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宁郡主》43.桃夭（7）

    七月初九，天色仍余一抹暗青，千峰山前十里亭外，已遥遥有一辆马车磷磷行来。那亭中却已有人到得更早些，听得车马声渐近，便一齐迎了出来，为首是一名极斯文儒雅的中年文士，身边围随着一群十多岁的少年人。
    那边车辕上驾马之人也是位中年男子，见亭中诸人出迎，他先招一招手，便喝停车马，从车厢里扶出一位三十余岁的端丽妇人来。这两人略整一整衣裳，便也往这亭子来。
    谁知对面人群里忽然跳出来个青衣小童来，蹦蹦跳跳迎上前几步，笑吟吟向二人施了一礼，便脆生生利落落地道：“姑老爷早，姑太太早，我们少爷在这里恭候二位多时了。我们老爷因恐姑太太路上身子或一时有个头疼闹热的，难找现成的好大夫，所以特请了这位小大夫随行。另还请姑老爷开恩，带小的几个也出去长长见识。”
    对面那夫妇两人相视一笑，妇人笑着上前，携了小童的手，先向那中年文士一福身道谢：“既如此，生受大哥美意了。”那文士但笑不语，却一侧身，也还了礼。这妇人便又转身来逗那童儿道：“别人都好，只你这小家伙，最是能生事磨人的。我恐怕带了你走，这一路上也不得安生，大哥日常在家都纵你玩闹，我也不敢管教。可叫我如何带着你走呢。”
    那童儿闻言，一嘟嘴，面上一片讨喜的谦恭神色一扫而光，却忽然转身抱了妇人的腰，娇声道：“大阿姨，不来这么欺负人的啦。”却十足换作了康宁平日里撒娇耍赖的声调。妇人闻言，不由俯身笑着捏一捏她的脸颊，半开玩笑地柔声道：“你看你，还没上路呢，已扮得这么个模样疯玩起来了，真到了外头，谁拘得住你。”
    小童儿闻言，笑着环了妇人的双臂道：“我道是什么事情呢，原来为这个，这却不是我的主意，大阿姨怪不到我头上。”言罢，伸手指指文士身旁一个长身玉立的少年和一个丫头装扮的青衣女孩子，却故意微微翘了嘴巴，嗔道，“还不是这两个要欺负我，非说出门好歹要扮一扮，不然容易招人疑心。我就说好啊，谁知她们便合伙来欺我，说我个子那么矮，扮少爷就别说了，连扮个丫头都不像，非要我作这个个童儿。”
    妇人听得这孩子半真半假一番抱怨，却故意柔声笑着逗她道：“扮个童子又怎样，只怕比扮少爷丫头都难。她们也是知道你一向最是聪明伶俐才要你来作这最难的。但我只怕你出去玩野了，不小心，就扮漏了也说不定。”
    小童儿闻言，轻轻一撇嘴，下巴几乎不曾翘上天，却道：“有什么难的，我闭着眼睛都走不了样儿。她两个才不是扮不来，只是合成一伙儿要来欺负我。说什么既扮便要扮得象模象样，不然更招人盯。此番出去要天天乖乖听她们吆喝不说，还不让我骑马，说要么坐车，要么给我备一匹大走驴。我都被她们折腾得凡事作不得主了，大阿姨还和她们一伙儿来欺负我。”
    在场诸人闻言不由俱是忍俊不禁。那妇人却伸手轻轻捏了捏童儿的面颊，柔声戏谑道：“你这孩子，我还不知道你么，饶是欺负了人，都能派出人家的不是来。只怕是你自己贪方便要四处跑才和人家抢着来扮这小童儿玩的。”眼看那孩子鼓起嘴巴又要争辩，便又笑道：“若说来，也多亏这世上还有她两个能制住你，不然我可不敢带你出门的。”
    众人闻言，更是笑不可抑，那小童儿却被气得瞪大了眼睛狠狠在各人身上挨个挖过去，过一忽儿却连自己也忍不住笑了，拉了妇人，又娇声道：“大阿姨，我保证乖啦。我还不知道么，我若惹得阿姨为我操心，那就等于是在惹伯伯生气，他嫌了我，说不准半路上就随便就把我卖给人家使唤去了。”
    众人原笑得好些了，却听这孩子平白将人家一个端方洒脱的侠客说得好似人牙掮客一般，不由又是一阵笑。那边那中年男子也是满面笑意，却忽轻轻将小童儿拎起来夹在腋下，道：“伯伯现在就生气了，却不能把你卖了去祸害别人家，只需打得你屁股开花乖乖听话。”边说还边作势扬起巴掌来。
    那童儿虽知这巴掌总也不会真的招呼过来，却也忍不住尖叫起来，回身攀了男子手臂便道：“伯伯，我都是大姑娘了，您怎么还害我这样丢脸。”男子尚未答话，一旁那妇人却故意左右看看，笑道：“明明是个小童儿，哪里来的大姑娘？”小童儿听了这话，也知自己这一时失言，正撞破了方才的大话，难得面上竟微微红了一些。众人素日只见她伶牙俐齿，口上对战起来一个字的亏都不肯吃的，难得今日见她也说不出话来，一时不由又都笑了。
