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河洗剑录》38.第三十六章 漫提如意舞,笑语解风波

    释衍将分金诀递给令重阳,说道:“小施主,请你将这秘笈交给方丈师弟。”释迦大师面沉如水,目视着他道:“先生可真是要将这份秘笈交给少林寺?”释衍微微点头,释迦沉声说道:“很好,很好。令施主,便请你将它拿过来。”
    令重阳将分金诀接过来,心道:“这薄薄的一张羊皮,却不知他耗尽了多少心血方才取到手。现在释衍将它交给少林寺,可算是立下了大功,想必当年偷逃之事也可以一笔勾销了吧。”他心中暗暗为释衍高兴,笑眯眯地将羊皮递到释迦手中,对他说道:“方丈大师,这么一份厚礼,就请接着吧。”
    却见释迦将羊皮接到手中,看也不看,双掌一合,轻轻搓动,那羊皮顿时化作无数碎片,纷纷从他掌间落下。令重阳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叫道:“方丈大师,你,你……”。释衍又气又怒,呆呆地盯着地上羊皮的碎片,突地大叫一声,口中喷出一口鲜血,晕死过去。
    寺中众僧均是看着释迦,目光中惑是惋惜,或是不解。令重阳一呼脱口之后,脑海中便是念头飞转,立时想出好几种可能。此刻抬头看去,却见释迦神态安详,行若无事,脸上还微微露出一丝笑容,当下微一思索,便已猜到他此举的意思。心中寻思道:“当年我曾听塾师讲,志士不饮盗泉之水,廉者不受嗟来之食。少林寺乃是千古名寺,寺中弟子戒盗戒嗔,释迦方丈身为一寺掌门,又怎么肯要这偷来的东西?但他若是不取,这释衍又没有半分武功,带着这样一本秘笈在身上,只怕是祸非福。思来想去,只怕这样便是最好的处置方法。只是,这么办未免也太伤释衍的心了。”他微微叹了口气,看向释衍的目光中满是怜悯。
    释衍晕倒之时,释弘便已抢在他身旁,此刻正扶住他身子在他后心灌入真气。半响释衍悠悠醒来,刚一睁眼,双目中泪水便滚滚而下,不断摇头哽咽说道:“我错了,我还是错了。没想到一别几十年,少林寺竟然还是这般食古不化,固步自封。早知如此,我……我当年便该在面壁之时自绝经脉而死,又何必跑到塞外几十年,不人不鬼地苟活到今日。少林弟子们,快快过来一掌将我毙了。我这叛寺之人,早该领这一掌之罚。哈哈,哈哈哈!”他笑声凄惨,满头白发随着笑声颤动不已,说话间又是掩胸长咳。
    令重阳心中不忍,和声劝道:“释衍先生,你误会方丈大师了……”释迦微微一抬手,止住他说话,道:“释迦先生,你我虽是故人,但你当年犯有叛寺之过,自当去戒律院领受相应责罚。只是你现在身受重伤,却不能再受伤害。今日便到此为止,请先生回房休息,一切事情以后再说。” 释衍连声咳嗽,喘息道:“我……我已是油枯灯尽之身,只怕命不长久,你,你若不此刻将我送到戒律院去,只怕再没有机会了。”释迦低头不答,缓缓坐下,合上双目,便似一尊佛像般再不开口。释弘过来将老人连床一并抱起,转身出门。
    夕阳的余辉从门外斜斜照进来 ,屋内升起一些如烟如雾的浮尘 。两人便从这浮尘中走出门外。众人只听见释衍的咳嗽声一路远去,洒落在空寥的庭院之中,竟似有说不尽的苍凉。释难迟疑半响,张口低低念了声佛号,告辞离去。众人亦是纷纷随后而去。
    令重阳却站定不动。待众僧走后,来到释迦面前,扑通一声跪倒 ,端端正正磕了三个响头,抬头望着释迦方丈。释迦睁开双眼,双目中大有深意,道 :“令施主这便想拜师么?”令重阳摇头道:“不是。”释迦微笑道:“那你为什么磕这三个头?”
