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雅最不喜欢的事,就是站在朝堂上,看着那些衣裘锦贵的王公大臣,堆着一张张虚假的面孔对着觐龙台上高居帝座的封野微笑。那些脸孔撕下一张张面具的时候,又是什么模样?他真的很好奇。坦白来说,这一点他还是喜欢圣黎末的做法,那个人,从来不会用假笑对人,他厌恶的时候便是厌恶,喜欢的时候便是喜欢。
博雅的目光落在觐龙台下的修的身上,便如同这个皇子,圣黎末毫不掩饰他对他的喜爱。那倒也是,听闻圣黎末的那个儿子圣颂贤,十足一个纨绔子弟,不成器的厉害。年仅十九岁的修,文武兼备,心思缜密,一对斜飞入鬓的剑眉,颇有几分帝王的气势。修的上手空着一个位置,那个位置的主人,只怕此刻正虚弱的立在皇城里的某一个角落,晒着薄薄的日光吧。那个叫做释的皇长子,可惜,不知道他还可以活多久。他斜睨着觐龙台上的封野,如果换作我是你,我又怎么会舍得自己的儿子遭受那样的苦痛?
“宰辅,你说这样可好?”封野的声音在朝堂上响起,他的声音凝重中带着温和,如红日半垂海面,尽显一个帝君的气度。
博雅回过神来,他根本不知道刚才又是哪个人在说些什么。他只是蹙起眉头,拉长了声调:“这么嘛……臣以为……”他对着高高在上的封野低了头,“一切但听陛下的明鉴。”
这种冠冕堂皇的辞藻,他每天都会脱口而出,一点都不必经过思考。他要思考的事情,远远比这些什么都不是的书表重要的多。
庾赞夫死了,虽然从关西到京都的快报,还要三日后才能自己的手中,不过,他知道,那个男人已经到了死期。虽然,他曾经是他的人,只不过,水满则溢,月满则亏,那个男人太不懂这个道理了,这样一个蠢夫,他又怎么会留着他?这几年,他看着那个男人一点点走上死路。只怕,他死得时候还不明白,他犯了那个坐在觐龙台上的男人最大的禁忌。
那个人,要他统治的一切,按照他的规定法则运行。羽翼丰满,恃功罔尊,背祖纳侧,那个庾赞夫真的以为自己可以变成皇族吗?纵然远在关西,纵然击退西戎数次进袭,纵然击败了胡西的戈赫,令那个国家做了华雅的臣国,这些,只会让那个男人更快的杀了你。
只是,那个男人变得最快的还是他活在世上的最后一年,他开始给自己屯兵了……所以,你只能死。
走出朝堂的博雅漫然信步。他从来都是从皇城的朱雀门进入这座伫立在华雅心脏的禁城,金碧辉煌,灼灼放光,却是阳光照不进来的地方。偌大一座皇城,朱墙金瓦,翠檐玉阶,冷得让人冰手,连呼吸都艰涩十分。
清风将一声笑语远远送来,博雅立在一株海棠树下,遥望着远处看着伽若嬉戏的释。秋风中的释着一袭竹叶青五福袍,他的衣饰,从来都吉祥无比,那是封野吩咐的,他只求那些喜气可以保佑那个孩子健康。释半倚着一张象牙卧榻,被一群宫人内侍团团簇拥着,伽若在他的面前不知说着什么,博雅看见释那张苍白的面颊上,露出一丝笑意。
御医殿的一名医师在两名黄衣内侍的引领下从博雅的身旁经过,他们对着他躬身施礼,博雅问:“这是什么?”
那名医师还未来得及回答,博雅的身后已然响起一个老人的声音,“宰辅大人安好,那是皇长子殿下的补药。”
博雅偏首,看着皇城的内侍总管居鲁士出现在自己面前。老人对着面前的华服男人弯下了腰,“宰辅雅兴,也来赏秋景吗?”
博雅瞟了居鲁士一样,他知道这是一个老精骨,从侍候先皇瀛帝直到现在的暮帝封野,他那对眼睛阅尽这座皇城中的一切风云变幻,只是他的嘴巴很紧,从来也不说任何一个多余的字。这样的人,才知道如何可以活。
博雅的下巴朝着那个走到释面前的医师扬去,“他是谁?”
