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清风吹过,露出阿冼脚下,令重阳眼尖,已看见鞋上绣着一朵粉色荷花,衬在翠色荷叶之上。这图案绣得甚是精细,正和几日前黄河岸边那黑衣女子所穿一般无二。令重阳吃惊之下抬起头,却见阿冼飞足踢来。这生气发怒的模样,印象实在深刻。瞬间他便已猜到,眼前的阿冼便是当日那黑衣女子。令重阳心念电转,便吃了她这一脚。阿冼足上所穿之鞋均是自己绣得,一般图案的还有甚多,此刻见到令重阳目不转睛盯着自己脚下,低头一瞧,便猜到这轻薄小子定已认出自己身份。见他面色虽是痛苦,那嘴角的笑意分明和当天亲完自己后一模一样,当下不禁大羞,转身便欲逃去。
她一跃纵出三四丈之外,忽地顿住脚步,身子一拧又倒纵回来,转身盯着令重阳,咬牙说道:“令重阳,你当真不想要这条性命?你……你若是给他们杀了,又拿什么赔给我?”令重阳长叹一声,低声说道:“阿冼姑娘,令重阳有愧于你,这条性命迟早任随你吩咐。此刻若是丢在了这帮坏人手中,岂不是更遂了你的意?”
听完令重阳说话,阿冼眼中泪水又盈了上来,顿了一顿,方说道:“不错。你对我轻薄无礼,我…便是将你杀了也难心头狠意。你既要求死那便快些去吧,我只盼你一招便死在这帮道士手中,那时……那时我才痛快。”说罢身子晃了一晃,泪水夺眶而出。令重阳哈哈一笑,道:“要一招死在他们手中,那也不太容易。”将手中短剑挥了一下,跳到场间,放声道:“方可求,你还不快来?”
方可求委实恨急,当下说道:“这是你自己找死,可怨不得我来。”心中打定主意,无论如何也要将令重阳毙在掌下,以消这蔑视之恨。齐俨倨冷声道:“方师侄,你既要战第一场,还请不要折了贵派威名。”方可求不答,身子一晃,双掌劈出,跟着身随掌势,左手已按向令重阳前胸。
令重阳面露微笑,左手懒洋洋提起,似要抬掌相迎。蓦地肩头一晃右腕急振,接连刺出三剑,当真快似闪电,嗤嗤有声,袭往方可求肋下空当。方可求吃了一惊,心道:“这小子好快的剑法。”脚下踏开半步,避开剑势。反手一掌拍出。令重阳剑尖和他掌风相撞,当下被压低两寸,这一剑便没刺中。他应变快捷,短剑就势下沉,直削往方可求脚下。方可求抬起右足,踢向令重阳手腕,令重阳手腕微缩,剑光回卷,嗤的一声从脚面掠过,险些从他腿上削下一块肉来。众人“啊”地一声惊呼。
方可求不料令重阳变招如此迅捷,一个照面下来险些吃个暗亏,背上惊出一身汗来。双足一点退开三四步,复又欺身而上。当头一掌向令重阳直击而下,离的近了一脚无声无息飞起,踢向令重阳腰侧,角度极是刁钻。这招是他青城派绝学之一,叫做“层峦叠翠”,取其相辅相成之意。令重阳将身子转过半圈,避开他拳脚正面,反手一剑疾刺而出,剑光迅疾,却要在方可求拳脚及身之时先将他穿个透明窟窿。方可求无奈飞身跃起,一脚踢在剑身之上,令重阳退开几步。
两招一过,方可求轻视之心少去,退后半步,蛰身挥掌再即攻上。令重阳出手便将方可求攻势挡开,也是精神大振,清啸一声,将在长白山中所学的剑法施展开,刷刷刷又是一连三剑,剑光如雪,接连不断削出。
瞬间数招过去,方可求面色阴沉,双掌轮番拍出,上下翻飞,劲道雄厚,招数甚是奇妙。他是青城派此番领军人物,适才一招不利便不肯冒险,再不让令重阳靠近,施展他剑招的精妙之处。往往左拳拍出,拳势尚未去尽,右掌便即跟上,拳拳有力,掌掌有声,片刻之后,令重阳身前尽布满他青城派内力的余势,几次抢攻上前,都被他浑厚的掌力逼开。数招过后,剑势不由得慢慢变缓。
众人见方可求出招之时不似开始般咄咄逼人,却更稳健从容,令重阳再无机会快剑伤他,当下也是暗暗点头。再看他身形雄壮,纵跳起伏间迅捷异常。斗到快时,但见一条黑影在白色的剑光中腾挪闪避。虽是以慢打快,但他时而蛰伏时而进击,变招之际极是迅疾,心中也是暗暗称好。
令重阳始终无法迫近方可求身前,出剑之时受他内力牵制,剑上压力也慢慢大了起来。方可求心中盘算,再过得几招,待到令重阳气势一尽,便可以快制快,将他擒下。激斗中令重阳挥剑削出,方可求单掌一引,带开剑势,突地抢上一步,右掌从下而上在令重阳前胸一扫而过。令重阳顿觉腹下微热,胸中烦躁。回剑欲斩,对方却早已跳开。方可求一招得手,目光闪烁,甚为得意。令重阳心中忽地一动,仗剑抢上,两人错身之际低声说道:“断玉诀!”方可求闻言心头大震,大声叫道:“你说什么……?”
