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却,不如忘却》2.月夕

    月夕赏桂,骊城的人都知道,京都赏桂最佳的地方,是太仆寺卿康语崇的府邸。康语崇府中植桂数千多株,桂树连云,绵延数里,被人们赞誉“花香动骊城,盛誉满桂都”。康语崇更是用心精修了数百余丈的赏桂甬道,蜿蜒在桂林当中,霎是好看。骊城盛传,当今的华雅至尊暮帝就曾经循着香味便装到康府赏桂,留得一时佳话。
    华雅原分九州,云、辰、苍、玄、幽、皓、凉、赤、钧。如今的华雅皇族起源于赤州炎氏,炎氏血性骁勇,一统九州。那建立在累累白骨上的帝座,成为华雅帝史上的宏伟开篇。
    今朝的暮帝封野,可以说是华雅王朝中有史以来最谦和文治的一位帝君。或许正是由于他的宽容谦让,乃至于人人都知道华雅但有宰辅博雅和皇子少傅圣黎末,而不知道还有他人。满朝的王公大臣,不过都是这两个人掌中的棋子。
    博雅有句名言,流传朝阁之上,“君有值,则如我卒,事毕,奈何敝履,弃!”堪称甚为传神。
    “华雅王朝,左雅右圣”,便是骊城中的孩童,都会念这句民谣。暮帝的左右手,只需这两个人,就可以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权倾朝野的两个男人,让华雅的局势也变得简单很多。那些懂得钻营之人,早已选好了自己的依附。华雅的朝阁,自然而然形成了两派。只有极少数的人颤巍巍地立在中间的钢索之上,不是淡泊名利与世无争,便是性格忒于耿直。前者或许还可以保得性命,而后者,很快便会在某一个夜间,从这个世上消失……
    而康语崇,正是皇子少傅圣黎末的手心红人!
    康府的标识,便是府门前一株枝繁叶茂的百年香樟树,那是圣黎末赏给康语崇,用来给康府门前遮荫的。俗语说的好,大树底下好乘凉。圣黎末派人将自己府上的香樟挖了,十辆大车一百壮汉送去。康语崇亲自把锄栽移,还叮嘱府上的人不许伤了枝子。一树一伞,荫蔽后代。
    那轮满月不知不觉间,已经高悬在漆黑的夜幕中。百年的樟木安静地伫立,初起的夜风吹动枝叶,露出了门楣上的匾额——康府。
    高墙乌檐,次第院落,水洗的宅门宛若簇新,门楣两端硕大的金字朱红寿灯,照耀的门头钉金光灿灿。月夕,恰值康语崇的生辰。
    少傅红人,又有谁不愿趁着这个机会示好,但见康府门前车水马龙,前来贺寿的达官显贵络绎不绝,彼此照面,不约相视而笑,昭然之心,尽在不言中。康府门前的四名吉服家奴,迎接客人打点寿礼,忙的不亦乐乎。
    康府最负盛名的自然便是那条赏桂甬道。康语崇的四十桌寿筵一字排开在赏桂甬道,蜿蜒的甬道穿过桂林,香气袭人。甬道两檐,更是装点了数百盏精致的寿灯,耀眼如同白昼。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光是这几百盏寿灯,便不是市井的寻常货色。更难得主人有心,安排了几个容颜俏丽的舞姬在花树中翩翩轻舞,姿态曼妙。月光,霓裳,人影,花香,端的不可方物。
    桂林中一片笑语声,道贺声,劝酒声。这豪宴的主角康语崇,却一脸漠然地看着那些满面春风的同僚,他不知道,今夜有多少人是真心来为自己贺喜,还是,他们已经知道了那个传闻,特意来看热闹,看他这个少傅红人,是如何华丽的退场!
    他发现,自己的那些同僚,并不是所有的人都一点脑子不用,他已经听到他们那些低低的疑问声。
    “真是奇怪,太仆寺卿过寿,又是月夕节,当阖家团圆,怎么不见康夫人和两个公子?”