居鲁士顺着博雅的视线望去,回答:“那是御医殿的金继璋医师,金府医道世家,祖孙三代都在御医殿任职。如今,金医师的祖父已然卸任了。”
博雅不再问什么,他看见伽若从金继璋的手中接过药盏,递到释的手中。看到伽若,博雅的眼前便会浮现出一个美妇的面孔,细眉若柳,凤眸轻扬。那个小公主,长得还真像她的母亲玫侧妃呢。
居鲁士眼角的余光发现,博雅凝神看着释的时候,眼珠纹丝不转,目光如刃,在释没有片丝血色的脸上刮来刮去。
“天气渐渐转凉了,早点让殿下回寝宫修养吧。”男人淡淡说完,拂袖离去。
出了朱雀门,自己的车乘静静停在路边一株高大的梧桐树下。看见博雅走出来,他贴身的侍卫马刺急忙靠近。“先生!”他扫着博雅的脸,发现那张脸有些阴郁,便连忙垂了头不再废话。
博雅上车,吩咐:“侍中令府。”马刺坐在车夫的身旁,车夫乃是一个大汉,双臂遒劲有力,驱动车马前行。
侍中令花泽苒的家宅位于骊城之南。车夫轻车熟路停在了僻巷处的高墙外,马刺轻声道:“先生,到了。”
博雅静静站立,抬首望着高高的马头墙。墙内可以听见不少人语声,其中一个清脆的男声最是响亮,“都抓稳了,我可要上去啦!”他的声音方落,便是众人一阵大笑,将那个声音旋即遮住。博雅立在墙边,那张乌云密布的脸孔渐渐放晴,一抹笑意滑过,凝在眼角。
马刺看到博雅脸色舒展,这才小声开口:“不知道公子又在玩什么新鲜花样呢,他从来点子最多,偏偏又都稀奇古怪的厉害,不过,这整个骊城,也就数我们公子聪明!”
博雅笑着不答,不过马刺看见,他眼底的笑意更加浓厚了。马刺跟了博雅二十年,主人的心思,他早已摸得一清二楚。
墙内的喧哗声越来越大,就听见几个人“哎呦”声迭次响起,那高高的墙头,忽然就冒出了一个人头。博雅和马刺都是一愣,博雅仰首,墙头上的那张脸孔色如春晓之樱,眼梢飞扬,若桃花朵朵绽放,未笑时却已然带了三分笑意。
博雅的眼中,登时浮上一种叫做慈爱的东西,他对着那张脸笑,叫:“若坚。”
花若坚看见博雅,却一点也不吃惊,他对着墙下的男人挥挥手,刚叫出一声“宰辅大人”,却从墙头“倏”的一下消失不见,博雅尤自望着那空荡荡的高墙,墙那边却传来几声“噗通”跌倒的声音。
马刺吐了一下舌头,望着博雅笑道:“只怕公子摔得不轻呢。”
墙边的角门打开,花若坚笑嘻嘻地走了出来,一身月白色的缎袍沾了不少尘土,将衣襟上绣的团团嫣红芍药都弄污了。
博雅走前一步执住他的手,殷切问:“摔疼了没有?”
花若坚笑:“哪里会疼?一群人给我当铺垫呢。”
博雅走进角门,才发现草地上躺了一群年轻的花府家奴,一个一个“哎呦”不止,抱臂揉胸。看到博雅,为首的一个年轻人从地上一跃而起,对着他深深弯下腰。博雅温和笑笑,叫他的名字,“虎头。”
马刺瞟了虎头一眼,笑:“长得倒是越发健壮了,做公子的垫背倒也不错。”虎头只是对着马刺白了一眼,露出森森白牙。
草地旁的柳树下有洁净的藤桌藤椅,博雅坐下,却惊然发现桌上摆着一盘樱桃,已是秋日,这等夏日的果子,如何觅得?
花若坚望着博雅眼中的疑惑,笑:“这个容易,去冬的时候,我在家里做了一个大冰窖,让虎头他们只管将那些大冰块存起来。夏日里,便将那些樱桃储藏在冰窖中。现在么,想吃便吃了。”他丢了一枚樱桃到口中,秀逸的脸庞,堪比樱桃之艳。
草地上那群年轻的家奴还赖在地上不起,马刺道:“都是让公子给惯坏了,还不起来!”
