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河洗剑录》18.第十八章 胸中自潇洒,满怀落魄襟

    顷刻,几名道人从门外冲入,为首一人四十多岁,紫红面皮,体型肥胖,怒气冲天地喝道:“是哪个小子?敢在这泰山观鲁峰上撒野?”旁边跟着的正是乾林。乾林指向令重阳,咬牙切齿地说道:“就是那小子,他仗着手中宝剑锋利,便偷袭刺伤了乾榕师弟。单相师叔,你快将敢这太岁头上动土的小子拿下。”
    那单相道人乃是乾榕师父,向来脾气急躁,又兼最是护短。刚才闻得师兄单如皋的弟子来报,说有个别派的后生小辈出言不逊,调戏瑶云依,自己弟子乾榕看不过眼出手相斗,结果反被对手暗算所伤。当下便怒不可遏,便和师兄单如皋一起赶往这边而来。
    单相见令重阳在床上倚墙而坐,手中握着一把明晃晃的短剑,看见前辈也不起身施礼,心中更是火大,上前便欲动手。旁边单如皋将他一把抓住,低声说道:“师弟别急,先问问这小子是哪里来的。”单相醒悟过来,这观鲁峰的客房可一向是给友邻各派派来泰山办事的弟子准备的,眼前这小子既然在这里留宿,当然应该先问清来历了。当下抑制住火气,转头问道:“兀那小子,你是何派弟子?”
    令重阳刚才一剑刺过乾榕之后,只觉伤口疼痛难忍,胳臂早已酸软无力。此刻见单相等人进来,才勉强提起短剑,几乎连坐都坐不住,便不及回答单相的问话。泰山派几人见他如此高傲,均是动怒。
    此时乾沐杉从门外进来,他适才并未直接进房,而是留在门外向看守客房的道士打听清楚,房中这少年是长门师妹瑶云依带来的,并非友邻派中来此公干的弟子。乾沐杉便在单如皋耳边将打探到的消息述说一遍,单如皋哼然笑道:“原来不是何派弟子──那你如何就敢在泰山上伤人?”单相闻听得如此,当下便袖袍一展,卷向令重阳。
    令重阳将秋水明伸出一挡,短剑碰到单相衣袖,布帛翻转,当时便被层层卷住,连手腕都裹在其内。那衣袖越绞越紧,令重阳只觉手腕被袖中力道卷向外侧,顷刻间折转便近一周,当下心中大骇道:“不好,若等他再转片刻,我这手腕可就要折了。”急切间摆脱不开,只好将身子也随着在床上翻动一圈,以抵消单相的力道,只是一动之下,胸口疼痛钻心。单相因见令重阳手中短剑锋利,使出的这手“流云飞霞”便是一招黏招,专门适合空手入白刃。此刻一见得手,后着源源不断使出,一面催动内力锁著令重阳身体,一面伸手向他脸上伸去,意欲先给这胆大妄为的小子一点教训。
    令重阳此刻身子犹自伏在床上,胳臂被单相袖袍卷住,一动也动不得。眼见单相一手扇向自己脸上,竟是无法躲避,心中悲愤不已,对自己说道:“令重阳啊令重阳,你一个堂堂男儿,身负血海深仇未报,如今又要被这泰山派中众人如此折辱,如若这一掌再被他扇中,你,你还有何面目立足于天地之间?”