    “康大人最近时常心不在焉,今天请了这么多人,倒似乎是在怕什么,人多陪他一般。”
    陪我?康语崇心底冷笑,你们这些无用的人,能陪我什么?我的结果,我已经知道了……
    他的眼底滑过一丝悲哀,低首沉思,对那些交头接耳的声音置若罔闻。
    脚步声急促,康府的总管康佑平急急穿过甬道走来。那是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脊梁已经微微有些驼了,但是脚步却依旧轻快,便如年富力强的壮年男子一般。他俯在康语崇耳畔轻声说着什么。
    靠近康语崇的客人却清晰地捕捉到三个字,都城卫!
    都城卫乃是负责华雅京都骊城安危的机构,由京兆尹玄肃管辖。而玄肃,和康语崇一样,都是圣黎末的心腹。可以说,都城卫是皇子少傅圣黎末掌控的一柄利剑,无论骊城发生任何事情,不肖半个时辰,都城卫便已获悉。
    康语崇淡淡说道:“快请都城卫的商大人进来吧。”
    他虽然说快请,然而一张脸孔却依旧面无表情,语气也不见片刻喜悦。
    赏桂甬道的一端,传来男人爽朗的笑声,一个劲装扮相的三十多岁男人在笑声中眨眼便到了众人面前,速度之快,令人瞠目结舌。
    只见他笑着迎向康语崇,微微欠身施礼,“恭贺太仆寺卿寿诞,夏生来得还算不迟吧?”随着他的笑容,男人左颊上一道刺目的伤疤随着面颊一起抽动。
    康语崇走前一步托起商夏生,声音平缓,“多谢商大人来送语崇一程。”
    他的话让前来的贺喜的客人都是一愣,摸不着头脑。
    看到康语崇黯淡的脸色,商夏生笑道:“康大人的寿筵,我想讨杯寿酒吃呢。”他右手暗中捏捏康语崇的手臂,压低声音,“康大人不必担心,夏生已经安排都城卫三十个兄弟隐藏在大人家宅左右,加上我,料定他们不敢怎样。”
    “希望如此。”康语崇道谢,语气似乎多了一点点宽心。
    商夏生的声音依旧极低,“康大人想必已经遵照少傅大人的嘱咐,将夫人和公子安排好了吧?”
    一旁的康佑平轻声答道:“小人已于十天前安排妥当的人送夫人和公子到小人的家乡暂避去了。”
    康语崇转脸望着康佑平,缓缓道:“你自当尽力保护他们。我,结局已定。”
    康佑平凝视着自己的主人,许久,低低的声音道:“多谢……大人!”
    商夏生看得出,自己的到来并没有带给这个理当在生辰之日最喜悦的男人一丝一毫的安慰。他的脸孔如死尸一般灰白,那是已经放弃一切的表情。
    “大……大人!”一个原本守在康府门前的吉服家奴慌慌张张一路奔跑而来。
    康佑平沉下面色呵斥道:“乱喊什么,没见到这么多大人吗,成何体统!”
    商夏生轻轻拍拍康语崇,“大人不必担心。”然后低首望着跪在面前抖成一团的家奴问道:“何事惊慌?”
    “门……门外有人送礼。”
    商夏生一颗悬着的心放下了,“既然有人送礼,迎进来就是,有什么好慌张的。”
    那名家奴俯首趴在地上不敢起来,“大人,送的是……一口棺材!”
    静——
    哗然!赏桂甬道的宾客哗然一片!从未见过有人送寿礼送棺材的!
    康语崇嘴唇抖瑟,却长叹一声,道:“不错,那是,送给我的贺礼!”
    终于……终于来了!
    康府门外,寿灯朱红色的光线照耀下,静静地躺着一口黑色的棺材。
    一个二十岁上下模样的白袍男人盘膝坐在棺盖上,左手托着一个黑色长形的物件,右手执了一支狼毫,在那黑色的东西上面写写画画。
    男人有着一张十分俊朗的面孔,鼻梁挺拔,英气迫人。但见他显露出极其认真的表情,时而皱眉,时而停笔歪头端详着自己手中的那方东西窃笑,像极了一个独自玩耍的孩子。
    康宅的府门“嘎”的一声霍然洞开,康语崇在商夏生等人的簇拥下出现在门口。商夏生一眼看见那端坐在黑色棺盖上的白衣男人,脱口叫道:“龙五豪!”
