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却,不如忘却》10.冰心

    苍冰醒来的时候,对面的白松木卧榻上空无一人。她推开门,雨墨早已端了洁面的清水等候在外。他每次看着比自己低半头的苍冰时,总是笑得温和如一个兄长,有时候,他也会对着苍冰打趣,“首座刚来白泉社的时候,和我差不多高,可是现在还不是需要我照顾,所谓长者为兄,便是如此。”
    苍冰每每听到这样善意的话语,也只会淡淡望着对着那个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侍从,眼波清凉,泛起微微的涟漪。
    她几乎已经忘记,其实还有一种表情,叫做笑容。只是,她,已经不会了。
    清凉的泉水透出一股好闻的花香,“这好像和平时的水不一样?”苍冰不由多往脸上洒了几捧。
    雨墨笑答:“圣医师说的果然没错,他说浸了桂花的水,首座一定喜欢。”
    苍冰一怔,“桂?”
    “嗯,圣医师醒得好早,不到辰时便起来了。看到我去碧泉汲水,便和我一起去,他在泉畔采了桂花,还教我如何浸泡泉水会最幽香,只怕今日的面水,喜欢的人不止您一个呢。”
    “圣医师呢?离开白泉社他会很危险。”
    雨墨笑:“首座安心,圣医师说怕吵到您,他说看到白泉社对面的夕骊峰一片红云煞是好看,应该是木芙蓉盛开,他想去看,梅先生便陪他去了。圣医师当真有趣,一个大男人,那么喜欢花花草草。和咱们山上的人,可真不一样。”
    梅索倚着一棵木芙蓉,看着圣子轩对着一朵红色的木芙蓉花端详不已,他实在不明白,对着那朵哑巴花能看出什么来,只是看那个男人投入的样子,好性子的梅索只有耐心。
    等他再看时,不由一愣,圣子轩采了满怀的木芙蓉,“圣医师!”
    圣子轩微笑,“白泉社如其名,素白的我都不敢高声说话,带了这绯色的木芙蓉回去,应该很美。”
    梅索不由莞尔,“圣医师,我常听人说,采花不如赏花,赏花不如护花,你这样做,岂不是背其道而行之?”
    男人的唇角漾出一丝狡黠的笑,“哦?可是我偏偏喜欢独自拥有,绝不和他人分享。”
    梅索笑笑,还真是一个有趣的男人,只昨夜他逃而复返,便不是一般人可以做到的。
    顺着汐霞山道,梅索一路听着圣子轩讲述自己行医中的趣闻,当听到圣子轩一次被一个常年孀居五十多岁的富家寡妇困住,灌醉了酒强逼成亲几乎不保时,梅索捧腹大笑,“那圣医师是如何脱身的?”
    “还能如何,被人推入洞房的时候,趁她蒙了红娟,我躲在床下才逃过一劫,那个老女人以为我跑了,命令全府的家奴出去抓我,我才乘机逃走。”
    梅索只觉笑得腹痛,“可惜,你差一点就被那个寡妇占了便宜。只是,圣医师怎么老是逃来逃去?”
    圣子轩望着怀中绯色的木芙蓉,眼底缓缓晕开温柔的潋滟,“有一天,便是赶我,我也不会再逃了……”
    他的脸孔忽然显出一种圣不可言的光华,晨风中,木芙蓉的绯色花瓣飞扬,广袖轻卷,若流风之回雪,让梅索忽然觉得这个一身普通绵衫的男人突然间莫名的至高至雅。
    一道目光,落在低首嗅花的圣子轩身上。他抬起头,看到那个坐在轮椅上的老人,冷淡地望着自己。梅索对着柴木楚远远一欠身,如果不是因为苍冰和龙五豪对这个老人一直尊敬有加,白泉社的杀手何尝会把这个已经残疾的老人放在眼里。演武堂的总教司,是不能干涉杀手的一举一动。
    柴木楚的目光分外不友好,他看着走近自己的圣子轩微笑的脸孔,却一点也不开心。习惯每日清晨独自转了轮椅经过这里去校场看谦人训导侍生,一路顺便可以看看山景,只是今日遇到那个几乎害了苍冰性命的陌生人,老人一肚子晦气。
    圣子轩端详着柴木楚铁青色的脸孔,他知道老人不悦自己,却仍是笑意盈盈,“老人家似乎肠胃不大好吧?面色黯淡,我猜,大解应该不畅。”他也不管柴木楚有何反应,抓了他的手腕凝神切脉。
    柴木楚恼怒地一把推开,“不要碰我。”
    圣子轩却是大笑,“果然不好。老人家脾气如此暴烈,必喜辛辣,出恭一定困难。”他止住笑,认真道:“您应该忌口了,换换清淡的菜蔬,莫要贪杯,七日内,应该会好起来的。”
    柴木楚看着眼前的圣子轩,怀拥红花,安静而闲然,脸上的神情温和可亲,老人不由反问一句:“当真?”