    当下更不犹豫,奋力将头抬起后仰,身体肌肉拉到极致,脖颈之间已听见“咯咯”声响,被卷住的右手剧痛欲裂。
    单相冷冷说道:“躲得掉么?”右手一振,手掌长出一截,仍是照定令重阳脸上挥去。旁边乾林叫道:“师叔,狠狠地给他一耳光。”
    令重阳胸口热血上涌,满脸通红,脑海中只是一个念头:“我今日便是死在这里,也不受你这帮道士的奇耻大辱。”右手死命一挣,但闻得“嘎吧”一声,竟强行将上臂关节挣脱,身子一软,单相的手掌便落了个空。众人未料到这削瘦少年竟如此刚烈,为了躲避对手耳光不惜将自己关节挣脱,当下俱是一呆,单相又惊又怒,口中道:“你……你……”,半天说不出话来。衣袖微松,秋水明从袖中落下,“咣”地掉在地上,发出袅袅余音。
    旁边乾林见令重阳此刻脸色惨白满头虚汗,再难动弹,俯身拣起短剑,一剑劈下,竟要将令重脱臼的胳膊斩断。众人一声惊呼,阻之不及。
    就在此时,忽然一物从外飞入,击在短剑之上,乾林只觉一股大力从剑上传来,手上拿捏不住,短剑飞出,斜斜插在远方墙上。乾林怒问:“是谁?”回头一看,但见一名道士自外而入,原来是乾桐。他身后尚有多人,竟是掌门人单鹏及一众掌门弟子来到。那乾枫赫然也在其中。只是目光并不看着乾林,不知是何意思。乾林目光流转,抢先说道:“掌门师叔来得正好,这小子出言不逊侮辱我派弟子,还仗剑刺伤了乾榕师弟,还请掌门师叔作主。”原来那看门的小道士见势不妙,悄悄跑去通知了瑶云依。恰逢众人正在一起习武,便连掌门人也被惊动,一起来到此处。
    单相见掌门人已到,便松开衣袖,背手站在一旁。令重阳一个后仰倒在床上,全身上下无一处不疼,但他咬紧牙关,一声不坑,眼光中无比倔强。瑶云依抢前几步,一把将他扶起,只觉令重阳身体微微颤动,右臂软绵绵地搭在床上,一动不动,手扶处衣襟尽湿,全被汗水浸透。她眼眶一红,低声说道:“令兄弟,你为何会弄成这般模样?”令重阳见她难过,口中轻轻说道:“我没事的”,裂嘴一笑,笑容却难看之极。云依珠泪不禁滚滚而下。
    乾桐站在师父身旁沉声说道:“乾林师弟,这令兄弟曾为解我泰山弟子之围身负重伤,此刻胸前断骨尚未痊愈,不知他又如何侮辱我泰山派了?你竟要将他手臂斩断?”乾桐其时曾眼见令重阳的侠义举动,一路上和他甚是投契,刚才他率先进门,眼见形势危机,于是便用一块竹制道符击飞乾林短剑。现在再见令重阳如此情形,心中着实不满,碍着众多前辈在场,不好发作,这样质问乾林,已是极为压制自己情绪。若说令重阳对自己师门会有何不敬之举,他却是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的。
    单如皋等人此刻心中方明,暗道:“原来这少年乃是有伤在身,难怪方才一直靠在床上不动。”单相以泰山前辈的身份和一个十余岁的重伤少年动手,难免有些不合身份,当下心中自觉有些孟浪,不禁看了乾林一眼,目光中甚是责备。乾林见势不妙,把眼看望乾枫,却见他目视屋顶,似是没有看见自己一般。心中惶恐,口中结结巴巴,说不出话来。
    他本是泰山众弟子中一个普通角色,平日不甚上进,便连师父单如皋也不怎么待见他。乾林自知本领有限,便刻意和长门弟子结交,冀望他日得些好处。众弟子中又独见乾枫颇受掌门人垂青,巴结他时便又多几分用心。乾枫刚才从令重阳房中出去,却刚好见他前来搭讪,心中念头转动,只说令重阳言语中对泰山派诸多不敬,又对瑶云依口出污言秽语,叫乾林前来将令重阳折辱一番。乾林自己平日还对瑶云依多有妄想之心,此番又见乾枫有令,立时便要效那犬马之劳。临来之际,恰好又见到平日里偷酒吃肉的夥伴乾榕,多了个念头,便叫上一同而来。谁料出师不利,反被这少年将乾榕一剑刺伤,如今偷鸡不成反蚀把米,搞得连掌门人都惊动了,心中实在是悔之不及。
