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晋隆康三年初冬,红衰翠减,万物萧条。位于云州的姜氏老宅,夏日里的满池碧荷,如今也徒留些许的残叶枯杆。池边的小亭里,姜沅正支竿垂钓,近一个时辰,身旁的木桶里却依然空空如是。
“小姐!小姐!京城来人了。”
“嘘!”姜沅回过头来,嘟着小嘴一脸不满地看着自己的贴身丫鬟,美人微嗔,容颜更盛,萧索的园子顿时变得明媚许多,“蕙莹,小声点,鱼儿都叫你吓跑了。”
京城哪年不是这时候来人,有何值得大惊小怪的,她向来没这个闲情去见那些人。京城的尹氏自打抬了平妻后,行事愈发滴水不漏,每年她与母亲的月银按照府上的份例,不会少一分,自然也不会多一厘,每年皆是差不多此时送来下一年的月银与所谓的年礼。
蕙莹见姜沅毫不在意,跺脚道:“小姐,奴婢打听过了,这回来的可是老爷身边的奶嬷嬷,听说是要接你和夫人回京城呢。”
京城对于姜沅来说,已是很陌生很遥远的地方。祖父九年前过世,他们举家扶灵回了云州祖宅。孝期一过,其余人等皆回了京城,只有她与母亲遵照祖父生前的意思,留在了祖宅至今。她原以为,这辈子就在云州了,谁料此时却听到父亲派人过来接她们回京的消息。
姜沅这下顾不上钓鱼,放下鱼竿提着裙子匆匆往正屋而去。
此时,蕙莹口中的那位奶嬷嬷李氏正满脸是笑,在正屋与姜夫人邱氏说着话。李嬷嬷是跟随右相姜勋多年的老人,自然明白自家主子看重的与忽视的。眼前的这位夫人,虽然是相爷的正室,却并不得相爷喜欢,与所出的二小姐一道在老宅待了多年,相爷丝毫未曾问询,可见是真正不得相爷心意的。如今相爷吩咐她过来接人,自然也是另有缘故,出发前相爷曾嘱咐一二,她定得把相爷交代的差事办好了。
李嬷嬷面上未将心里的不屑显露分毫,笑得极为周到:“夫人和二小姐这些年一直待在老宅,老爷甚为想念。此次老爷本想亲自过来,接夫人和二小姐回京,无奈圣人倚重,确实难以脱身,这才派了老奴过来。”
李嬷嬷嘴上说着话,一边还留意着邱氏的神情,见邱氏面露惊喜之色,心道老爷果然了解夫人,知道如何说话方能打动夫人。当下继续按照右相姜勋的吩咐道,“如今二小姐已经及笄,云州虽也地灵人杰,但终不如京城,二小姐贵为相府千金,总不能埋没了去。老爷说了,要在京城替二小姐寻一处富贵人家方好。”
李嬷嬷提及姜沅,可算把话说到邱氏的心坎上。对于邱氏来说,除开她对自家老爷姜勋的执念,如今唯一放心不下的便是女儿姜沅,如今虽说有了不错的人选,但那位郎君也是京城人士,议亲还得去京城方好。
李嬷嬷口舌如簧,待姜沅匆匆赶到时,邱氏已然被她说动,两人已经在商讨何时出发。
“母亲,这位嬷嬷便是京城来的吗?”姜沅带着蕙莹,掀帘而入,声如黄莺,娇脆动人。
李嬷嬷循声望去,眼前少女亭亭玉立,饶是她看惯了大小姐的绝色容颜,此刻仍挪不开眼去。
老太爷去世后,李嬷嬷并未随姜府众人回云州,而是留在了京城打理事务。此时,她很难把眼前的少女与九年前的那个圆乎乎的小丫头对等起来。二小姐虽然穿着打扮不及京城贵女们的富丽华贵,可单单这张脸便足足够了。
李嬷嬷暗叹,大小姐“京城第一美人”的名号悬了。她直愣愣看着姜沅,直到邱氏介绍道:“这位是李嬷嬷,乃是你父亲的乳母,这次是特意过来接我们回京的。”李嬷嬷这才上前见礼,姜沅微微侧身,只受了半礼。
“可是又淘气了!”邱氏掏出手帕替裴沅擦去额角的薄汗,随之问道,“阿沅可想回京?”眉眼带了希冀之色。
“女儿听母亲的意思,母亲在何处,何处便是阿沅的家。”姜沅立于邱氏身旁,乖巧地回答。母亲此时脸上的神采,很久未曾见到了。
