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麟凤来集》19.第 19 章

    到了春天,即墨开始忙起来,这次是为了去镐京勤王。
    周朝王都在西方的镐京,经常受西北部族西戎的侵袭,在当今天子十二岁还是太子那年,西戎攻进王宫,使得周王与王后战死,太子在下年正月,十三岁时便加冠即王位,即位之时,年幼的周王祭告父母祖先,誓报此仇。
    到如今,天子已经年满二十,虽不能富有四海,王德广为天下人知,在王畿内,却为国人所拥戴,那位著名的不爱说话,但每有意见发表,辄为各国书写《春秋》的史官所记述,也为各国的人们所传道的鲁国太史挚,也认为他有周武王之气相。
    即位以来,天子勤练王师,每日清晨,不论天晴落雨,镐京的街道上便响起步兵与战车经过的辚辚轧轧之声,把睡梦中的镐京居民惊醒,即使兵队已经去了远郊的猎场,那操练的声音,仍使大家能够隐约听见,但是,镐京的居民们却不以为苦,反而会欣慰地相互告慰:“吾王庶几无疾病与?何以能田猎也?”
    一俟去年成年,天子便欲向西戎出兵,太史挚与王之卿士们劝阻,请天子再待两三年,等西戎再次进攻王都,便有充足理由出兵,也能号令天下诸侯勤王。
    但没过就久,就在上一年的冬季,西戎又扰袭王都,此次他们在城外即受到狙击,不得不原路返还,到了春正月,周天子发布敕命,令各国诸侯出兵,襄助天子,匡扶王室。
    尽管年轻的天子已经露出中兴之姿,但诗里所说的“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的局面,只真正地存在于周初武王、成王之时。现在的各诸侯国各自为政,其中,有的国家本就国小力弱,天子也没有寄望于他们,只是对他们表示尊重,才发出敕命,但是在几个有能力出兵的强国中,秦国太后去世,说他们国丧不宜出兵,赵国自己也受北方部族威胁,无暇他顾,楚王说他们与王都隔得太远,过大江还要重新造船,不大方便,并且一口一个“我本蛮夷”,——楚国要不欲与天子或长江以北的各诸侯国合作时,往往这么自称,平时他们倒不这么妄自菲薄的,韩国与魏国这两年有些摩擦,几乎要打起来,而鲁国全不记得他们没多久前才与齐国打仗,宣布说他们是周公后人,守礼之邦,不爱动刀动枪,并且还说,周初之时即立下赫赫战功,非姬姓却受王室恩惠最多,现在又多收东海渔盐之利,富庶得很的齐国才应该当仁不让,担负起勤王的重任。
    天子在接见这些国家的使者,特别是惯爱说话时指天划地的楚国使者,与能够恭敬地一站半个时辰的鲁国使者,听取他们国君的回答时的心情,已经不得而知,总之,唯有姗姗来迟的齐国使者给天子带来了好消息:齐国决定派出步兵两万人,骑兵一万五千人,兵车五千乘,由齐中军司马领军,左军校尉高容为副,右军司马国衡监军,前来王都,供王驱策。
    见到齐国的举动,一些国家也参加了行动。齐王本来也不想染指此事,有些准备向楚国学习,说上些“我国远在东海之滨”或者再加上“寡人甫才即位,百废待兴”之类,但齐国之前的内乱以及与鲁国的开战,都没怎么开打便收场,现在有为天子效命,抵御西戎的机会,军中立功的呼声甚急;而这几年齐国风调雨顺,民间富庶,经常有人吃饱无事,出来械斗,也要趁此机会把这些人招进军中,以减少闹事,并扩充军队;而且正如鲁国所说,齐国的确是与周天子渊源最深,而又有此能力的国家,因此,齐王不得不应允国、高两位正卿与将军们的要求,向王师派出军队。