    圣子轩笑:“那么,我说对了吧?”
    柴木楚点点头。
    圣子轩轻轻一声叹气,他蹲下来,手摸上柴木楚的双腿,“您腿脚不变,便是寻常人每日登东这般简单的事情,对您来说刚开始一定很难吧?”
    他说的自然而然,没有一点怜悯或嘲笑的味道,柴木楚没有想到一个仅仅谋面的人,便体会到自己心底那种骄傲的自卑。男人恳切的语气,让人不由想要相信他。
    圣子轩放下木芙蓉,从怀中取了一块紫色的锦缎打开,成排的金针整齐地插在锦缎上。他卷起老人的裤脚,挑选了一根金针,一针入穴,针尾纹丝不动!
    柴木楚一惊,呐呐道:“没有用,两年半了,没有人可以治好……”
    圣子轩抬目对着老人一笑,“您信我吗?”说着,第二根金针穿破了皮肉。
    柴木楚眼底忽然湿润,低声道:“你这种执着劲,和苍冰那个傻孩子还真像,你们其实……不过都在安慰我。”
    第三根金针入穴。圣子轩的脸上笼着一种温暖的光泽,对于医师而言,那已经是对自己病人的一贴良药了。“我不喜欢安慰人,因为,我从来不做不能成功的事情。”
    梅索吃惊地看着圣子轩娴熟地连续将十六根金针一一点入柴木楚双腿的穴位上。而那个刚才还横眉怒气的老人,眨眼间便变得如孩童一般听话安静。
    圣子轩悠闲地负手而立,深深吸着湿润的空气,低首对柴木楚一笑,“这座山的气息,有草的香味。如果您也觉到,何不和我一样让自己心中的浊气消散干净?”
    柴木楚满脸狐疑,却不由也是一个深呼吸,便是此时,圣子轩一掌击在老人肩头,双腿上的十六根针竟然同时从穴位中飞出,男人衣袖只在空中一舞,那些针便尽数收入手中。
    一旁的梅索看的目瞪口呆。
    柴木楚不由一声训喝:“你这小儿敢偷袭我!”
    圣子轩却是一笑,“不错,要的就是毫无防备!”他躬下腰,抓了柴木楚左足,脱了他的靴袜,一指点在柴木楚的足底。
    老人勃然大怒,这般不敬的医师还是第一次遇到,他下意识便要收足挣脱圣子轩的手,只是那个瞬间,他却彻底安静了,他看见自己的脚在圣子轩的手中微微晃了一下,那种美妙的感觉,缓缓沿着自己的下肢蔓延,传遍全身。
    柴木楚双唇抖瑟,一行浊泪滑下了皱纹密布的面庞,“医师,我感觉到了……”
    他看着圣子轩眼底的笑意,听见他说:“那,您现在信我吗?”