姜沅清楚,母亲这些年对父亲的感情一如既初;同时她也清楚,父亲这么多年来对母亲的毫不在意,所以越发难以理解母亲的情之所钟。但这些年,母亲身体和精神日渐衰弱。父亲起复回了京城后,姜沅几次见到母亲在父亲的书房暗自垂泪。如果去到京城,或许能不一样吧。
分开许久,相距甚远,或许父亲对母亲会生了几分怜惜。即便没甚改变,能让母亲彻底死心也好。况且,此次父亲遣了心腹奶嬷嬷过来接她们,中间并无多少讨论的余地。依着母亲的意思,皆大欢喜,总好过其他。
邱氏见女儿没有反对,放下心来,与李嬷嬷继续商议回京之事,定了五日后动身。
李嬷嬷办好了自家相爷交代之事,也放下心来。虽然相爷也派了一队人马“护送”夫人和二小姐进京,但能说动夫人自愿进京,总好过动用护卫强行护送。二小姐那般品貌,李嬷嬷也不想将人得罪狠了。
两个多月以后,几辆马车慢悠悠驶入京城西门,最后一辆马车里的李嬷嬷一路上心急如焚。此番进京,路途并不顺利。先是遇上一场大风雪,行路受阻,耽搁了好几日;再后来,邱氏路上受了风寒,大病一场,在驿站一住便是十几日;待到病情稳定可以上路,偏偏又得了姜沅的吩咐,道是夫人身子不适,让马车慢着点走。
一路相处过来,李嬷嬷对邱氏母女并无恶感。夫人天生好性儿,二小姐只消莞尔一笑,便让人不忍心拒绝她的要求。李嬷嬷兀自感叹,老爷当年人称“姜玉郎”,夫人当时也是艳冠京城,倘若相爷与夫人情投意合,真正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可惜了,倒连累了二小姐,这些年璀璨明珠只能乡间蒙尘。
当然,李嬷嬷仅仅是感慨一番而已,行事上该如何还如何,识时务才能一路得了右相姜勋的赏识。她知道谁是她的主子,也清楚此刻端坐府中的那位才是姜府主持中馈的女主子。
也是此时,李嬷嬷才松了一口气,总算赶在年前入京了,当下吩咐了人先行去府上送信。
***
邱氏一行人已抵达京城的消息送至姜府时,尹氏正与心腹婆子王妈妈说着话,外间大丫鬟采萍打赏了送信通传之人,转身入内禀道:“夫人,李嬷嬷使人传了信来,邱夫人与二小姐已经进了西门。”
尹氏顿时没了胃口进食方才呈上的燕窝羹,放下手中的白玉勺,对着王妈妈笑讽道:“那位倒是身娇体弱。旁人一个月便到的路程,她足足用了不只两个月。我每日里耗费心神操持府中上上下下,她天天闲在老宅荣养,如今不过坐个车,行个路,便病得动弹不得,还非得老爷派了大夫过去,方才慢慢好转起来。”
王妈妈原是尹氏的陪嫁丫环,即便后来嫁了尹氏陪嫁铺子上的掌柜,仍是在尹氏身边服侍。她自然知道自家夫人的心病,虽然尽得相爷爱重,但平妻与正室毕竟身份不同。当下劝道:“夫人哪里犯得着与那位比较,如今无论内外,提到右相夫人,可有谁记得她邱氏是哪位,不过白白占着那个位置罢了。大小姐与公子皆是夫人所出,这姜府迟早得交到公子手里。”
尹氏微微叹了口气,道:“邱氏母女这些年按照老太爷的吩咐,一直留在老宅,没在眼前碍眼,我是过惯了这样的舒坦日子。”
采萍收拾着桌上的燕窝羹,嘴上接过话去:“奴婢也想不通,老太爷临终前发的话,让邱夫人与二小姐留在老宅,怎的老爷反而派人去接她们回京了?”
“我姑且能猜到老爷接她们回京的用意。那邓家原是镇西将军府邱老爷子旧部,沉寂了一段时日,凭借邓家大公子在军中闯出的成绩,倒也有了渐起之势。邓大公子前面两任未婚妻都没了,如今被老爷看重,也算是和姜家有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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