虎头笑:“非是他们耍赖,这一个上午,摔了十七八次,骨头都散架了呢。”
博雅捻了一枚樱桃,蹙起眉头看着花若坚。
“我在搭人塔,先生要看吗?”花若坚踌躇满志,只轻轻挥了挥手指,那些刚才还躺在地上的年轻人都乖乖起来,也不喊痛了,七七八八搭臂拢肩躬下腰身,十人做底,其余的人依次爬上,脚踩肩膀,越起越高。花若坚搓搓手掌,朝着那座人塔冲去,他动作灵活,很快就爬到最顶端,想必刚才他能够攀上墙头也是这个缘故。
“如何?”他立在人塔之顶,对着博雅粲然而笑,骄阳明媚,青春放歌。花若坚身体一晃,引得整个人塔都跟着晃动,眨眼间,人□□倒,虎头和马刺叫声不好,两个人朝着那从天而落的花若坚扑去。花若坚却是顽皮,在空中却指着博雅的方向大叫一声,“先生!”马刺和虎头不约而同回首朝博雅望,那个男人对着他们轻轻摇头,唇角挤出一丝玩味,但听得身后传来“噗通”一声,花若坚已然重重摔在人堆之中。看到马刺和虎头被自己戏弄,花若坚开心无比。
博雅静静地看着那个年轻人躺在地上,脸孔沐浴着薄薄日光,他眯着眼睛,凝望天宇的姿态恬静闲然,尘世间的万物,都比不得此刻的他让人震慑。
博雅的耳旁轻轻有人低咳了一声,博雅抬目,对着那个黄罗的中年女人微微颔首。女人乃是花泽苒之妻陈梨夫人的贴身侍女宛娘。她奉上一壶茶水,道:“夫人听闻宰辅大人前来,清茶寸心,聊表谢意,多谢大人对若坚公子的一片抬爱。”
博雅欠了欠身,“博雅谢夫人。”他对宛娘恭敬,便如同对陈梨夫人恭敬。他知道,她不会出来见自己。她从来都不。
宛娘虽已中年,眼角眉梢却依然可见年轻时期的风采。她望着人群之中的花若坚,轻声道:“公子从小就是淘气,现在这般大了,还是不改。小时候晶莹剔透的宛若一个水晶娃娃,现在真的长成一个男人了。”
博雅的视线流连在花若坚端丽的面孔上,他长得很像他的母亲,一点也没有花泽苒的痕迹。博雅冷“哼”了一声,侍中令花泽苒,那个男人便是朝堂之上,也从来不用正眼打量自己。那便如何?从主书到令史,从结事中到殿阁侍郎,一直到现在的侍中令,那个男人的一步步升迁,哪一次脱得开自己的手掌心?他每升一次,只怕对自己的恨也多一层。便如现在,明知道自己在他的家中,他却不能把自己如何,一个主人连驱赶自己讨厌的客人的权利都放弃了,只能远远躲避不见面。
博雅望着花若坚再次指挥着家奴搭起了人塔,这一次,马刺和虎头亲自支着他立在最顶峰,那个孩子在阳光下灿烂无匹。
不错,一切只为了他!因为,若坚是我的儿子!
回府的路上,博雅听着马刺在车首对自己说:“我问过虎头了,公子搭人塔原是和少傅公子打了一个赌,两个人前两日在黄侍郎的家中遇到,那个圣颂贤对公子无礼傲慢之极,结果就应下这么一个赌约,看谁的人塔高。只不过,那个圣颂贤一向和京兆尹玄肃过往甚密,只怕,他会叫了都城卫那帮好手帮忙。那些人各个武技披身,我怕公子会吃亏呢!先生,要不要我让小弟来帮忙?”
博雅沉吟:“不必,他是我很重要的棋,不可以轻易露面。你告诉虎头,如果若坚掉了一根头发,仔细他的皮!若坚必须赢,你自己去筹办吧。”
马刺豪然而笑:“先生放心,有我和四弟虎头,包管公子必胜!”
