫然。
    风痕轩紧张的样子似乎让薛先生感到莫大的快感，他涨红了脸，突然纵声大笑，一会之后，他的笑声停顿，一口鲜血咳了出来。
    晚衣险些惊叫出声，但她忍住了，她觉得害怕，因为薛先生正恨恨地看着她，目光仿佛可以将她撕碎，从他嘴里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充满了怨恨。
    “哈哈哈！为什么？！江湖上恶名昭彰的无忧宫！他就是无忧宫的少主人风痕轩！你去问他为什么，为什么将你弄成这样！”
    晚衣浑身一颤，无忧宫，风痕轩……好熟悉的名字……只是，她怎么也想不起来对自己而言那究竟意味的是什么。
    “你可知道？你早已经是一个……”
    “够了！”
    风痕轩手指微动，数道细微的银芒转眼已飞到薛先生的喉间！他的声音嘎然而止，唯有用愤怒且怨毒的目光瞪向他们！
    晚衣心凉凉地，慌乱把目光移开，风痕轩抱着她转开了石室。
    “你姓柳，名叫柳晚衣。”
    “你有一个弟弟，是柳十夜。”
    “十夜是你在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
    马车在官道上前行，听腻了车轮转动时那单调的辘辘声，晚衣开始向风痕轩打听起自己的过去。她身子恢复得很快，醒过来第二天就可以走动了，只是很容易就累，看来真是伤得不轻。
    此时虽然是初春的季节，天气格外的好，温暖的阳光能将人晒得暖洋洋的，路旁已经有嫩黄野花开了，处处显得一派生机。
    “无忧宫是什么地方？”她又问。
    风痕轩淡淡一笑，“是我的家。”
    那恶名昭彰又是怎么回事？她心里暗暗的想。眼前的风痕轩温润如玉，清朗似月，幽黑的发丝与眼眸透着深海般的温柔，同时也深不可测。
    怎么看，他都不像是坏人呀……晚衣心里怀疑极了。
    “那我们现在是去哪里？”
    “回无忧宫。”
    他答得很含糊，晚衣问了半天，还是一片迷茫。
    “我到底是谁？”她有点懊悔地将头抵在双膝，再这样下去她真会疯的！
    “你是柳晚衣。”风痕轩微笑看着她，语气却出奇认真，“只需要记得这个就够了，等回到无忧宫，我再慢慢告诉你一切。”
    晚衣被看得微微出神，柳晚衣，她在心里反复念着自己的名字。
    一觉醒来，连自己是谁都忘记了，唯一可以依靠的人，又辨不清楚他的底细和意图，她总觉得风痕轩向她隐瞒了什么，一直在有意无意地逃避她。
    正想着，突然，马匹传来了嘶叫声，她一惊，明晃晃的剑尖已经破空而来，五、六个黑衣人闪电般向马车逼近，车厢顿时碎裂成几半，迸飞了出去！马儿受了惊吓，疯了似的在路上狂奔。
    只是一瞬间的事，剑尖激烈地碰撞到一起，火星四溅。风痕轩将她藏在身后，长剑出鞘，化为一道银虹将黑衣人全部逼退。
    晚衣还来不及看清，就已经被风痕轩抱着离开了马车。
    又来了！她心里道，自从离开黑崖谷之后，一路上追来想要他们性命的人真是络绎不绝，简直片刻得都不得安宁。
    黑衣人偷袭不成，纷纷后退十余步，将他们围在中央。
    “风痕轩，今天你插翅难逃，还不快快束手就擒？”
    风痕轩轻轻拂去剑身的血珠，随即低头一笑，“我为何要逃？”
    黑衣人纷纷一愣，目光显得惊疑不定。
    “你们听到江湖传闻，说我从黑崖谷出来之后功力大损，虚弱之极，现在连一只蚂蚁也捏不死，只有任人宰割的份，正是除掉我的大好时机，是不是？”目光淡淡从他们身上一一掠过，风痕轩微笑的模样看起来悠哉游哉，丝毫没将他们放在眼里，“天山派一套劈雪剑法名震江湖，现在既想要杀我，为何却不敢用本门的拿手剑术？”
    为首的身体明显一震，不敢相信他到底是从何处看出的破绽，目光中透出一股杀意。
    “就你们几个人就想要我性命，我果然是被你们看轻了。”风痕轩十分惋惜地叹了口气。
    晚衣这才总算听明白几分。
    他们不敢用本门的剑法，是怕暗算不成，反被无忧宫寻仇吧？
    “原来那个传闻是假的……风痕轩，你真卑鄙！”黑衣人恨恨道，身影一晃，已经来到他们面前，剑尖直直指向他的眉心。
    横竖已经被揭穿身份，他们再没了顾虑，尽情使出平生绝学，剑法轻盈，招招变化莫测，然而风痕轩以一敌六，依然游刃有余，很快只听“叮”的声，四把长剑被齐腰斩断，倒飞了出去！
    风痕轩剑尖一挑，另一人手中的长剑也顿时脱手，顺带一声惨叫，原来不止剑，连他右手的两根手指也一齐被削断了。
    好狠辣的剑式，晚衣脸色惨白，那完全是杀人的剑。
    黑衣人恼怒不已，突然翻身一剑晚衣刺来！晚衣吓得连动都不敢动，闭上眼睛惊叫：“啊——”
    身体突然后退，冰冷的剑锋从脖子上险险擦过，她屏息一看，风痕轩将她护在身侧，手中长剑已经架上了黑衣人的喉咙！