    男人的身后响起一个声音,“我信。”
    圣子轩看着那个白色的身影穿过翠色掩映的山路,走到面前,望着自己的眼睛。他听见她说:“圣医师,请您……留下来吧。”
    他只是笑着,把那怀绯色的木芙蓉,送给她。
    看着手捧红花走进白泉社的苍冰,雨墨怔了一下,随即,脸孔缓缓绽开一个笑颜。他从苍冰手中接过花,笑道:“好难得,首座屋角中的那个青花瓷瓶总算可以派上用场了。”
    圣子轩接口道:“有没有白瓷,绯色的木芙蓉配白瓷更好看。”
    雨墨点头,顿了一下,说道:“首座,次席从竺葵浅草堂回来了。”他瞳中掠过一丝担忧,转身和圣子轩一起走开。
    苍冰推开龙五豪的房门,径直走入。龙五豪正俯面趴在床上,狄摩太立在床榻旁,弓着腰在龙五豪的背上涂抹着什么。看见苍冰,龙五豪一惊,急忙一把拉过一侧的棉被遮盖。而狄摩太立刻将手中的东西藏在身后。尽管如此,苍冰却已然看见,龙五豪那露在棉被外的皮肤上刺目的血痕。她伸手去揭棉被,被龙五豪抓住了手腕止住。
    “不要。”他低声道。
    苍冰只是盯了他一眼,他不由垂下了目光松手。棉被掀开,苍冰无语,龙五豪的背脊上,纵横着条条血痕,有些伤痕已然绽开了皮肉,赤淋淋的鲜红色,灼人眼痛。
    苍冰对着狄摩太伸出手,“拿来。”
    狄摩太方才将藏在身后的那盒伤药拿了出来。龙五豪乖乖伏在床榻之中,感受着背上滑过的丝丝清凉。
    “爵爷怪责龙五昨夜出口不逊,让辉夜看着办,今日清晨,辉夜便让萗璘当着其他首座的面,在竺葵浅草的外面打了龙五二百棍。萗璘那个家伙,恼龙五昨夜对他无礼,下手一点也不留情。”
    龙五豪瞪了狄摩太一眼,“就你多嘴,不说话是哑巴?”
    苍冰只是低首抹药,一道,又是一道,一共一百一十三道血痕!她站起来。
    龙五豪开口:“你去哪里?”
    苍冰回首望着狄摩太,“如果五豪还是疼,请圣医师来看看。”
    辉夜筑与白泉社之间隔了一座缥缈峰。苍冰在一群紫衣杀手的目光中,缓步走入了辉夜筑。辉夜闻得禀告,走了出来。他走到苍冰面前,声音还是一贯的低沉,“泉,难得踏足我的辉夜筑,有事吗?”
    苍冰扫了辉夜一眼,淡淡开口:“我是来见萗璘大人的。”她语调并不高,只是以她首座的身份,却称呼一个次席为大人,明显是十分的挖苦。
    “因为龙五豪吗?”辉夜明知故问。
    却不想苍冰回答道:“不。”她从袖中取出一钵茶叶,“我听闻萗璘大人也喜欢鉴茶,这是今年碧水居的新茶,我想借贵地讨杯水喝,和萗璘大人一起品茶。”
    苍冰如此一说,让辉夜颇感意外。苍冰毫不在意四周怀疑的目光,她扫视一圈,一眼看到站在人群之外的萗璘,她对着他欠了欠身,唇角不易觉察的一动,“萗璘大人。”
    萗璘不便再躲,走到苍冰面前躬身,“白泉首座。”
    苍冰的声音还是那样平缓,“萗璘大人好客气,我们就在此处可好?”她指了指一旁的石桌石凳,也不理睬萗璘,自己先坐下了,“沏茶吧。”苍冰把那钵茶叶往石桌上一放,神情自如便如在白泉社一般。
    一个侍从为难地看着辉夜,辉夜一摆手,“快去。”
    苍冰对着辉夜轻轻一颔首,精致的脸孔泰颜闲闲,悠然自若得足以让四周的一切都失去颜色,然而辉夜却发现,那对烟灰色的瞳底,已经渐渐涌现寒冷的泉流,“辉夜,不好意思,我这次来只想和萗璘大人共饮,所以就不请你了。”
    片刻茶水便至。苍冰伸手做个请式,萗璘只好端起茶盅,他犹豫着看着苍冰,苍冰自然明白那目光的含义,她举杯一饮而尽,萗璘这才放心喝了起来。
    萗璘这般小心,当然逃不过辉夜的眼睛,他瞪了萗璘一眼。萗璘的神情,明眼人都可以看出,他担心茶叶有异,因此苍冰喝了之后他才喝,虽然无错,只是以苍冰白泉首座的身份,又怎会动茶叶的手脚。萗璘此举,实在丢辉夜筑的脸面。
    “味道还好?”苍冰看着萗璘。
    萗璘说道:“白泉首座挑的茶,果然良品。”
    “如此便好,萗璘大人为主,我为客。主随客便,不如这样,我饮一口,请萗璘大人尽兴一杯如何?”苍冰面无表情地盯着萗璘,她瞳中逼人的寒意,令萗璘无法开口拒绝。
    苍冰的目光丝毫不离开眼前男人的脸孔,她就那样看着他,缓缓举杯呷了一口,伸手到萗璘面前,“大人请!”