    令重阳笑道:“重阳此刻不是少林弟子,若是想拜师磕三个头却是不够的。我只是想请方丈大师大发慈悲,赐给弟子一颗小还丹。”
    释迦向令重阳脸上看去,点头道:“你眉宇间青气流动,中的是寒毒。先前我听释难师弟说,他用达摩心经为你驱寒,也花了好几个时辰。若是想将它完全逐出体内,须得修习完达摩心经后自行运功方才可以。你安心呆在寺中,待过得几日我便将这心法传授给你。这寒毒极为厉害,只怕小还丹也未必奏效。”
    令重阳微微有些尴尬,挠了挠头皮低声道:“多谢方丈。这小还丹我以前是有的,萧大哥给了我好几粒。不过我武艺不高,好几次给人打成重伤,便都给吃了。不过现在我求这粒小还丹却不是为了自己服用,我是看见释衍先生伤势实在沉重,所以想求一颗给他疗伤。”
    释迦凝视着他,道:“令施主,你几日后便是少林弟子。那释迦却是本寺上代的叛徒。你们之间素不相识,为何要为他求药?
    令重阳正色道:“方丈大师,刚才我听见你说过,十届众生皆是平等,人人都有生存的权利,并没有高低贵贱之分。不管是中原人还是鞑袒人,只要是身有危难,佛门弟子看见了,都会救他一救。释迦先生在寺中众人眼中是位叛徒,但在我看来他只不过是个风烛残年的老人,若是得不到救助,便会在我眼前死去。他的叛寺之罪,自然有戒律院的大师加以判罚,纵然最后也是一死,但在这判罚一天未下来之前,他便有权利多活一天,断不能就这样弃而不顾。千古艰难唯一死,人命岂可如此轻贱?佛家本讲究济世救人,还望大师大发慈悲。弟子这番话若是有什么冒犯的地方,还请恕罪。如果大师仍旧觉得不够,令重阳宁愿舍弃拜师之事,但看在我萧大哥的面子上,只求一颗小还丹。”说罢,再施一礼。
    在令重阳心中,对释衍的遭遇实在同情。昨日夜间他亲见那青袍人对这老人严刑逼供,大施辣手,为的便是这分金诀。但释衍宁愿被他斩去一手一足,也不肯说出实情,这性格和他却是极为相近。便如当日他和萧连城初会时一样。今天再耳闻此事的来龙去脉,眼见释衍真情流露,满心欢喜而来,却落得黯然神伤归去,心中早已不忍。故此在众人离开之后,独自留下对释迦求恳。
    释迦长叹一声,合十说道:“阿弥陀佛,令施主行事果然如萧大侠所言。既然如此,我此刻便和你一起去到释衍房中。那小还丹服下之后,还需内力缓缓催动方可发挥效力。他现在身无武功,自己却是做不了。”
    令重阳奇道:“果然和萧大哥所言一样--萧大哥说过我什么?大师可以告诉我么?”释迦微笑道:“萧大侠留言说,他推荐的这个人年纪虽小,但却聪慧过人,心地善良,行事自有一股侠义之风。若是加以磨练,他日必是武林英才。”
    令重阳满面笑容,一张脸上便似开出了无数朵鲜花,不迭声地说道:“这个……我年纪倒也不小了。嘿嘿,嘿嘿。只是萧大哥所说的话,总是不会错的。”释迦目视着他,微笑道:“嗯。萧大侠后面还有一句话,令施主可要听?”
    令重阳嘴也合不上,说道:“大师请讲。”释迦微笑道:“萧大侠还说,但这人天性活泼跳脱,不□□份,还须用我少林寺中的戒律严加管束。否则还是难成大器。令施主,这话说得可对?”