    血丝从脖子上缓缓流下，剑尖哪怕再深入一丁点，喉咙也会立刻割断，连惨叫的时间都没有。
    时间仿佛静止了一般。
    要杀了他么……
    晚衣恐惧地睁大双眼，颤抖地想着。
    “走吧。”风痕轩却突然收剑说道。
    其他人纷纷僵硬地停下动作，黑衣人用难以置信的目光看向风痕轩，冷哼了一声，“要杀就杀，不管你在打什么鬼主意，都休想我还会上当！”
    风痕轩扯动唇角笑了笑，什么也没有解释，神色间似乎有一丝不屑，又好像什么都没有。
    他就是那么站着，一点防备也没有地站着。
    黑衣人足足在他脸上盯了半晌，只差没盯几个洞出来，最后终于咬牙下令，“走！”
    他们走得跟来时一样快，眨眼间已经撤退得干干净净，丝毫没拖泥带水。
    “总算走了……”晚衣松了口气。
    他们一路上遭到不少追袭，但还是第一次看到这样鲜淋淋的场面。
    而且以后……这样的事或者还会不断的发生，那个无忧宫到底坏到什么程度？结了多少仇人？想到这时，她觉得头皮发肉。
    如果不是跟他在一起的话……也许不会遭遇这些。
    这个风痕轩，到底是怎样一个人？
    醒来之后，身边只有他，她没有选择。
    尽管这几天的相处，他都对她有问必答，有求必应，但难保他不是有什么目的才这样伪装。她不能不警惕，薛先生和黑衣人都骂过他“卑鄙”，她听得清清楚楚。
    她也说不上为什么，这个风痕轩，就是让她无法心平气和，怎么办？该不该相信他？她不知道，完全不知道。
    “我们快点离开吧。”
    风痕轩打断了她的思绪，他低下身想将她扶起来，晚衣吓了一跳，本能地躲开他的手，身体往后缩了缩。
    风痕轩呆住了，幽蓝的眼眸掠过一丝阴影，他苦笑，“晚衣，你在怕我？”
    “薛先生说的是真的吗？是你把我弄受伤的吧？是因为你，我才失去忆忆？”这几天一直盘踞在她的心底疑问终于一鼓作气地全说了出来，带着些许质问的语气，“你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为什么又要救我？”
    “晚衣……”他的声音变得低哑。
    “不解释清楚，你要我怎么才能安心？为什么我非要跟你一起？如果你不说清楚……”她突然僵住了，声音硬生生地咽了回去，震惊地看着眼前的情景！
    血丝从风痕轩的唇角流下，他的脸色一下变得苍白如纸！
    更令她震惊的，是他的左眼里正有血渗出，仿佛朱红的眼泪一般，一滴一滴从眼眶滑落！
    “抱歉……竟然这个时候……”他皱起眉来，用手捂住眼低声道，“总之先离开这里……不然……要是再有人找来……”
    “这怎么回事？”晚衣呆呆地看着他，脑中一瞬间回想起刚才他说的话——
    你们听到江湖传闻，我从黑崖谷出来之后功力大损，虚弱之极，正是除掉我的好时机，是不是？
    “那是真的吗？你真的……”
    风痕轩有些无奈地点了点头，他扔掉右手的剑，把手伸到她面前，修长而洁白的手指上有着长年握剑造成的茧，“暂时相信我好吗？”
    那双手，在不久之前几乎轻易就能要了别人的性命。
    削断手指，割开喉咙，一点也不会犹豫。
    晚衣觉得脑中一片眩晕，她什么都不了解，对风痕轩也好，自己也好，全都一无所知。她害怕，怕那些追杀他们的人，也怕风痕轩……
    不管在何时，人总是对未知的事物感到恐惧，越是胡思乱想，越容易将心封闭起来。
    “相信我。”风痕轩并不逼她，只是轻轻说着。
    鲜血不断从他的唇角缓缓流下，如雪的衣杉上洒下点点红梅。
    晚衣觉得双腿发软，相信他吗？要相信他吗？不如趁这个时机逃走……
    风痕轩现在这样虚弱，不一定能追上她，她脖子上系着一块红玉，卖掉的话应该能有不少银子，找个地方躲一阵，总比跟无忧宫扯上关系好，这种没完没了的追杀，被别人憎恨，真是够了。
    可是以后又怎么办？她该往哪去？
    其实答案早就知道，她没有能去的地方……
    不过一瞬之间无数的念头在她心里打转，她困惑地抬起脸，风痕轩的手依然停留在面前，他面色苍白，微笑的唇边犹挂着血丝，衬得凄艳，长长的头发在风里打着圈，他始终等着她。
    无处可去……她闭上眼睛，终于承认这个事实。
    “除非你告诉我，我从前的事……”她犹豫再三，终于开口。
    “你相信我吗？”他拗执地问着。
    晚衣咬住嘴唇，被这样一遍遍地问，她焦躁起来，她怎么知道？不管相信不相信，她都根本就没有选择！
    她的眼前只有这双手，别无选择，唯一的可抓住的稻草！
    把手伸向风痕轩的那一刻，他脸的笑意真实起来，很高兴似的，不知怎么，晚衣竟然浑身发凉，恍然有种万劫不复的预感。
    风痕轩……你到底是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