    齐国军队从周朝最东边出发,沿途与一些国家派出的小股兵士与粮草会合,终于组成一支较为庞大的军队,浩浩荡荡向王都进发。这一去,春夏之交在王都整理军备,从夏天到秋天,与西戎时有战事,直到冬天,由周王亲征,齐国即墨、赵国李谓为副的王师才打败西戎回来。
    天子封即墨为上卿,即墨推辞不受,天子便以上卿礼待即墨、李谓与国衡、高容。此次与西戎之战,天子亲自出征,诸侯为王前驱,逐西戎于漠北,周王亲斩当年领军入宫之西戎小王,周天家威势重显,一时呈中兴之势。
    还在得胜回到王都时,赵国军中便向即墨传递消息,暗示他“某人”已经在返回齐国的路途上,等到即墨在回齐国的路上时,家中便来报,长安君从赵国到了临淄,已经回府。
    回府的赵麟先去拜见了齐王,齐王隔了一年见到加冠后的赵麟,他长高了些,这时候才真的如同颜琴说的,已经不肥了,齐王觉得这个样子还比较好看,但是小豵害怕他长瘦了即墨不喜欢,心中有些不安,直到又回府住了几天,即墨回来,一见就抱住他,笑说“长高了啊,还会再长吧”,很高兴他长高的样子,担心了几天的小孩才放下心来。
    其实还是有点肥,摸起来刚刚好,这是某将军之后在闲聊时刺激某大王说的。
    两人稍微抱抱亲亲了一下,说了点话,赵麟就拉即墨去看他母亲和兄长让带过来的十几车东西。赵麟先回来齐国家中,东西之后才运到,只比即墨早一点到家。
    看过了车上的东西后,即墨让家宰收好,登记为赵麟的东西,赵麟不满道:“母亲取笑我,说这些就是嫁妆呢。”意为要两个人分享。
    “我养得起你,这些,你用着就好,你总要有些自己的花费。”即墨摸摸赵麟的头,答。
    “东西很多。”赵麟不服。
    “你花钱大手大脚。”即墨道,就此定下此事。虽然赵麟还有自己封地的年贡,——由于他不在赵国,所以大部分会上缴太后,由太后拨到国库,但是还是有小部分,今后每年都会送到赵麟手里,单是这部分,也够他在齐国用了。
    赵麟埋头到那个怀里,道:“你对我好,我知道,但你要用的时候,还是不要客气。”然后拉了即墨进屋,给他看母亲的书信,在一旁笑道:“母亲料到如此了。”
    赵国也向王师派了兵,但即墨也发现,那位旧识,赵国李谓将军,是随时都注意着齐国这边的中军帐,并且相对于探看军情来说,他们也注重于探看齐国主帅本人,高傒之弟高容发现这一端倪时,迷惑不解,即墨却明白,李将军必是受太后所托,前来仔细观察自己的人品来了。第一次与李将军见面时,所幸留给他的印象还不错,即墨想到这里,笑起来,让高容更加不解得很,回来之后还惦记着,跑去问他嫂嫂。
    从太后果断地在即墨回国之前送回赵麟来看,李谓将军的报告应该是对自己颇为有利,即墨笑着展开信卷,边把赵麟揽在怀里边在灯下看。
    太后的字迹端整古拙,信上写道:“即墨将军安好?老身小儿,常于身边提起将军,是以虽未曾相见,将军容貌举止,吾已如亲见。此儿又道亦常与将军提及老身,不知是否果真如此?即便如是,大约也未及于老身面前谈论将军的多罢?”