    令重阳闻言,顿时愕然,当下大是尴尬,结结巴巴说道:“这个,这个……”释迦见他如此模样,不禁莞尔,站起身来,说道:“咱们这便去吧。”令重阳连声道:“好的,好的。”心中暗暗寻思道:“这释迦方丈可也真是。明明自己不用求他,他也会去救释衍。偏偏就坐在那里等我开口。还白白磕了几个头。”想到萧连城对他的评语,心中又是高兴又是沮丧。随在释迦身后走出方丈室,眼见院中斜阳淡抹,方才还觉得无比凄凉落寞,此刻却感到温暖无限。便连一片叶子在屋外晚风中的微微颤栗 ,也被他视作在落寞忧伤的轻轻歌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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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路穿庭过院而来,眼见客房就在前方,忽地后面追来一个小沙弥,神色甚是焦急。小沙弥赶上前来,在释迦身旁低声耳语。但见释迦长眉微皱,顿时止住脚步。略一思索,便从怀中取出一个玉瓶交到令重阳手中,微笑道:“令施主,老僧现在尚且有事,这小还丹就请你给释衍先生送去吧。只是释衍的脾气你还不了解。这药你拿了去,只怕他也不肯服用。”
    令重阳笑嘻嘻说道:“方丈大师只管给我,我却有办法让他吃下去。”释迦微微诧异,旋即笑道:“好好。你要是可以让他服药,便是再多的小还丹我也给你。””令重阳道:“那是自然”。释迦冲他点头一笑,转身离去。
    令重阳自向客房走去,还未进门,便听见屋内传来紧一阵慢一阵的咳嗽声。他心中一沉,急步跨进房内,打眼便看见释衍靠在床头,死命咳嗽。雪白的床单上星星点点全是鲜血,一旁的知客僧正急得手足无措。
    令重阳上前将他扶起,捏开小还丹喂入释衍口中,轻轻在后心处为他推拿。片刻后释衍悠悠醒转,张口便是一通咳嗽,将口中的小还丹吐到地上。抬眼看着令重阳坐在床头,低声苦笑道:“小施主,我是不成了。难得你还来照顾我,老僧……实在是多谢了。我去意已绝,你不必再留我,什么药我都不吃。”说罢合起双目,牙关紧闭,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
    令重阳暗道:“不好不好,这老先生性子倔强,却是不好勉强的。他说什么药都不肯吃,那用强就是不行了。我辛辛苦苦向方丈大师求来这小还丹,他要是不服下去,我怎么向释迦大师交代?须得想个什么法子让他乖乖地把这药吃了。”心中念头流转,当下便有了计较。
    令重阳看着释衍说道:“先生既然不爱吃,我也不再勉强。便在你死后,我也抹脖子自尽算了。”说罢,愁眉苦脸地叹了口气。释衍瞧着他样子古怪,奇道:“你,你为什么要抹脖子?此事和你没有半分关系。”
    令重阳将手腕伸到他面前,说道:“先生请摸摸我的脉门,看看我可还有救?”释衍颤颤悠悠地将手搭在他手腕之上,但觉他脉息跳动缓慢,沉稳中带有冲撞的迹象,不觉说道:“你这是内息紊乱,真气叉入奇经八脉的状况。虽是麻烦,但……咳咳,但也并非不可救药。小施主所言太夸张了。”令重阳将腿一拍,叫道:“厉害厉害,不愧是方丈大师的大师兄。只用手指头那么一摸便知道我真气错乱。”抬眼偷看释衍的脸色,只见他又合上了双目,脸上并无得色,便续道:“唉。可惜先生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其实我体内还中了致命的寒毒,随时都会发作。那才是我最担心的事情。方丈大师虽然是世间少有的高人,但是对我这伤势却也束手无策。他只是说,只是说……”
    释衍缓缓将眼睁开,问道:“释迦师弟说什么?”令重阳道 :“他说,我要想保住性命,无论是练习达摩心经或是无相心经均是不够。必须学习一种可以将真气正反逆冲的内功,方才可以完全驱除寒毒,回复我以前的功力。释衍先生,你是不知道的。我先前的师父也是很厉害,俗话说,强将手下无弱兵,这些年来我在江湖上也是闯出了不小的名头,也结下了不少仇家。若是失去了这身功夫,我,我如何在江湖上行走?便是走出了这少林寺的大门,都会给人立时剁成肉酱。所以,我一天学不到这驱毒的法门,便一天有性命之忧。更无法恢复我在武林中的赫赫威名。”
    释衍不禁问道:“小施主,你今年多大年纪?”令重阳奇道,“咦,你不知道么?我已经二十了。打从十七岁那年我便躲在少林寺中。掐指算来,打中毒以来,我已经在这少林寺中躲了好几年了。唉,日日担惊受怕,便是夜里做梦之时都想离开这里。释衍先生,我是本派首徒,师门对我冀望是极深的,总希望本门武功有朝一日可以在我手中得以发扬光大。我终不能一辈子都躲在这少林寺中吧?”说罢又是幽幽长叹一声,举目向上,极是落寞。