    在那种目光的注视下,萗璘不由不喝光自己杯中的茶水。
    苍冰依旧盯着萗璘,又是一口,“大人再请!”
    萗璘想以一笑化解僵硬的气氛,然而他一遇上苍冰的目光,那笑,便凝固在唇角。
    不知不觉间,萗璘已经五杯水下肚。
    苍冰抓起空了的茶壶,谁也不看,只递到空中,“续水。”
    辉夜对着侍从点头,那个侍从急忙接了茶壶去加水。
    半个时辰,萗璘又是五杯水。十杯水加在一起,萗璘觉得不舒服了。苍冰只是看着他,目光没有任何温度。
    二十杯水过后,萗璘已经无法再忍受了,他求救地望着辉夜,辉夜正欲开口,苍冰只是扫了他一眼,他便依旧沉默,看着一脸焦灼的萗璘和面无表情的苍冰,他第一次觉得苍冰如此有趣。
    待苍冰那一句充满嘲弄味道的“萗璘大人”再度响起时,萗璘从凳上一跳而起,脸孔涨得通红,一路朝着院后的茅厕奔去。
    四周的男人们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笑声中,苍冰听出了龙五豪和狄摩太的声音,她起身,才发现两人不知何时立在自己身后。
    苍冰望着辉夜,淡淡说道:“五豪身上有一百一十三道伤痕,我只让萗璘喝了二十二杯水。我的人,不需旁人劳心。”
    “泉,那你知不知道,我罚了龙五豪二百棍,比起你私带人上山,我已经给你留了很大的面子。”辉夜盯着苍冰。
    苍冰迎着辉夜的目光,缓缓开口:“今日八月廿五,朔月初一,我等你。”
    朔月初一,乃是八岳山一年一度十二番首座位次排名之争的日子,在这一天,每一个首座都会拼尽全力一战,不仅是为了自己,也为了自己的部众在八岳山上能够扬眉吐气。
    白泉社内,狄摩太给十几个白泉社杀手讲述苍冰在辉夜筑内惩治萗璘的经过,讲到萗璘因为内急而仓皇奔去茅厕的样子,他索性夸张地比划起来,引得笑声一片。狄摩太素来性格坦率,直来直去,喜好厌恶皆显在脸上。
    雨墨看见苍冰,笑着说:“狄摩太大人讲的好故事,首座,我不知道您喜欢饮茶,却原来还有这样的好处。”他又对着龙五豪微笑,“次席好福气,我还是第一次见首座这样捉弄人,他从来都像少监司谦人说的那样,迟钝的像块木头!”
