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宁郡主》45.桃夭(9)

    八方楼是永安城里颇有名的一个馆子,他家几个厨子功夫都不弱,南北菜肴皆能拿得出手;老板更是个极精明的人,三不五时便丢出些噱头来,招得人都喜欢往这里来用饭。
    方语频等一行人里,除他与许笑寒夫妇二人之外,皆是京城里长大的。这一路游历北上,几个小的自然极是尽兴,只是偶尔难免思念京中的口味。到得永安,难得这八方楼里做得正宗的京味菜品,几个人自然开心,女孩子们更几乎是日日雷打不动地往这里来用中饭。
    今日为给康宁解围,三人出来得比往日早些,燕枫与婷婷到楼前时不过方是巳正时分。楼里的小二早都已记住她们几个,见了她两人来早有一个赶过来往二楼上让,问过好,又道:“今儿只有爷和姑娘过来,没见那位小哥儿。”
    燕枫一笑,道:“她在路上替我买些东西,过一刻便来。时辰尚早,小二哥请先沏壶茶来,我们略坐一坐再点菜。”小二闻言,唱个喏,自下去张罗去了。
    这里燕枫与婷婷二人便一面吃茶闲聊,一面等康宁过来一起吃饭。谁知又过两刻,店里已开始零零星星有客人进来,康宁却还是没踪影。婷婷便道:“你去看看她去,别是路上又出了什么岔子。”
    燕枫微一拧眉,低声道:“那边两个人一直看着你呢。”婷婷浑不在意,淡淡笑道:“我知道。看了这半晌了,也没点动静,想也没什么事,理它作甚。”燕枫闻言,哭笑不得,道:“你倒大方。”人却仍不走。婷婷便轻轻推她,轻笑道:“你放心吧。对付不了他们两个,我把名字倒过来写。”言罢却先自己忍不住笑了。燕枫略一怔,想明白了,也跟着笑,道:“我马上回来,她若来了,你两个就在这里等我。”婷婷点头,燕枫方下楼出去了。
    婷婷这里接着悠闲闲地吃茶,虽觉得出斜次里一道视线一直断断续续地盯着她瞧,也懒怠理。她方吃了半盏茶,忽听楼梯上响起一阵熟悉轻快的脚步声,婷婷正欲回头,便听一个脆生生的声音道:“老爷爷,我姐姐脸上开了花了么,还是您老人家会看相。”婷婷心里不由暗骂一声“惹祸精”,转过头来,果然就见康宁站在楼梯口,微扬着下巴,正盯着斜侧那一张桌子上的人猛瞧。
    那一张桌上只坐了两人,皆作商旅打扮,看相貌应是东都国人。上首一人肤色偏暗且身形极是壮硕,他身旁另一个男子虽不及这人高壮,身量也较常人多出半个头,只是看面貌却年轻斯文得多。方才那视线便是自那黑壮大汉处来,这汉子因蓄了浓须,看来年纪偏大,但总也大不过四十岁去,却被康宁故意喊成“老爷爷”,又当堂喝破他窥视人家女孩子的事情,岂有不气的。
    婷婷心里早把康宁骂了个遍,手上却毫不含糊,抢在那大汉发作之前便紧走两步过去拎了康宁的耳朵,道:“你个猪脑袋,叫你快点跟上来,你又走到哪里去了?”康宁耳上痛得紧,知道婷婷是真的生气了,赶紧冲她猛眨眼睛,又将右手一抬递到婷婷面前,小心讨好地笑道:“姐姐,小穆是绕到林大娘的铺子给你买点心去了。”
    婷婷轻轻“哼”一声,松了手道:“你自己嘴馋,少拿别人来打幌子。”一顿,看一眼康宁手中那个包裹得颇精致的纸盒子,语声方暗暗地缓和下来,却仍是一番责难的口气:“你便心里十分想着什么东西,也该过来先给公子讲一声。你过了时候不来,他因担心,折回去找你,眼看就回来,我看你怎么搪过去。”
    那童子小穆言语行动间本来对他这姐姐颇有讨好的意思,但此时听了了这些话却不知怎的竟突然乱发起火来,扁扁嘴,扬声道:“这东西姐姐难道真不想吃?再说,公子哪一次训斥小穆不是姐姐告的状?姐姐就那么讨厌小穆么?”手一抬,胡乱往身后便指道:“这样的大叔有什么好?小穆一心一意对姐姐,难道只因没有胡子,便不如他了?”