    这句话却触动释衍心中伤痛,不禁回忆起自己前半生生活。当下心内气苦,忍不住又是一串长咳。旁边知客僧心中纳闷,暗暗寻思道:“这小施主明明是昨日被释难师叔所救回来的,为何转眼间便在寺中待上了三年了?”当下心中不明,便待发问。令重阳早已瞧见他一脸问号,立时跳起来将知客僧拉到一旁,对他说道:“大师,我房中挂着一副达摩渡江的画,可否请你将他为我取来?此刻已是申时,我来寺中几年,已经习惯了和少林弟子一起作晚课。不过我却是不出房,只对着自己达摩老祖的画像用功。”知客僧闻言行了一礼,喜道:“难得施主这样虔诚,我这就去取来。”说罢出门而去。
    令重阳转身看向释衍,见他目光凝滞,面色悲伤,不禁又说道:“当我听说少林寺中并没有一种正反逆冲的功夫可以驱毒时,我几乎想当场撞死在方丈室内。方丈大师死死劝阻我,说佛门之地不可寻死,又开导再三,我才打消死志。直到今天,听说先生你带回来一种调和两种真气的办法,我心中的欢喜当真是无法言语。寻思道,从今之后我沉疴尽去,又可以无忧无虑地行走江湖了。谁知道方丈大师立时便将羊皮毁去。唉,毁了就毁了,他是堂堂天下第一派的掌门人,又是出家人,怎么可以要偷来的武功?我当时便想,所幸先生你还知道那秘笈上写的什么,若是先生大发慈悲,我这条性命还可以得以保全。谁曾想先生你,你……总之,若是你不肯吃药,我这条性命多半也保不住。我师门尊长爱我若子,我丢了性命,他多半也会伤心至死。师父一死,我派中便会立时瓦解得七零八落,其他师兄弟功夫又不高,十有八九会被上门寻仇的对手杀死。唉,这等惨状,我想也不敢想。罢了罢了,便在先生死后,我便也抹脖子自尽算了。”
    说到这里,令重阳将秋水明□□,放在膝前,再不说话。释衍呆呆地瞧着他,目光中神色错综复杂,半响方才颤声说道:“小施主,你这番话却是说来挽留我的是不是?你用心良苦,释衍实在感激。只是,那分金诀上的功夫其实只有半阙,并非全是武圣所学。我当时取来之时,也只是匆匆看上了一眼便缝合了起来。要靠这半阙中的记载以及我脑中残缺的记忆,老僧委实不敢保证可以研究出那个法子。小施主,还是令你失望了。释衍实在是罪过。”
    令重阳腾地跃起,对他恭恭敬敬地磕了个头,说道:“只要先生答应将这个正反真气互用的法子研究出来,便是我的救命恩人。你研究一年我便等上一年,研究十年我便等上十年。只要有这个希望,令重阳便愿意一直等下去。决不敢埋怨半句。”他心中暗暗寻思道:最好你研究个几十年,最后无疾而终,那我才算是将事情办好了。说罢跳起来,喜滋滋地又倒出一颗小还丹,喂到释衍口中。释衍思忖良久,长叹一声,将药纳入口中。
    但见片刻之后,释衍面上便泛起红润,呼吸也渐渐痛畅起来。令重阳心中欢喜,看见宝剑尚且横在床头,伸手将它拿起插回腰间。释衍看见他脸上神色,缓缓道:“小施主你心地善良,释衍多谢你了。”令重阳笑道:“这有什么可谢的?小还丹却是释迦方丈拿来给我的。”话到此处,房门推开,那知客僧举着达摩渡江的画进来,手中还拿了个木鱼,对令重阳说道:“施主,我将你作功课的东西取来了,随便将我的木鱼给你带过来。我今日当值,却是用不着。”
    眼见这知客僧如此客气,令重阳不觉一愣,只好伸手将东西接过来。看见对方满目热切地看着自己,似是好奇要看自己如何对着一幅画作功课。当下眼珠一转,又对知客僧说道:“多谢大师。我想起我房中包裹里还有一个玉佛,那却是我作功课时不可缺少之物。我这就去取来。”
    却见的知客僧躬身行了一礼,说道:“阿弥陀佛,施主如此一丝不苟,虔诚礼佛,小僧实在是佩服。若是天下众生均能象施主这般,何愁我道不能发扬光大?”说完从怀中拿出令重阳一直放在点心合里的小玉佛,道:“打扫房间的师弟不小心将施主的包裹打翻,掉出了这个佛像。我适才恰好见到,唯恐施主要用,便一起带过来了。施主勿怪。”
    令重阳目瞪口呆,只好讪讪笑道:“不怪,不怪。你很懂事,我喜欢。你叫什么名字啊?”知客僧答道:“小僧名叫慧敏。”令重阳哼道:“嗯。果然聪慧敏捷,厉害厉害。”万般不情愿地接过玉佛。正在想办法逃脱,便在此时,忽地背心大锥穴上一寒,一股寒气从后升起。他知道大事不好,这后心的寒气每每一起,便如同有人举起一只义旗,登高一喊,瞬间全身各处寒气就都纷纷相应,四下里乱闯。当下苦笑道:“又来啦,这下可没法作功课了。”手中玉佛拿捏不住,啪地掉在地上。身子一软,慢慢躺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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