他心情激荡,左拳击出时便慢了一慢,令重阳短剑从他拳势空隙中疾刺而上,中指在剑身上一弹,秋水明嗡的一声清响,口中接道:“你不是想找断玉诀么?”方可求耳中受剑声一震,心神大乱,令重阳剑尖爆出一团剑花,朗声说道:“长剑当歌”,剑光忽地炸开,如飞雪破空纷纷落下。众人但闻得哧哧声清响不断,再看方可求肩上臂上被划开数条长道,鲜血立时涌了出来。
方可求面色苍白,捂住伤口连退数步,目光中尽是惊疑愤怒之色。令重阳看着他缓缓说道:“河北野马寨的英雄,原来当真是你扮的。”方可求目光中的神色由怒转恨,哑声说道:“原来是你这小子。”
三年前令重阳初识泰山派众人时,便在蓟州城外被几名自称是河北野马寨的蒙面人伏击。当时为首那人言语不慎,被乾枫猜作是青城派的方可求。刚才激斗之中,令重阳和他面面相对,看见他目光中深沉得意之色,似是相识,心中一动出言相探,不料果然中郜。
令重阳持剑站定,傲然说道:“方可求,当年我不过十五六岁,初学武功,你便心狠手辣要将我杀了。此刻你伤在我的手下,我却不已为甚,不来杀你。方才我以断玉诀乱你心思,将你刺伤,你若是不服,尽可再来相斗。”
方可求双目闪烁不定,半响咬牙说道:“好。方某今日不慎败在你手中,这场子却迟早要找回来。”此刻当着群雄在场,他被揭穿昔年隐秘之事,心中羞怒难当。不愿多留,对着齐俨倨微一施礼,竟带着青城弟子径自离去。
众人先见着方可求一招得手,明明是要胜了,却不料令重阳几句话后情势却又陡然直下,竟被一招精妙剑法划得遍体鳞伤,场上顿时议论声大作。齐俨倨面色铁青,不发一言。
单如皋眯着眼看着青城派众人背影,也不知想些什么。片刻回过头来,见令重阳仍站在场间,喝道:“想不到我泰山派手下败将,竟能让青城方师侄落败。嘿,也不知使了些什么阴谋诡计?来来,让老道来教训你。”方欲上前,景凌师太却大踏步站了出去,一身挡在他身前。单如皋皱眉道:“景凌师妹,你这是作甚?”