    这一阵言笑过后，众人便又到亭中略作歇息，各自些须用了些饮食，看天色已然大亮了，方又出来。这边一行人各自上了车马，文士一人便独自在亭口相送。两边虽俱是离情依依，但他们也都是洒脱磊落之人，何况此去安排也妥帖周全，因此并无一人效那小儿女之情状。
    车马磷磷远去，终于在官道上渐渐模糊。文士转身，却不离去，反快步走上路旁的缓坡，三几转，极目之处竟又能见那车马队列；如是反复有三，直到那官道转入山后，再非目力所及，文士方缓步下山来。他心中正有许多的不舍和忧虑，却并不知道就在他身后，那极高的峰峦之上，一个锦衣的男子也正极目望向那一队车马，缓缓向身后一人道：“檞，去吧，别让她再玩得忘了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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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且说这一行人一路北上，莫说三个女孩子自小便极少离开京城，看见什么都新鲜得不得了，便丐帮两个少年并陈觉也极少有机会走这样的长程，许笑寒自嫁与方语频虽也在天山与京城间往返过，却也不是身体羸弱便是来去匆匆，也鲜少打点行路事宜；因此算来倒是只有方语频一人是曾在外头走惯了的，这一行人一路上倒都赖他一人照顾约束了。
    方语频未娶许笑寒之前游走江湖多年，也是个热血侠任之人。后来因有了家室，他夫妻二人琴瑟和合略无参商，他自然巴不得的就回家修心养性去了。此番远行，虽他早已无意于江湖，但蛰居十五年后再得重温少年时恣意纵横的快意毕竟也是一大乐事，何况他身边尚有娇妻爱徒相伴。因此只要是一行人安全无虞，他反倒是带头想着点子地玩乐；这一路上的名山大川自不必说了，另外他尚知道许多并无盛名却极优美或有趣的地方。这一路上悠悠荡荡地行去，几乎不曾把几个孩子玩疯了。
    这一天，一行人路经一座山脉名解剑峰的。众人因方语频曾道，这山虽不忒高峻，但野趣甚浓，便商量好了特意早早歇下，预备养足精神明日去山中好好见识一番。用晚膳时，几个小的便缠着方语频讲这解剑峰的由来。这个说江湖上的事情没有方伯伯不知道的，那个说方伯伯讲起掌故来最是能下饭总让人不小心就吃多了。方语频被缠不过，只得依着他们将一段往事巨细靡遗娓娓道来。
    原来很久以前，这山峰不过是座野山，附近人提起来时便东山南山的乱叫。后来却有一位剑术冠绝一时的剑客偶然走来，因他爱上这里天然未染的风光，竟决定在此定居并从此封剑退隐江湖。这山竟因此人的归隐而名动天下，从此便被江湖同道称作解剑峰，天长日久竟渐渐地就叫开了。
    第二日清早，众人起身各自收拾停当，先到驿站托驿使将马车带到下个驿口，又额外租了马匹，便下了官道去解剑峰。上路不到一个时辰，便已入山。众人看那山中的泉流木石，果然如方语频所言，别有一股浑然天成的野趣，不由兴致更高。一路说说笑笑行去，倏忽间竟已过了午时。因正好走到一处紧傍泉源的开阔地，方语频便招呼其他各人先用了午饭再继续游玩。
    几人上山前原本已带足了一日的干粮，但因见山中的溪水间游鱼极多，陈觉一时意动，便拉了小毛子下水去捉鱼；小豆子却跑到林地的边缘地带埋头不知找什么去了；女孩子们便笑嘻嘻地结了伴去拾柴；剩下方语频与许笑寒夫妇两人，在溪边选好了地方用石头垒好个简易炉灶，又自行囊中翻出匕首来准备洗鱼。
    不过一刻，几个小的已各自找齐了东西。陈觉和小豆子俱是快手，已捉了十几条颇为肥美的鲜鱼；小豆子却不知哪里拾了一堆蘑菇并一种有香气的大草叶子来。燕枫看着小豆子一边指挥陈觉和小毛子去收拾鱼，一边自己却已在快手快脚地开始烧起蘑菇汤来，便笑道：“跟着豆子哥，只怕是到了遍地只有石头的地方都饿不死。”
    小豆子也笑，却道：“你再拍马屁也没用，只有你一条鱼吃，一碗汤喝。”言罢，因见陈觉与小豆子已将鱼都收拾好了，便向婷婷一点头；婷婷会意，过来代他看着这里汤锅。小豆子腾开了手，便去一旁另起了火，将每条鱼皆剔过脊骨后自中间刨作两半，再用那宽宽大大的草叶裹了，架到火上去细细地烧。