    比起白泉社中其他的侍从,雨墨是和苍冰最亲近的一个,也只有他敢肆无忌惮的和她说笑。
    龙五豪看着苍冰,满脸都是幸福的傻笑。
    “该用午饭了,主人不饿,客人都饿了!”雨墨对着站在苍冰房门外的圣子轩会心一笑。
    苍冰平时都是一个人吃饭,看着那个立在不远处对自己微笑的医师,她这才反应过来。她望着龙五豪说:“一起吃吧。”
    屋内那张光滑的紫檀木圆桌上,摆了八道精美的菜肴。因为有圣子轩在,雨墨还特意放了一瓶酒。“首座今日是沾了圣医师的福气,我才让璧灵峰的厨堂多做了几样菜。”
    苍冰只略略动了几筷,倒是龙五豪和圣子轩两个人谈笑风生,她只是安静地听,侧首间,望见窗前的梨木花架上,那捧木芙蓉插在一个白瓷樽中,花色绯红,瓷樽润白,静静地释放着美丽。
    望着凝神的苍冰,圣子轩说道:“稍许,我想去看看那位老先生。”
    苍冰点头,“多谢。”
    她已经习惯,不论自己如何感谢他人,也只是这么一句淡淡的“多谢”而已。
    雍雅山房内,柴木楚和谦人正在闲聊。看见挑帘而入的圣子轩,老人布满皱纹的脸,竟然也可以笑得如少年般灿烂。
    “这位便是圣医师吧。”谦人对着圣子轩微笑,只是那一对锐利的瞳眸已经上上下下把面前的男人扫了个遍,“我听先生说了,圣医师有国手之术,谦人替先生谢谢您。”他躬身对着圣子轩一礼。
    圣子轩淡笑,也不欠身,受了这一礼,说道:“一礼权当医资,轩就不那么俗气了。”
    他说得巧妙,谦人不由又看他一眼。
    “这是旧伤,应是刀刃所为,只是当时没有及时将血脉接驳,愈合时沉疴阻塞,阻了筋脉,气血不畅。”圣子轩修长的手指滑过柴木楚双腿近足踝处的两道伤痕,他对着柴木楚一笑,“不过先生信我,所以,请您继续相信我吧。”
    谦人仔细端详着圣子轩,男人脸上那种泰然自信的神情,虽然在很多医师的脸上都可以看到,只是他……真的和别人不一样!
    那张脸孔自有一种隐隐的光彩,漾着融融暖意,眼波流转间笑意弥散,足以蛊惑任何一个人!
    谦人开口:“圣医师不知是哪里人?您的姓还真是少见,和……当今少傅竟是一样呢!”
    谦人的语气中,已然有三分凛然的味道。
    圣子轩笑得仍是粲然,一边轻轻推捏着柴木楚的右腿,一边随意说道:“湖东凉州小石城,凉州多水,偏偏我们那座城又多山,所以我的脾气,好的时候便罢,坏的时候还真和石头一样又臭又硬呢。圣氏乃小石城望族大姓,城中十人中,便有一、二人姓此姓。”他停了一下,道:“至于当今高高在上的皇子少傅圣黎末,或许,他早已忘记了自己的出身吧……”
    苍冰看见,圣子轩黑色的瞳中,掠过一丝哀伤。
    男人眼中的伤怀稍纵即逝,他的脸上,很快又是暖暖的笑容。
    圣子轩双手推拿甚是舒适,柴木楚坐在轮椅上不知不觉竟有了七八分睡意,龙五豪刚欲开口,圣子轩却手指比在唇上,轻轻“嘘”了一声,几个人便蹑手蹑脚退出了房间,留下老人独自在午后的阳光中静静地进入梦乡,只怕他此时的梦,已然温暖无限。
    谦人笑着道别,回自己的流连小筑去了。苍冰、龙五豪和圣子轩三人,沿着流光山道慢慢走回白泉社。
    秋日的八岳山,依旧苍翠森郁,幽静深远,偶有红云闪现,不是初开的木芙蓉,便是新染的枫林,随着山路的盘桓,不时可以听见碧泉淙淙的流水叮咚,整座山似乎空的没有一个人。
    龙五豪虽然背痛,却兴致很好。他侧首看着苍冰,眼中都是化不开的柔情,低低的声音:“我起初还担心你会找辉夜或者萗璘的晦气,不过还好,你总是让我担心。”
    龙五豪脸孔上呈现出让人心疼的疼惜,似乎受伤的人不是自己而是苍冰。
    苍冰不看他,开口:“今日的字还没有练吧?回去写十张给我。”
    “十张,不是五张吗?”龙五豪不满。
    苍冰停下来望着他,淡淡道:“你想写十五张吗?”