景凌沉声道:“单师兄,你等会,我来会他。”单如皋道:“教训这样一个后辈,你却和我抢什么?”景凌也不答话,只冲令重阳喝道:“令小子,今日你若再能折断我长剑,峨嵋从此不再和你为难。此后有你之处,景凌便退避三舍,算是怕你。”说罢冷哼一声。长剑出鞘,便待令重阳进招。
单如皋低声道:“师妹,话也不必说得太满。”景凌回过头来,长眉倒竖,大声道:“你说我打不过他么?莫若你泰山派先和我打这一场。”单如皋悻悻无言,心道:“你这尼姑出名的蛮横无礼,我却不和你计较。”又见齐俨倨默不做声,想是同意,心下老大没趣。
景凌长剑一抖,剑头上下不住颤动,发出嗡嗡之声,越来越响,犹如蛟龙受缚,正在猛力挣脱,急不可耐。景凌持剑右手却纹丝不动。群豪中不乏使剑好手,见她如此声势,不由得叫声好。
令重阳横剑当胸,心道:“你将话说得那么满,想是极具信心了。令重阳虽然武功没你高,难道就这样被你吓住了么?”当下也不答话,将剑一指,脚下微侧,紧紧盯着景凌肩头。景凌见令重阳神色平静,不管长剑轰鸣,双目只在自己右肩上下看去,一晒说道:“倒不是全然无知,发招吧。”
令重阳曾见过景凌与乌脱寒在泰山交手,深知她剑法实在高明,见她自持身份,当下也不客气,一剑电闪刺出。景凌剑头本在颤动,见令重阳刺近,骤然急停,然后又是嗡的一声响起,声音竟比方才还要大上许多,暴刺而起,迅若游龙。众人只看见一道雪白剑光,后发先至,转瞬迫到令重阳身前。
令重阳目光一直盯着景凌肩头,见她右肩微向前撞,便已转身侧开。不料她剑势来得如此之快,心下大惊,脚下尽力一点方才避开。长剑挟着啸声从他身侧三寸处滑过,剑风将他衣袖划破,割的肌肤隐隐作痛。令重阳短剑就势回削,势头还未去到一半,景凌剑锋回转,竟又刺向他后肩。令重阳无奈,将秋水明收回,景凌长剑啪地横拍,两剑剑身相交,当的一声脆响,令重阳胳臂一酸,险些被她将宝剑击落。
景凌微微一哼,想是诧异这一击未能竟攻,剑势微微一缓,随即又是接连两剑,均是刺往令重阳右肩。令重阳举剑不得,唯有滑步避开。景凌剑势得敌人纵容,光芒大甚,带着嗡嗡声紧迫而至。令重阳在她快剑追击之下,或格或避,无法腾出手来施展所学剑术中的变化,心中不禁焦急。
其实快剑并非景凌所长,每每几剑过后便少有停滞。几年前乌脱寒施展大漠快刀,尚且能和她斗上半响方才落败。但她峨嵋派内力绵长,一心想让令重阳输的难看,是故一剑接一剑不停歇刺去。令重阳为景凌剑势所迫,几乎连气也喘不过来,身形不断游走,全是处在下风,全然无暇反击。纵然看见她剑势停滞处留有破绽,但景凌处理极好,一到这时便与他两剑交格,将他震开。令重阳内力不及,那机会便一逝而过。
瞬间两人相斗,数十招便已过去。令重阳被景凌震的右肩发麻,心中暗道:“不好不好,这老尼姑剑快力沉,若是还这般缠斗下去,只怕过不了多时,我连剑都拿不起来了。”目光斜视,却看见阿冼站在场边,两手死死揪着长袍衣角,双眼紧紧盯着场上,身子微战,想是极关心场上情势。心中不禁想道:“阿冼姑娘如此紧张,自是怕我从景凌剑下逃脱。其实依眼前局势,又如何看不出我落尽下风?等我斗到精疲力竭之时,再被这老尼一剑刺死,想必也遂了她的意了。”
他心神一分,景凌长剑便追及身侧。剑上嗡嗡声传入令重阳耳中,如同雷鸣。他从恍惚中醒来,却见剑花如雪,景凌宝剑寒芒直指自己腹下,电刺而来。此刻再躲也是不及,令重阳将牙一咬,心道:“我便是死也要刺伤敌人,决不可就此放弃。”秋水明一挺,竟向景凌直扑过去。
众人一声惊呼,看出令重阳这是拼命的一剑。只是两人对面相决,剑势快慢不一,景凌剑长,定可先将令重阳刺死然后再避开他的剑尖。纵然避不开,也不过受些轻伤,而令重阳前扑此举却是必死无疑。
刹那间两人逼近,却见景凌长剑中途转向,划了个圆圈撞在秋水明上,又是当的一声脆鸣,两剑左右一分,相错而过。景凌跳开半尺,复又举剑向令重阳刺来。令重阳死里逃生,背上凉涔涔全是冷汗。回剑挡开景凌来势,但觉头晕眼花,全身酸麻无力,若不是拼命支撑,只怕现在便忍不住要弃剑投降。他咬牙支撑,心中不停问道:“她为什么不刺我?她为什么不刺我?方才那一剑,她就算是不将我刺死,也可将我刺伤,逼我认输,为何偏偏要拍在我宝剑之上?”