    这小童儿突如其来的这一番话,十足是个打翻了的小醋篓子,别说那大汉被她搅得忘了发火,便婷婷也难免一时摸不透她的用意,又看酒楼里人都在看她们二人,面上不由略略一红。只是婷婷虽琢磨不透康宁的意思,却与她默契极深,知她此举必有用意,因此回过神来便拿指头在康宁额上用力戳了一下子,轻唤一声“你个小鬼”,便没了下文,咬了咬牙座回到桌前,任由康宁自己去折腾。
    那大汉经她二人方才一番往来,已认定这二人当是青梅竹马的一对小情人,虽则这童子对他出言不逊,但原是他自己窥视人家女孩子,失礼在先,又见这两个孩子因他自家先闹起了别扭,他这么大一个人,自恃身份,自然不肯再和他们去纠缠,方才那一时的意气之火也就跟着不了了之了。又忽然想起那童子方才气急之下曾道“难道只因为没有胡子,便不如他了”,一时也不由对这一番小儿女情怀且笑且羡。
    康宁这里却没那么容易就能过去,她嘟着嘴巴站在当地,犹自不依不饶狠狠盯着那虬髯大汉又看了半晌,见他确是不再盯着人看,方才慢慢地挨到婷婷身边去了。婷婷也玩得来了兴头,便故意不去理她,扭了脸去看窗外的街市风景。康宁心里笑个不停,面上却委屈得什么似的,思量好久,终于还是特意转到窗边去,解开那包点心的纸盒子,推到婷婷面前,咬牙半天,方陪笑轻声道:“姐姐饿了吧,先吃块点心垫垫,公子回来了咱们便吃饭。”
    婷婷却看也不看,一把将那盒子又推回去,赌气般道:“公子还饿着呢,我也不吃这个。”康宁不说话,只又将那纸盒子推过去,婷婷就又推回来,如此反复三四次。康宁面上的神色就随着这推拉越来越绷得紧,终于忍不住了一般,狠狠盯着婷婷看却又真的无可奈何了一般,细看那一双大眼睛里已经水意淋漓,却一力忍着不肯落泪示弱。
    临桌上那大汉二人见这两个孩子一时之间竟闹得如此地步,心下不由也略有些羞惭之意,年轻些的一个便欲起身前来劝解。谁知却见那小童儿忽然一咬牙,道:“公子公子,姐姐眼里就只有公子一个。我也是白上心,姐姐既然不希罕,我再不用这些心了。”言罢,竟一甩手,将那点心盒子直往窗外抛去。
    青年人方听这孩子吃醋竟吃到自个儿主子头上来了,不由暗自好笑,谁知忽然就见他要扔点心,不由微微一怔,心知这盒点心若真的扔出去了,这一对小儿女今日只怕能将这永安城都吵翻了,便赶紧出手欲夺回那盒子。他身手极快,动念之时,手臂连半个身子已微微探出窗外,却不意竟见一个人影,正电光一般直冲上来,已探手抓了那盒子,来势仍是不减,眼见便要与自己撞在一处。
    那青年人待要撤步躲闪已来不及,情急之下只得侧步闪身,一手扳住窗棂,一手轻轻来抓那人影的肩膀。那人会意,动作却比那青年人更快,不待他抓,已自伸了另一手向他臂上轻轻一搭,身形借力滑出半尺,两人堪堪避过,那人也便翻入窗来。酒楼中人方才大多是聚精会神地在看那两个漂亮孩子吵架,小童儿突然将点心扔了,众人的目光也不由都追着那纸盒子往窗外飞,此时竟眼见那青年原本是伸手去抢点心盒的,却不知怎的连带地捞了一个大活人回来,不由更被引动了兴致,竟有几人当时就喝起采来。
    窗边,那青年人倒退两步,才瞧清楚来人竟是方才离开的那位斯文雅致的少年公子,不由心中暗自惊诧,他小小年纪何来如此惊人的身手;又见那公子已放下点心盒子,向自己抱拳问候,便也赶忙还礼。礼毕,青年人方得细细打量那少年公子,见他不过十六七岁的年纪,身穿着样式极简单的白色儒衫,眉目秀致有胜女子,眉目间却隐蕴英气,且兼言词温雅谦和,当真配得起那谦谦君子温润如玉八字。那青年人爱惜这少年公子如此人才武功,又见他态度恳切,自然也待之以礼以诚。两人通了姓名,一来二去,言语间竟渐渐热络起来,连一旁那大汉也走来厮见。