    龙五豪立刻垂头丧气,眼中的温柔早随风而散。
    圣子轩走在最后,他的一双眼,始终不曾离开过苍冰和龙五豪。
    龙五豪的面容帅气十分,棱角分明的轮廓,笼着灿若骄阳般的神采,黑曜石一般晶亮的双瞳,泛起脉脉潋滟时,便盈满水泽。这么英俊的一个男人,丢了刀剑,却仍然可以杀人。不过用的乃是双眸,死的,也只怕都是女人。只是他身边的那个人,还真是如同雨墨说的那样,不是一般的迟钝。
    空山中忽然传来清越的琴音,如黄莺出谷,若乳燕归巢。
    佳人入梦,芳泽无加;媚若将离,荣曜芙蕖;娉婷袅袅,婉翩飘飘;若往若还,卿难再得。
    圣子轩笑道:“好曲,是湖东流传的佳人曲呢。只是没想到,在这里也可以听见。”
    他的笑容,在唇边渐渐隐去。因为他发现,苍冰和龙五豪的脸孔,霎时都星沉若水,没有一点表情。
    山路的崖畔现出一块巨石,石上,一个长发垂肩男人落寞的背影闯入圣子轩的视线。石下立着一个白衣秀颜的少年,看见走近的三人,他笑着对苍冰欠身,“白泉大人。”
    石上的男人并没有回头,他的十指拨动琴弦,反反复复重复那最后的两句,若往若还,卿难再得。
    苍冰和龙五豪对着石上的男人躬身一礼,“爵爷。”
    男人抱着玄琴站了起来,转身瞟着苍冰,语气冷而刻薄,“我当是谁,原来是白泉首座呢。”
    苍冰低了头只沉默不语。
    男人那对魅蓝色的眸,落入圣子轩的眼底。他吃了一惊,轻轻开口:“你是昨晚……”
    缪兰对着圣子轩一笑,“圣医师,你怎么不逃了?”
    圣子轩还以微笑,“不知者不为罪,昨夜不知道您贵为此山之主,如果轩冒犯了您,还望一笑忘记。”
    缪兰望着那对深深的黑瞳眼底弥散的融融的暖意,淡然笑道:“我,已经笑过了。”
    石上风大,他抱着琴似乎不支,突然猛烈咳喘起来,单薄的身体在山风中摇摇欲坠。苍冰一跃而起,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将他拉了回来,低声道:“爵爷,这里风大,您还是回去休息吧。”
    缪兰望着她,缓缓贴近她的脸孔,盯着她的眼睛,“哟,原来你还在乎我的死活,我以为,你都忘记了。”
    苍冰放手,灰瞳漠然。
    圣子轩的眼中充满诧异,他的目光从苍冰的脸上移到缪兰的脸上,又从缪兰的脸上移到苍冰的脸上。
    缪兰用靴尖踢掉脚旁的碎石,俯视着星星点点的石屑坠落谷底,语气冷淡:“好久没见,白泉首座最近似乎甚是繁忙。”
    苍冰依旧无语,巨石之下的奉剑插口道:“爵爷,其实月夕节那天晚上,白泉大人一回来便来了精舍,只是爵爷那日睡得早,所以……”
    缪兰冷哼了一下,“我说怎么门上别了一支树枝,那么丑,我只好丢了它。”
    圣子轩看见龙五豪的脸孔越来越青,额角的青筋都暴了出来。
    苍冰垂下目光,淡淡的视线落在自己的右手背上。那里有一个看起来已经陈旧的齿痕,清晰的痕迹,如同一个烙印般无法掩盖。
    缪兰的目光也落在那个疤痕上,他的声音很低,尖细地从牙缝中挤出,“母亲的齿痕似乎还很清晰嘛,这么多年,我以为它都不在了。看到它,还真是好亲切。”
    缪兰的脸孔距离苍冰是如此之近,那张苍白面孔上绽放的笑容,没有一丝温度。
    苍冰的目光穿过了缪兰的双瞳,仿佛那个美丽的夫人还跪在自己面前。那对魅蓝色的瞳仁一字一句吐出她的誓言,“我要你,一生一世保护我的儿子,一直到死,保护他!”