马车再次停下,却不是宰辅府,而是一间普通的茶肆。马刺瞟了茶肆的门口一眼,打帘扶着博雅下车。茶肆中没有多少客人,博雅径直朝着角落走去,那里背对门口坐了一个蓝衣的男人。
博雅背着男人坐下,马刺吩咐茶博士:“玉水观音。”茶博士眨眨眼,似乎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茶名,马刺无奈地一翻眼睛,“好啦,什么茶都行!”
博雅身后的男人“噗嗤”笑出声来,慢条斯理地开口:“二弟还是这样马虎呢,寻常的茶肆里哪里有玉水观音那样名贵的茶?你……哎,我真替先生担心。”
他笑着转过身来,清癯的脸颊上开着一朵宝石花的印记。马刺只是笑着垂下了头。男人对着博雅微微点头,“鲸生不便对先生行礼,还望先生见谅。”
博雅扫了鲸生的脸,“你越发瘦了……”
鲸生只是浅笑,看着茶博士送上茶水离开,这才继续道:“已经将李君山的胞弟李轶水救出来了,他此刻在我府上,只是昏迷不醒,我请了医师为他续命,先生放心,鲸生一定救得他回来。”
博雅徐徐开口:“他一定要活,因为,我答应了他的兄长,用他夫妇的命换他弟弟一条命。”
李君山,便是月夕之夜假扮康语崇的男人。他的父亲本是前朝的侍中令李默,李君山更是胜过他的父亲,天文地理卷史无不通晓,只是那个男人对仕途无趣,隐在乡野做了一个自由自在的农人,博雅数次请他,都被他婉言谢绝。直到,李轶水因为得罪了圣黎末,被下了死牢,只等秋末问斩。那个男人知道,如果想要从圣黎末的手中夺人,也唯有博雅了。只是,他宁死也不愿被博雅驾权,他,果然选择了死。
“死牢那边……”
“买通了禁役,报了恶疾身亡。圣黎末现在正忙着接手关西,只怕夜夜开心,哪里还在意死牢中一名小小的囚犯。”
博雅轻轻拍拍鲸生的肩膀,“朝阁乃是深沼,需步步小心。”
他起身朝着茶肆外的车乘走去,马刺咧嘴对着鲸生一笑,低声:“大哥多保重!”说完,追随博雅而去。
看见博雅回来,那个灰袍的哑老人喜笑颜开,口中嗬嗬有声,博雅报以一笑,“阿叔,我就来吃饭。”
博雅的午饭极其简单,几样清粥小菜,便是堂堂华雅宰辅的一餐了。餐毕,他沐浴更衣,换了一身洁净的松色衣衫,隐隐带着松露的清香。马刺知道他的习惯,目送着博雅踏上那条小径,步态宛若云中行走,朝着府中的最深处而去。
庭院深深,博雅轻轻推开屋门,浅浅的甘冽的味道随着门扇的开启,徐徐飘了出来。屋内陈设简洁朴拙,透着一股子大气。他转身关上门扇,整了整衣衫,这才轻轻开口道:“琅琊,我来看你了。”
他等了许久,似是在等人回答。然而屋中宁静一片,唯一的,只是男人的呼吸声。
博雅眼眸中溢出一丝柔情,春江波涛,卷着层层浪花,他低语:“你同意了?那我便过来。”
房中没有一丝人声,男人挑起雕梁垂落飘浮的幔纱走入内室,内室的左侧摆着一张精致的牙床,右侧的墙壁上悬了一副长轴,案几上一个鎏金的白瓷雪莲瓮中,飘出袅袅的蓝色雾霭。屋中没有人,或者说,唯有的人,却是凝固在那幅长轴之上。那是,一副画像!
博雅痴痴的眼神落在画中人的脸上,那是一个韶龄的女子,端丽不可方物,黛黛纤眉翩若虹弧,剪水凝眸潋滟荡漾,清雅柔美的轮廓,冰雪般的凝脂肌肤,透明的几乎吹弹可破。只是,那对瞳,那对清澈的烟灰色瞳仁,释放的却是无限的哀伤。
博雅的手指微微颤抖着朝那张脸孔伸去,他的手指滑过女子鬓角垂落的一缕青丝,似乎想要替她拢到耳后。只是无论他如何努力,他都再无法做到了。
他默默呢喃她的名字,琅琊……琅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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