    这少年公子自然便是燕枫所扮,因她母亲娘家姓景,她在外便一律自称景枫。那大汉与青年人自称是兄弟二人,大汉为兄,名阿勒,青年为弟,名托木。燕枫却知道,阿勒与托木是东都国男子最常用的名字,便如汉人女子取春红香玉为名一般,心里已断定那二人十有八九是为了要隐瞒身份才信口改了本名。因此燕枫虽不知康宁用意,但大致也猜得她是因见这兄弟二人行迹可疑,方想要探一探这二人底细的,便顺口邀他二人来同坐,怕他二人推脱,口中又道:“这两个孩子自幼随在小弟身边,并没见过什么市面。他二人方才冲撞了两位兄台,小弟替他二人给两位赔不是了。”
    若说此间诸事,其实皆是因那大汉阿勒窥视婷婷而起,他兄弟二人心里本是有愧;又看那一婢一童与主子在一处时,不似主仆倒似兄弟姐妹,便知这少年必是极爱护这两个孩子的,早预备着他言语发难。谁知这少年言语间不但对他二人极是礼敬,便是方才他二人失礼之事也一并揭过了,心下不由暗喜,也都赞这少年年纪虽有限,却真是一副好胸襟。东都国人一向以性情豪爽著称,因此这兄弟二人虽是微服出行,但遇见投契之人却也颇能磊落以待,当下便依言行事,唤小儿来将两桌并到一处。
    那小童儿却怎能愿意,趁着小二收拾桌子的当儿,将他家公子拽到一旁,唧唧哝哝起来,一双大眼睛还不时狠狠地瞟过来。那兄弟二人,一面觉得好笑,一面心里到底愧得慌,又不能和个小孩子一般见识,两个大男人,竟愣是被个十二三岁的孩子给宾住了。
    那公子如何不察,笑着在那童儿发顶揉了一揉,低声好生抚慰了几句,小童儿才总算勉强肯拉着脸和那兄弟二人坐到同一张桌子上。小二重整了席面上来,景公子和那兄弟二人聊得越见投契。那阿勒虽明着不再去看婷婷,但眼角眉梢仍是警醒,开始时瞥见两个孩子并排坐在一旁,仿佛还惦记着方才那一段,各自转脸看一边,一副要赌气到天荒地老的样子;谁知方一错眼珠的功夫,再转回来,竟见他二人已在手拉着手一起吃点心。此情此景,阿勒见了,心里一时竟百感交集。燕枫与托木在一旁各自看在眼底,面上谈笑风生,心里转的却完全是两样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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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吃罢了晚饭,燕枫和婷婷就往后头三个人住套间去。进了门,就见康宁已换过了外头的衣裳,解散了头发,身上披着件外衫,正跪坐在桌前的椅子上凑近了灯烛查书。小丫头身边桌上还另散摊着十几本书,她因看得专心,连燕枫与婷婷走进来都不察觉。
    婷婷看了,又好气又好笑,道:“小疯子,烦你先吃了饭罢,吃饱了任你疯魔。”边将手上的食盒在“砰”一声重重墩在桌上。康宁闻言,如梦方醒般抬起头来,见燕枫已在收拢她面前的一摊书,婷婷正将食盒里的东西一样样摆出来,皆是她最爱吃的口味,不由探头过去深深吸一口气,道:“饿扁了我了。”手上更不迟疑,拿了匙箸便开动起来。
    燕枫与婷婷任康宁在那里狼吞虎咽,她两个便在一旁闲闲地扯着笑话。约过了两盏茶的功夫,康宁推开饭碗,轻轻一叹,笑道:“今儿的饭怎么好象特别好吃,是哪位师傅的手艺?”