    “小儿自小离家,长久以来,老身思念小儿,只愿接其归家,使母子团聚,再无分离。不料却得其兄告之,道此儿‘行道迟迟,中心有违’,不愿归家。再问此儿时,其坦言愿留将军处,吾一时无言。”
    “然小儿爱慕将军,似是久矣,此儿离家之时,虽则年幼,然情态已具,其言愿归将军,必为真心,虽父母兄弟不能去其志也。思及老身年老,大儿位重,皆不得陪伴此儿一世,将军行止,老身从各处得知,如今始信任将军,愿将小儿托付于将军。”
    “此儿尚年幼,不知如何自处,愿将军多加协助,使其成人,若其有错,宜宽慰之,使其不惮改,切勿责罚过重,或冷淡对之,使其伤心,吾知将军为人,必不致如此,然亦不可使他从外人处受了不必要的委屈,将军切记,还请谅解老身身为其母,殷切回护之心。”
    “随这孩儿至府上诸物,都为老身亲自挑选,料将军大概不肯收取,小儿之物,即将军之物,便随将军酌情处置。”
    “赵有三宝,胡犬、代马、昆山之玉,老身怀中昆山之玉,虽不为赵之至宝,却也是吾家自珍,愿将军长亲爱之,老身亦愿待将军如亲子,年初岁末,望长得书信往返,将军闲暇之时,可携小儿来邯郸玩耍,老身必亲自相陪。  赵賹太后”
    看完放好,即墨摸着靠过来的赵麟的头,细细地问他母亲的事,回赵国的事,也向他讲出征的事情,赵麟对比他大不了多少的天子很感兴趣,问他的样子,问他是否真的亲手斩杀仇人,问来问去,即墨都一一地回答他。
    末了两人歇息,半夜,赵麟还是如往常一般手脚并用地缠过来,即墨抱住他,心里暖暖的,这才觉得在外戎马倥偬,奔波劳碌,得到了安慰。
    早上,赵麟听到窗外鸡鸣,醒了过来。
    醒了之后大惊:还睡在这才回来的人怀里,今天要早朝,以前在要上朝的日子,赵麟醒来,这人已经穿好衣服,或者都已经走出门外了。
    忙叫他:“阿墨阿墨。”
    他居然半点也没有反应。
    是因为昨天才刚回来太累了吗,赵麟想让他睡,但是有早朝,不行。
    以前比昨天晚很久睡地看公文,这人还是一大早爬起来,不知道今天怎么了,赵麟边想,边伸手摇他胳膊。
    无意中对上他睁开的眼睛,赵麟被吓了一下,但因为是自己喜欢的温柔眼睛,以后就可以和这人常相伴着,还是喜滋滋看着。
    但是,他的眼神,看上去不大像才醒来的样子,赵麟稍微有点疑惑。
    那人却反手揽住他,又闭了眼睛:“睡吧。”
    “还睡?”赵麟道:“鸡都叫了。”
    “那是苍蝇的声音。”他道。
    赵麟翻白眼:“不管,天反正亮了,太阳出来了,某些人该上朝了。”
    “哪来太阳,窗外是月出之光。”某人道。
    赵麟瞪他一眼,在他怀里扭扭,撒娇。
    居然不为所动,果然是要跟他一起过日子了,结婚后不如结婚前么?赵麟胡思乱想一下,接着恐吓他:“不上朝今年的九百粟米便会被减去一成。”
    知道即墨爱钱,从不在不应当的地方浪费钱财。
    “有嫁妆。”他居然咕哝。
    赵麟生气了,嘟着嘴。
    “这样就生气了?”摸了摸他的头,即墨道:“我逗你,乖啊。”
    “要迟到了。”赵麟道。
    “我就是要迟到一下。”他眯眼睛,“迟到不会被罚钱。”
    看他一边起身,一边又摸了摸自己的头,表情温柔得很,赵麟突然明白了。
    长安君回到齐国,回齐国大致是因为什么,朝中知道的也不乏其人,即墨在他回来,两个人见到后的第一天上朝,稍稍迟到,不会落人口实,也是告诉他们:赵麟是我心爱之人。
    于是楞了一楞,又像他才从莒地回来那天晚上,扑到他背后,让他带着走了几步才罢休。
    之后,大王、即太傅夫人、高夫人、高容、国衡、国舒、鲍劭陆续来即墨府上探访、拜望,大王、两家夫人作为长辈前来,高容、国衡是为一起出征时与即墨交好而至,高容还有一个原因是因为他嫂嫂家侍女的怂恿,国舒、鲍劭因为是赵麟的朋友,来看赵麟。前三个人都是处得极好的亲朋,主人家两人一起出来待客,中间两位来,即墨大大方方领赵麟出来相见,后两个来,就是赵麟领即墨出来,——活泼地牵着即墨的手,但在两位好友眼中,比较像即墨牵着他一些。朝中众人见大王、国高与即家自己都对此事加以承认,对于即墨与赵麟之事,即使心知肚明,大家也明白,此事是容不得旁人置喙了。