    单如皋见自己弟子受窘,冷哼一声道:“乾林,你不是说这小子口中不干不净,调戏云依的吗?怎么此刻人家一问你便说不出话来了?乾桐和你一般是泰山弟子,他向你问话,你怕什么的?”乾林见师父开口,心中方定了一定。便将乾枫所说一一讲出,只改说成自己等人恰好路过,听见令重阳在房内咒骂,他为救泰山派弟子身负重伤,这客房中上下人等却对他这恩人不甚恭敬,安排的食宿直如给猪的一般。又说山间生活寂寞,还应该给他安排几个女弟子陪宿,方才是待客之道。这女弟子最少还得要有瑶云依一般的姿色,他方才满意,如此等等,不一而足。至于其后如何交手,不慎被重伤之下的令重阳刺穿乾榕手掌一事,却淡淡带过去。
    众人在旁听得脸色愈来愈坏,单相道人脸色发青,将两手捏得啪啪作响,单鹏道人皱着眉头,看向令重阳的目光也愈是凛冽。云依又羞又怒,满脸飞霞,恨不得在令重阳胳臂上掐一下。
    令重阳悄声说道:“瑶姑娘,我...我没有这样说过”,云依低头看他,只见他神情庄重,一双清亮的眸子注视着自己,丝毫没有半分怯意,心中略思片刻随即微微点头,意思是我相信你了。重阳心中甚是欢喜,觉得只要云依信任,那乾林道人再是诬蔑自己,也半分不放在心上。当下也不反驳,只是轻蔑的用眼角夹向那乾林。。
    乾林将师尊反应看在眼里,心中暗喜,讲到最后意尤未尽,又说道:“他将乾榕师弟打伤之后还威胁我道,如若他今日在这泰山顶上吃了亏,他师门中人必定会为他出头向我泰山派报复。”乾枫在单鹏身后闻得此言,不禁暗叫一声“苦也”。
    果然乾林此言过后,单鹏忽将目光转到他身上,一字一句问道:“他当真是如此说的?”乾林洋洋道:“那是自然”。单鹏再看他一眼,口中慢慢道:“很好,很好。”走过去,忽地一掌掴在他脸上,直将乾林扇得眼冒金星,脑中耳内犹如在作水庙道场,无数磬鼓一齐响起。乾林捂著腮帮子,不知为何有此变故,单相大喊一声:“掌门人......”。
    单鹏喝道:“这少年本是一山间猎户,哪里有什么师门来历?你看他住在这客房之中,便以为他是武林中其他门派弟子,在此胡诌一气蒙骗于我。由此可知,你适才所说定非事实。来人,将他带到惩戒厅交给单韬师弟,按照欺瞒尊长论处。那乾榕待找到后,一并送去惩戒厅。”干林吓得胆战心惊,望向干枫,口中喊道:“乾枫师弟,你快......”乾枫一闪而出,将他手臂抓住,拇指扣住内侧“曲池”,乾林顿时半边身子酸软,身不由己被他拖出门外。
    单相眼见掌门如此发落,心中虽有不满,却也无话可说。单如皋脸色难看已极,说道:“就算是我徒儿乾林胡说,那这少年刺伤乾榕的手掌总算是事实。难道就这样算了么?”单鹏也不理他,转过身来,将令重阳右臂一抬一托,接回原位。令重阳顿觉右手血脉畅通,轻松甚多。单鹏道:“令小哥可觉得好些?”令重阳点点头,还未回话,单鹏便接着道:“令小哥当日曾义助我派中弟子,今日刺伤干榕一事,我便不与你计较,你这就下山去吧。”
    众人皆料不到他是如此处置,单相,单如皋两人脸现不满之意,乾桐惊道:“师父,令兄弟他现在身有重伤,如何可以下得山去?”单鹏道:“我自会叫人将他送到山下镇中,你不必再言。”话声冷峻,乾桐张张口,再也讲不出话来。瑶云依紧咬下唇,粉颜无色,,显是心中万分难受。
    令重阳哈哈大笑,笑声中满是悲愤,慢慢坐起身来,将秋水明插回鞘中,对云依一礼道:“瑶姑娘,再见了。”又对乾桐微微一笑,径直走出门外。单鹏示意门外小道搀扶于他,却被令重阳一把推开,众人只见他背影摇摇欲坠,脚下却没有半分停留。云依胸口起伏,银牙将嘴唇咬出深深的痕迹,忽地追出门外叫道:“令......令兄弟,你......我对不起你,不该叫你和我回泰山来,我......”