令重阳抬头向景凌望去,见她满面愠色,一剑快似一剑,犹如狂风骤雨般向自己刺来,嗤嗤作响,方才那令人心烦意乱的嗡嗡声却再也听不见。令重阳心念电转,忽地恍然大悟。原来这老尼深恨自己当年削她宝剑,在商九歌及众弟子面前令她出丑。现在她不伤自己性命,却是要逼得自己弃剑认输,向她投降。是故一上来便大张旗鼓,以壮声势,好叫自己心中害怕。
一念至此,令重阳精神大振,笑道:“师太只怕打错了算盘。杀令重阳容易,想叫我投降却难。”当下不管景凌长剑刺来,只将秋水明高高举起,从空劈下,口中叫道:“长风万里”。
景凌不料令重阳对自己长剑不挡不避,反而使出一招似剑似刀的招式。眼见此招堂堂正正,凌空而下,威力极大,当下怒极撤剑,抬手硬架道:“奸诈小儿……”。但听见铮的一声巨响,两剑剑刃相交,秋水明削铁如泥,竟将景凌精钢长剑从中削断。
令重阳跳开半步,他缠斗多时,适才这一剑实已耗尽他全身力气,此刻便是站也站不住。景凌原本知道他宝剑锋利,所以一直不和他剑刃相交。方才却是怒不可抑,忘记了此事。疏忽之下,竟被削断宝剑。
景凌呆愣愣看着地上断剑,不发一言。令重阳开口道:“师太……”。景凌怒喝道:“住口!你这奸诈无耻之人,我恨……我恨……未将你毙在剑下。”令重阳苦笑道:“不错,师太面恶心善,为人慈悲,令重阳以前却是误会了。得罪之处,在此赔礼。师太先前所说话,却是做不得准的。”说罢深深一礼。
景凌冷笑道:“我景凌是何等样人,岂能言而无信?怪只怪我不够心狠,才中了你小子的奸计。”顿了一顿,转身向群豪说道:“在场各位英雄听真,今日景凌比剑输给了令重阳令少侠,从今以后,峨嵋派再无人与他为难。今后凡有令少侠在场之处,景凌绝不出现。若有违背,有如此剑。”众人尚不及劝阻,景凌已将手中残剑一抖,但闻得噼啪声响,残剑剑身化作无数碎片,纷纷落在地上。众人骇然,均不料她内力高深若斯。
景凌抛开剑柄,转身欲行。令重阳忽叫道:“师太慢行。”景凌大怒回身:“你还想如何?”
令重阳摇头道:“师太误会了。令重阳本是山中少年,身负家仇师恨,并非什么鞑子奸细。这话师太信也好,不信也罢,我不再多言。我迫不得已和师太交手,屡次得罪,心中实在愧疚。今日便给你一个交代,从今之后,你所思所为与我无干,令重阳心中也不再有亏欠。”
话音方落,令重阳将秋水明回转,从右胸插入,但闻“噗哧”一声,剑尖自后肩穿出。鲜血立时涌出。令重阳微一踉跄,随即忍住剧痛,昂首而立。众人尽皆惊呆。清风拂过,场上寂静无声,只听见这少年的鲜血滴达滴达掉在尘土上的声音。
景凌目视令重阳,但见他面色苍白,嘴角紧抿,一双深黑的眼睛紧紧盯着自己,面上全是傲然倔犟之色。当下也不知心中是何滋味。只觉自己今日之行,全无意义,似是大大的错了。
忽地一道人影闪动,却是阿冼扑到令重阳身前,抬手一巴掌狠狠扇向令重阳脸上,泣道:“你这傻小子,干吗……干吗刺自己一剑?”话音未落,泪水便夺眶而出。令重阳轻轻一笑,尚未说话,身子一晃便摔倒在地上。
卷一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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