    燕枫与婷婷闻言便笑,燕枫道:“咱们往日只求这小姑奶奶肯多吃一口饭就念佛了,原来都是白费力气,早舍得饿上她两顿,只怕再也不会象现在这样子放一堆一般大的人里头,一下子就找不着了。”婷婷应道:“我就说你是个事后诸葛亮,你总不服气,今儿可让我逮个正着吧。再有,别说你当时不知道,就算知道,你舍得么。”
    燕枫方要回话,瞥见康宁在一旁也不恼,就笑眯眯地看着她与婷婷,不由稀奇,便转向康宁道:“你在那里傻笑什么?”康宁闻言笑得更厉害了,道:“看你们两个倒好似几十的老夫老妻。”微微一顿,又接道,“不如从明天开始,咱们改戏码了罢。小丫头不喜欢书童了,喜欢她的少爷。只怕比我象多了。何况少爷功夫这么好,小丫头若是他的心上人,那个大胡子爷爷才不敢再乱瞟。不然,只怕咱们什么也探不出来,倒白白把豆子哥气疯了。”
    康宁在那里只管唱作俱佳地胡诌,燕枫已被她逗得直不起腰来,婷婷开始也笑,后来却听康宁又拿她和小豆子来取笑,便忍了笑来拧康宁的脸颊道:“我看我白天拧得是不够力气,你总记不住。”康宁又笑又叫,往燕枫身后缩着躲婷婷,却反把燕枫也搅了进来。
    康宁方才吃饭,原是饿急了,一时狼吞虎咽虽然解了饥火,却难消化,这么着玩了一会儿,大笑大叫消耗不少,反倒不会难受。婷婷这时方问:“你窝在这里一个多时辰,可找出些什么来?”
    康宁微微一皱眉,道:“找到一点,不多,但只怕这两个人比咱们想的来头还大。”一边说,一边从案上翻出一本册子来,展到折页处,指给燕枫与婷婷道:“东都人爱在身上文饰各种图案,而且对花纹很讲究。这本笔记里正好有他们国内各种常见的文身图饰示例。你们看这里的这个花纹,笔记里说,在东都这是只有有皇室血统的人才能文的图案。今天我本来只是看到燕燕恰好走回来,先来通个消息的,谁知道托木伸手的时候,我在他上臂近肘处看到了非常相似的文身图饰。”
    婷婷道:“我今日看,托木对阿勒非常礼敬,且他二人眉目之间,颇有神似之处。若托木是皇室中人,只怕阿勒也是一样的。”
    燕枫道:“我也看到他手臂上那一处文身了,花纹相当精致繁复,但大致与这个不差多少。想来是皇室中人必是不假,但他二人如此身份,即使是武艺高强又是微服而来,总不该身边连侍卫也不带一个。这两个人的来意着实难猜。”
    康宁略一沉吟,道:“东都与我朝利益往来太多,和则两利,破则俱损,他们那国主不是糊涂的人,不应该看不透这点事情。再则这两个人行动间倒也磊落,又不肯带一个侍卫,只怕,是有什么极私密的事情。”
    婷婷、燕枫闻言,皆点头道是有理。婷婷道:“既然这样,咱们倒可以省些力气了。”康宁便笑,道:“才不是呢,只怕要更费劲了。”婷婷闻言,诧异道:“人家既是私事,你又跑去作什么?”
    康宁笑道:“他们到底什么意思,咱们也只是推测。如今西北并不太平,若东都也来添乱,我朝便是腹背受敌。东都虽说无反目之理,但他皇室人员私越国境,不论目的何在,都要格外留心才好。我们既然碰上了,岂有白白放过他们的道理。”
    燕枫、婷婷闻言,各自点头,燕枫笑向婷婷道:“只是难为你要辛苦了,那大胡子爷爷看你的眼神儿可不一般。”婷婷也笑:“我管他怎么看,我只管跟紧了少爷不就成了。”
    燕枫闻言,笑着轻轻敲了敲婷婷的头,道:“你倒会省力气。”婷婷笑着拨开她的手,道:“能者多劳吧。”一顿,却忽然转向康宁道:“你也小心点吧,我见那托木今日屡屡偷眼看你,你扮的虽象,可别玩得过了火,自己揭了自己老底。”
    康宁一笑,道:“我知道了。我原本只是讨厌大胡子爷爷乱看你,想给他个难堪的,谁知道他竟是条大鱼呀。”小丫头原本一直兴高采烈的话音至此不知怎的竟忽然转作一叹,直过了一阵子,才听她手抚着方才那本册子,轻声道:“若不是我娘的这些笔记,就这一点事情,我们只怕都要想破头了。”
    燕枫、婷婷听康宁此语,便知道她是又在想念穆安安了。她们三个在一起,七八年下来,大事小情皆是三人分担,只是惟一有这样一件事情,她们真的帮不了康宁半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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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来是上一章的后半段,重写的时候加了点东西,太长了,久单拉出来了。
    这次貌似是跑太久了,反省中...
    林
    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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