    燕枫原本也是难得的伶牙俐齿，却难得的竟没有驳小豆子的话，只似笑非笑与康宁对望一眼，都一齐凑到婷婷身边去闲聊起来。燕枫闲得无事一般从火里捣出一块木炭来，待放冷了，便用手去拈那木炭，婷婷看了，便与她道：“一会儿便吃饭了，莫手里乱摸东西。”不防燕枫向她一笑，飞快地抹了一手炭黑蹭到她脸上。婷婷一惊，抬起头来待要如何，燕枫却早跳到一丈开外去了。
    婷婷抬手抚脸，却因那汤火候已快好了，若离了人只怕差了味道，便不起来，只咬牙笑指了燕枫道：“你再不肯跟好人学个一星半点。”冷不防却伸手向一旁将笑嘻嘻地坐在她身边看戏的康宁抓得向她身边趔趄过来，又道，“你简直要比她还烦人了。”
    康宁闻言，索性猛一扑，把整个身子都赖到婷婷身上。婷婷不提防，被她压得半边身子都倾在地上，却听康宁道：“反正我怎么样也都是坏人，我才不枉担了虚名。”婷婷被压得喘不过气来，边笑着推康宁起来，边道：“你还要怎么样，天底下的人都该被你欺负光了。”
    康宁闻言，却忽笑嘻嘻爬起来，道：“就是天底下的人都被我欺负光了，我可也不敢欺负你，豆子哥要向我发疯的。”婷婷闻言，面上微红，方欲开言，却被燕枫抢了先道：“豆子哥若发疯了，随便往哪个锅里扔把巴豆，咱们可就都甭想再站着了。”婷婷面上更红，拨开她二人的手，轻声斥道：“我把你们两个贫嘴烂舌的家伙，一会儿谁也别想再吃一口。”
    三个女孩子虽是在玩笑，燕枫、康宁却都不欲令婷婷受窘，因此声音皆有意压得极低。一旁诸人早看惯她们嘻哈玩闹，都不理会，谁知小豆子偏在此时走过来，他因方料理好烤鱼，便过来看汤的火候。女孩子们原本在热热闹闹地说话，见他一来便齐齐住了嘴，燕枫、康宁只管笑嘻嘻打量他，婷婷却有些不自在地转过头去。小豆子自小和她们在一处玩，早练得一身以不变应万变的功夫，因此只蹲下来看那蘑菇汤的火候，口中随意道：“你们又讲什么呢？”
    燕枫、康宁闻言都一齐笑出来，燕枫道：“我们刚刚正讲着一种豆子呢，巴豆。”言罢也不管小豆子听没听懂，便拉了康宁道：“走，咱们去那边，别被小毛儿一个人把鱼吃光了。”
    小豆子不知前因后果，自然听得云里雾里，却也不多理会她两个。他略尝一尝那蘑菇汤，便回头向婷婷一笑，道：“你手艺越发好了。”婷婷闻言，挑眉一笑，也便忘了方才被那两人调笑的事情，走来小豆子身边来帮他一起准备起锅。谁知小豆子拿勺子在汤锅里搅了两下子，却忽然想起什么一般，转过头来。婷婷不防他这样切近地看过来，一时不免怔愣在那里。小豆子却趁她闪神的一刻，掩了袖口替她轻轻抹去了颊边那一抹炭黑，方微微一笑，道：“我来就好了，你洗洗手去那边先吃吧。”
    婷婷回过神来，不由垂首，却也不动。两人一时无语，半晌，婷婷方柔声道：“起了锅吧，只怕火候过了。”小豆子默不做声利落地熄了火，端了汤锅在手，方欲起身，却忽又凝住身形，转头看向婷婷。婷婷又被他这样近切地盯着看，如何能不知觉，却不知为何心中无端地便有些慌乱，竟让她不能如往日般坦荡荡地回视那视线。小豆子心中忽然也便慌乱起来，猛然拔起身子来。婷婷被他又吓一跳，赶紧也跟着站起身。
    两人便一前一后去和其他人会合。谁知小豆子疾走两步又忽然停住，婷婷在后心不在焉，一时不察收不住脚，整个人就直直地撞到了小豆子背上。小豆子自小下过苦功练功，也是一身钢筋铁骨，这一撞本也没多大力气，他自是浑然不动，倒是婷婷直倒退了两三步方稳住身形。
    小豆子便急转身去看婷婷，一只手却已先握住了婷婷的手臂。待到回身看到她面上竟也现出一丝平日里难得一见的迷糊神色来时，他便不由笑了；方才的那些惊惶无措仿佛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而当他回首，那么多年的岁月里，那个始终相伴的小姑娘却不知怎的总是那样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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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各位，我其实还是很努力地在写，不过呢，这一章其实就是个过渡罢了。
    北方又降温了，大家注意保暖。
    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