    猩红色的唇贴上手背,缓慢而用力地咬了下去。誓言,混着女人嘴角的鲜血、脸上的泪水,一起刻进了苍冰的肌肤。
    那是,华雅王朝代代不息的血誓!
    缪兰的声音飘过苍冰的耳畔,“苍冰,我要你记住,我母亲是死在你的怀里!你夺走了她!”
    苍冰看着男人那对魅蓝色的瞳,和他的母亲一模一样。
    “爵爷很喜欢这样憎恶我吗?”苍冰望着缪兰淡淡问道。
    哥……如果你还活着,是不是,和他一样,也这样憎恶我?
    “对,”缪兰望着苍冰,唇角慢慢弯起,绽开一个笑容,“我喜欢。”
    他跃下巨石,将琴交给奉剑,与圣子轩擦肩而过之际,他侧首望着圣子轩微笑,“苍冰,你带上山的圣医师真的好有趣,你一定要把你周围的人……看牢一点啊!”
    他留下意味深长的微笑扬长而去。
    龙五豪犹自盯着那个背影移不开视线,苍冰只风轻云淡道:“五豪,十张字,我等你。”
    她转了身,一个人继续朝着鸟鸣深处走去。
    然而圣子轩看到,那对灰瞳中弥散的雾霭,在她转身之际,沉入深深的眼底。
    龙五豪对着圣子轩勉力挤出一个笑容,圣子轩体贴地先开口道:“我们回去吧,你不是还要练字吗?”
    龙五豪颓然地点点头,山道上,苍冰的身影已然不见。
    白泉社内,人影寂寂寥寥。圣子轩笑着帮龙五豪研磨,看着他皱着眉头铺开一张宣纸。
    “看你的模样,似乎写字痛苦无比呢。”
    龙五豪蹙眉,“圣医师,拿着笔还不如拿着剑舒服呢。”
    圣子轩莞尔,他已然看出,龙五豪脾气急躁,苍冰强迫他练字,无非是希望能学会忍耐。不过看着龙五豪狼毫笔下的字迹,圣子轩哈哈大笑,几乎从凳几上翻倒。
    龙五豪的脸孔爬上一抹红晕,他白了圣子轩一眼,“圣医师,我知道我的字很难看,不过你也不用笑得这么明显吧?”
    圣子轩掩了口,仍是偷笑不已,“还好,颇有几分豪气。”
    “这已经好多了,你看看那边的,以前更丑呢。”龙五豪一指案边的一叠故纸。
    圣子轩随手拿过,翻了几页,眼睛忽然一亮,他抽出几张纸,说道:“这几张写的很好,比你现在写的要好。”
    那几张纸上,字迹纵横,只是布满的,只有一个字,冰。
    龙五豪脸孔霎时通红,劈手夺走,喃喃:“我随意写的。”
    圣子轩的唇角漾起一丝深深浅浅的笑意,他缓缓开口:“五豪,字也是有心的,越是用心,那个字,才能有自己的生命。”
    他从龙五豪的手中拿过狼毫,笔尖滑过洁白的宣纸,落笔行云,酣畅淋漓,一个端秀清新、骨气洞达的字跃然纸上,那是一个字,冰。
    龙五豪看呆了,圣子轩笔下的那个冰字,鲜活飘逸,姿媚灵动。与自己的笔迹相比,天上地下,云泥有别。
    圣子轩淡然一笑,把笔又还给龙五豪,笑道:“快写吧,十张呢!”
    男人的黑瞳中涟漪微澜,笑意暧昧而晦涩。
    用心吗?这个字,刻在我的心底,鲜血淋漓,我如何能……不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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