    而最近,齐王加倍地苦恼了。
    不是为国事。
    今年齐国的收成不错,百姓上者饱暖之后有余钱,下者不致过于挨饿受冻,国内秩序井然,齐军又协助天子赶跑西戎,在各个国家看来,在那内乱之后,齐国是已经恢复了那“泱泱乎大风也哉”的风度与气概了。
    至于其余国事,反正国事天天有,齐王不烦恼。他烦恼的是私事。
    第一烦恼的是,自己与那个人,即使以后真的在一起了,他不会来王宫住,自己也不能搬他府上住,怎么也不能和即墨赵麟一样,成为住在一个屋里的家人,——看那两人现在那样儿,齐王又羡慕又嫉妒。
    好吧,这个慢慢来,自己这边也有自己的好,他们比不上,但齐王现下最烦恼的是,在这个比以往几年都要寒冷的冬天,他不能给那个衣衫单薄的人送上温暖的冬衣。
    与他是情人不错,但还处于一种微妙的关系,不能随便送他什么东西,——那个人一定不肯收这馈赠。如果他还住馆舍的话,今年的馆舍轮到发放冬衣,齐王可以和去年发放冬被一般如法炮制那冬衣,——但那个人现在又不住那里。
    齐国中大夫以下的薪俸其实微薄,但别人都各有别的敛财之道,——比如在京郊有地,或者为人办事来收取钱财,但是那个人,除了微薄的薪俸,没有别的收入。
    每次看到他,齐王总是很担心。虽然那个人说他不冷,但是齐王知道他比别人怕冷,——而衣服又比别人穿得少。
    齐王很想要为他置办几件冬衣,几件皮裘,但他不会收。
    这时候赵麟进宫来了,齐王没想到他会在这时候进宫来。
    前几日去即墨府上看他们时,赵麟把从赵国带来的礼物敬献大王,齐王顺口问:“我听说赵国胡犬、代马、昆山之玉最为有名,前面两样是活物不好带,但我想看一下据说与和氏璧相比也不逊色的昆山之玉……”
    齐王觉得这只是一个小小的要求,但赵麟怔了一下,立即满脸通红,前言不搭后语地说什么“都是母亲、都是母亲……”
    瞥了瞥好友兼臣子,见他正半眯了眼睛,笑得很鬼祟。
    后来齐王才知道,赵国太后把远“嫁”齐国的小儿子比喻为昆山之玉,因此一片玉也没让赵麟给即墨带来,只叫他好好守着他们家这块最大最宝贝的“玉”,因此这几天,即墨笑赵麟时,就唤他“昆山玉”或是“我的昆山之玉”,叫赵麟不好意思多过甜蜜。
    赵国太后真是个有趣的人,唯一的缺点是养的儿子太害羞,齐王估计赵麟很长一段时间都不会进宫来了,——为了防止自己奚落他,但没想到,那以后才过了没几日,他就过来了。
    一见大王,赵麟便直接道出了他来的意图,——并不与大王闲话家常,以提供他讽刺他的机会。
    “我是为阿琴的事来的……”赵麟道:“我有一件白狐裘,想送给阿琴……”
    本来赵麟的意思,是直接送给颜琴就是,但是以前即墨说过,如果带颜琴出去玩,要征求大王的意见,新婚的赵麟很乖,举一反三地认为送颜琴贵重东西也要问过大王的意思,于是问过即墨,即墨说没错,还表扬了他之后,赵麟就进宫来了。
    齐王听了之后,一时很感动,——虽然知道赵麟这家伙是个财主,但白狐裘,的确是太过贵重而且难买的东西。
    赵麟认为要送朋友,就要送最好的,特别对方是颜琴。
    看起来,赵麟还看出了齐王不好送颜琴衣物,因此才提出他来送这急需的御寒衣物——赵麟是颜琴的朋友,没什么不好送,即使颜琴不收,赵麟也能磨到他收。
    想到颜琴可以在狐裘的包裹下过一个暖冬,齐王答应了,道:“你不用另外准备了,我这边准备下了一般的冬衣,你帮他拿去,都说是你送的就好。”齐王备下的除了衣服,还有一件紫羔裘与一件白麑裘,可以让那个人与赵麟送的狐裘换着穿。
    赵麟点点头,心里却想,哼哼哼,等他穿上几日,我再告诉他那是谁给的,看他退回去不退。
    赵麟与即墨不分彼此,便想着别人也要和他们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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