    令重阳转过身来,对她柔声说道:“不是的,这是我自己愿意来的,和瑶姑娘你没有半分关系......我很高兴认识你,你,你多保重吧。”说罢转身掉头离去。瑶云依看着令重阳离去,泪眼婆娑,忽地将身子扑在路旁大石上,低声哭泣。开始声音还甚小,到后来逐渐变大,终于放声痛哭。令重阳心中百转千回,终是没有过去搀扶,昂首走下山去。
    令重阳一路咬牙而行,那泰山山势回曲,四处山崖陡壁如削,盘路镶嵌其中,恰似天门云梯,每一节台阶之间落差均是极大。一路上山风穿林打叶而过,吹得他衣襟翻拂。令重阳胸前有伤,每迈出一步,均会震动前胸,生生作痛。这一切他恍是不知,心中脑内满是泰山派众人的身影在晃动,纷踏叠至而来。一时又想到云依梨花带雨的相貌,心中更是无比难受。
    不知不觉间,已走过升仙坊,下至十八盘后,眼前峻岭阔谷,楼阁簇拥,略有一片开阔地,原来已至中天门石坊。旧传泰山多虎,古人在坊东建有二虎庙,以镇山兽。坊北有一巨石,如虎卧伏。令重阳走到此处,但觉双腿麻木,身上实在疼痛,便走到那巨石旁坐下,歇息片刻。
    那巨石东首一边,已坐着二人。一名男子三十开外,扎须满面,甚是威猛。身边一个小女孩儿,不过十三四岁年纪,容貌稚嫩,眉清目秀。二人衣着皮毛裘装,质地虽好样式却有些奇怪。面前一块毡布摊开,铺着些菜肴正在进食。两人见令重阳过来这边,便冲他示意点头。令重阳此刻心情不好,也不答礼,便靠在一旁坐下。那大汉面上微现怒容,小女孩却饶有兴趣地将令重阳看上几眼。
    此刻已是中午,令重阳从早间到现在尚未进食,身边也无银两,腹中甚是饥饿。山风刮过,更是觉得身上寒冷。旁边两人低声谈话,面前的酒食香味阵阵传来,令重阳腹中不觉“咕噜”一声响。
    那两人说话声顿止,似在判断这声音从何而来。令重阳心中不觉羞愧,暗暗运气,只待休息片刻之后迅速离开这馋人的地方。便在此时,腹中又是“咕”的一声,动静极大,便被旁边二人听得清清楚楚。那小女孩儿“扑哧”一声笑出来,低声说道什么。片刻后便听见大汉的声音:“那位小兄弟若是腹饥,便请坐过来吧。”令重阳不肯动弹,偏生此刻身上乏力,便是想逃离此处也是困难,一张脸羞得通红。
    忽地一物扔过来,打在令重阳肩上,又掉至地上,令重阳低头一看,却是一只鸡腿。当下心中大怒,想道:“你们把我当成乞丐,施舍这鸡腿给我么?”日间所受的委屈一并涌上心头,不知哪来的力气站起身来,将鸡腿拾起,走过去大声说道:“我不要你们这
    嗟来之食”说罢将鸡腿掷到两人面前。
    地上两人面面相觑,不知他为何这般大怒气。半响那小女孩儿小声说道:“你为何这样大火气?难道你不饿吗?”令重阳大声道:“我不饿!”言毕,腹中又是一声雷鸣。这下可被两人当面听见,那大汉倒是尽力绷住,可嘴角眼梢却尽是笑意,小女孩儿却“格格”笑出声来,一双眼睛弯得就似月牙一般,边笑边道:“哎呀,你这人......”。令重阳长叹一声,全身的力气就似被这腹中一响抽走一般,软绵绵的再也站不住,跌坐在地上。
    小女孩笑毕,伸出手来在毡布中又取了一只鸡腿递到令重阳面前,款款说道:“小哥哥,别生气,你吃这个吧,好吗?”她伸出的手腕白皙光滑,手腕上系了一条湖蓝色的手链,举手之间手链上的铃铛“叮当”作响,甚是好听。令重阳看着小女孩儿的脸,只见她抿着嘴边笑意,一双弯月似的眼睛注视着自己,眼波清澈,甚是真诚。不知为何,竟觉得是云依坐在面前,在对自己温言相劝。心中不禁微微有些融化。
    小女孩见他半天不语,只是盯着自己看,不觉有些害羞,但仍是举着胳臂,定是要令重阳将她手中鸡腿接过。一旁大汉解开装酒的皮囊,拧开盖子,递给令重阳道:“吃肉那能不喝酒?小兄弟边喝边吃,那才痛快。”浓烈的酒香飘来,令重阳终于接过小女孩儿手中的食物,开始吃起来。回头又灌了一口烧酒在腹中,顿时一股热浪直冲胸臆,将前胸伤口烫得火辣辣的,待到冲劲过后,只觉一片舒畅,竟是连伤势也好了几分似的。连声夸道:“好酒,好酒。”忍不住又是一大口灌下。
    那小女孩儿见大汉将烧酒递给令重阳喝,脸上微微露出诧异的神色,见那大汉不动声色,便不再说话。只是将面前的食物不停的递给令重阳,然后便坐在一旁,手托着腮边,看他进食。脸上笑意盈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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