    那个被称为龙五豪的白衫男人却仿佛没有听到,依然低首认真一笔一划书写着。蓦的,他忽然欢喜大叫道:“终于写好了!”男人一跃而起立在棺头,一脸的自得,“你们看,写的不错吧?”说着,他掷了狼毫,将手中的那个东西炫耀般地举向众人。
    康语崇面色惨白,眼睛盯着龙五豪手中那方黑色的东西,那分明是一块灵牌,上面只有五个字——康语虫之位。
    夜风缭绕,龙五豪白袍衣角上一团精致的乌金纹绣在月光的映照下,炫过一道哑光,消失在每个人的眼底。那是一个字,泉。
    很普通的一个字,很不普通的含义。
    在华雅王朝,如果你看到一个白衣的男人,而他的衣袍上恰恰用顶级的乌金丝线纹了一个“泉”字的话,那么,你最好躲得越远越好。
    因为,那个男人只有一个身份,那是一个被血腥笼罩的名字,南院府杀手。
    华雅王朝历代设定东、西、南、北四院及吏、户、礼、兵、刑、工六部。其中的南院府,职责最为单一,只司暗杀。因此,南院府一直是华雅帝君辖制王公大臣的利器,只是到了暮帝这一代,掌控这柄剑的手,却是博雅!
    南院府由十二番组成,辉夜筑、殇暮筑、曜夕筑、三千院、四谛院、九重院、白泉社、墨渊社、青漪社、莲馆、竹馆、藤馆,构成了独一无二的南院府。而统治这一切的,只是一个男人,南院卿——静岚子爵缪兰!
    康语崇眼神凝滞,泉!南院府的白泉社!难道,这个男人便是那十二个顶级杀手中的白泉本尊吗?
    窃窃的私语在康语崇的身后弥漫,如同炎夏的蝉单调的鸣叫,无休无止让人难以忍受。康语崇只有苦笑,现在你们都知道了吧?今夜,我是南院府的猎物!
    高高的马头墙传来“噗哧”一丝笑声,“龙五,那么难看的字还拿出来丢人。老大不是要你天天练字的吗?怎么写的还跟虫爬的一样。”话音未落,一个二十六、七岁的男人从康府那高高的墙头飘落,也是一身的白衫。
    龙五豪反手将灵牌又面向自己,睁圆了眼睛看着那四个字,两条挺秀的眉挤到一起,“有吗?我天天有练啊,这是我写的最好的一次了。”他把灵牌移近自己的面孔,几乎要贴到脸上,又伸直手臂移到远处看来看去,破颜而笑,再次肯定地说:“没错,就是写的最好的一次!等会一定要给他看!”
    前来贺喜的客人看的目瞪口呆。如果不是已经知道他危险的身份,谁又会把如此孩子气讨喜的一个年轻人和嗜血的杀手联系到一起。
    “练的再多还是难看!你连康大人的名讳都写错了。”康府门前那株百年香樟树上,响起一个男人嘶哑的嗓音。枝叶一分,一个三十中旬年纪的白衣男人飘落在众人的面前。
    龙五豪双眸光彩四溢,脸上却露出孩童般的委屈,他立在棺盖上盯着那最后一个出现的男人,“要怪,也只能怪康大人的名字太难写了!”
    他言之绰绰,全然不把康语崇放在眼里。
    商夏生的目光夹杂了一丝恨意,他抬手摸摸脸上的那道伤疤。那道疤,彷佛烙在自己的心底。
    他冷笑着望着三个白衣男人,伤疤随着他的话语抽动着,“南院府白泉社的龙五豪、梅索、狄摩太,今夜竟然三位同时大驾光临,我们都城卫还真是有面子!”
    梅索根本不看商夏生,对着康语崇恭恭敬敬弯腰施了一礼,嘶哑地说道:“南院白泉社给康大人请安。今天是康大人的四十寿诞,爵爷让我们代为恭贺,祝您岁岁今朝,富贵永享。今晚是您上路的日子,所以爵爷让我们三个都来了。只是很抱歉,小人送给大人的贺辞,只怕是无法实现了。”梅索素来实话实说,决不肯骗人。
    康语崇面如死灰,嘴唇抖瑟,上路……
    上路!不用再多废话一个字,所有的人都明白这两个字的含义。
    康语崇的目光扫过梅索和狄摩太的衣角,那里同样用乌金丝勾勒着相同的一个字。男人嘴角挤出一丝苦笑,白泉社吗?
    他缓缓开口:“那么,今晚结束我性命的便是白泉社的三位大人吗?只是区区一个语崇,竟然可以劳动三位大驾,南院卿待我不薄。”
    杀手之王南院卿缪兰,那个满身寒意的男人,每次在朝中遇到都会让人不寒而栗,唯恐躲之不及。没有人敢直视他的眼睛,更没有人猜得透那双眼睛背后想的究竟是什么。
    龙五豪从棺上跃下地,微笑望着康语崇道:“康大人一个人,我们三个人,如果要你选,你选我们三个中的谁?”
    龙五豪唇角的那抹笑意,竟是那么灿烂。众人不禁一怔,如此甜美单纯的笑容竟然出现在一个杀手的脸上,是造化弄人,还是残忍?
    康语崇呆望着龙五豪,没有一丝力气回答那个决定自己生死的问题。
    狄摩太笑道:“康大人寿诞,希望不要嫌弃我们南院府白泉社送上的贺礼,这是龙五花了一个时辰一家一家寿材店寻觅,专门为康大人挑选的。知道康大人喜欢樟树,这口寿材便是用樟木做的。”
    狄摩太的话,字字句句敲打着康语崇的耳膜,几令人胆寒欲碎,贺喜的宾客中胆小之人已然昏晕。
    商夏生横剑立在康语崇身前,“纵然白泉首座本尊前来,都城卫奉少傅大人之令,誓死守护康大人安全。”
    康语崇的眼底唯有死亡的坦然。的确,这是一场圣黎末和博雅的较量!无关乎我的生死,只是那两个男人都一定要赢,用我的命赌一场输赢!只是,我早已知道,输的人会是谁……因为我,必须死!
    一声尖利刺耳的呼啸从商夏生的唇间发出,划破深蓝色的夜幕。
    呼啸声过后,一片寂静。商夏生目瞪口呆,愣在当地。按照他的计划,呼啸声过后,那三十个都城卫应该显身,将南院杀手团团围住,令他们插翅难飞。然而,呼啸的信号是发出了,回应自己的却是死一样的寂静。
    龙五豪又坐回到棺木上,他一足踏着馆盖,得意的将紧握的左拳蹭蹭自己的鼻尖,右手食指悠闲的一下下敲击着棺木,“你是在找这个吗?”
    紧握的左拳猛的五指张开,一串小小的金色腰令,叮当作响相互撞击着从男人的手心掉落。
    商夏生的脸色完全变了,那金色的腰令,是都城卫的表征!眼见龙五豪手中有十几个都城卫腰令,莫非,自己的人都遭遇不测?
    狄摩太手心一扬,手中也是一串金色的都城卫腰令。梅索解下腰间缚着的一串事物,却是系在一起的几把断剑的剑柄。
    龙五豪摇着手心的那串腰令,缓缓笑道:“十二。”
    狄摩太接口说道:“八。”
    梅索嘶哑的声音最后响起:“十。”
    十二,八,十。三个数字,三十个人的性命就这样轻易的结束了。商夏生不由倒吸一口冷气。仿佛猜到他心中所想,梅索恭敬地将那八柄剑柄送到商夏生面前,说道:“奉爵爷的命令,南院府任何人不可伤害都城卫的性命。商大人放心,您那三十个弟兄都无大碍,只是略受一点皮肉小伤而已。”
    商夏生苦笑,皮肉小伤?不死已经是不错了。
    康语崇望着龙五豪,朝着他走去,“那么,请杀了我吧,越快越好!”
    因为,我只想早点结束这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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