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麟凤来集》18.第 18 章

    送点心包过去的小寺人正跑步回来,不远处刚被叫住的马车静静地伫立在夜色里,似乎在等待着什么人。齐王有些期待地看着停住的车,跑过来的人,但是跑近的小寺人只呈上握在手中的小布包,没有带来诸如“大夫请大王过去一叙”之类的话。看看手上的布包,里面应该是两个小点心,就知道没有他邀自己同车回去那么好的事,齐王不由得笑。
    过了一会儿,估摸这边已经收到点心,那车就开走了。齐王回到宫里,为了补回今天玩耍的份额,开始熬夜看各处呈上的书简,一直到深夜也不睡,雍成半夜睡醒,过来察看,一边给桌上的灯添油,一边慢吞吞道:“其实大王不用这么样的……”
    “寡人本想乘夜出游,现在是一腔兴致得不到发泄,睡不着。”齐王恶狠狠答。
    “大王都不饿么……”雍成打着呵欠,脸上露出“啧啧啧”的表情。在这一老一少两人独处的时候,他还是当初那个受他照顾的小公子,他也还是那个喜欢小小地讽刺一下他,来表示自己独特的关心的老寺人。
    “现在什么时辰了。”齐王假装没看到老寺人的表情,严肃地问。
    “宫中已经开始蒸蒸糕,做汤饼了,要不要过去给您一样拿点,吃点热的?”
    “好。”齐王点头,雍成带着睡意蹒跚地去了。
    忙了半夜,的确是有些饿,等不及雍成,齐王打开颜琴送的点心包,准备先拿那点心垫垫饥。
    两个豆馅团子,咸的。
    赵麟较为喜欢点着褐色圆点标记的甜团子,颜琴于点心,也是喜欢甜的一些,齐王则喜欢咸的,想到颜琴大概是为自己特意挑了这咸味豆馅团子,齐王心中欢喜,不过,在正要咬的时候,却发现两个团子上的印记,似乎不是一般标明点心里是“咸豆馅”的褐色圆圈。
    拿下来一看,圆滚滚的点心面上就着那两个圈写成了两个字,一“日”,一“月”。嗅嗅那褐色,是颜琴那烧烤酱料的味道。齐王把两个团子换手了几次,位置固定下来,看着手中两个一左一右的“日”字和“月”字,眼睛亮了起来。
    等雍成领着一个小寺人端了蒸糕汤饼进来伺候,进门看到四下无人,想了想,料到自家大王定是按捺不住,出去“乘兴”去了,于是若无其事地对那小寺人道:“大王大概睡下了。”两人悄悄退了出去,——当然,一个是做样子,另一个不知道底细的,觉得大王甚是勤政爱民,因而心中景仰,而更加地轻手轻脚退出门去。
    行在走廊上,雍成看看黑的天,想,爱恋一个人的力量,很大。
    天色委实还是一片漆黑,正在睡梦中的颜琴被一阵拍门声叫醒。这个冬季是颜琴很久以来没有过过的一个暖和的冬季,以前的很长一段时间,即使是能够住在房里的时候,也是屋中透风,被衾寒冷,临淄的冬天,似乎比莒地气候温暖一些,保暖的屋子,厚厚的柔软暖和的被褥,颜琴再没有因为寒冷而在一开始入夜时睡不着觉,或者半夜冻醒了。
    好不容易从暖和的被里坐起身,朝门外问“什么事”时,颜琴就已经从睡意朦胧中清醒了过来,想到了是什么事:一定是那人过来了,还有谁呢。果然,门房回道:“有人求见大夫。”
    “请他稍待一会儿。”颜琴答,起来点上灯,再手忙脚乱地穿衣梳头,但似乎两样都没做好,那人就已经来了门边。
    “阿琴。”他唤。
    颜琴边胡乱整理着,应了一声,开了门。
    门一开,开门的人就落进一个舒展开来的微带凉意的怀抱,那人笑得合不拢嘴,抱住才从被窝里钻出来的人不放手,然后深深在他颈窝发间吸了一口气,道:“没想到第一次居然是阿琴做我的暖炉。”
    颜琴笑了笑,轻轻推推他,示意自己要继续穿衣梳头。他抱住不理,道:“我来帮你梳……”突然看住颜琴大笑。
    “笑什么?”颜琴偏过头问,神态十分可爱,带着没睡醒的神情。对面的人看着他的脸,微微笑了一下,接着目光往下移动,又笑开了怀:“你的衣裳……”
    颜琴退开,低头从上到下看,发现自己的上衣和下裳……穿反了。脸红,接着又微怒,瞪了瞪对面仍是在那里好笑的人,尴尬又恼怒的人声调颇凶恶地道:“东方未明,颠倒衣裳。颠之倒之,自公召之!”
    说完不理他,自己跑到屏风后去换衣裳。这人却居然跟进来,一脸不知道自己有错,错在何处地跟进来,还道:“我不仅很会梳头,也会帮人穿衣。”然后动手动脚,——虽然动作都很光明磊落,但是态度温柔,也暧昧得很,换好了衣服,就抱住颜琴不放。
    颜琴拉拉衣裳,不着痕迹地从他身边退开。虽然在他脸上看不出有些微的愠色,但齐王知道,这人必定是有些着恼了。半夜来敲他门;一进来便说“第一次”、“暖炉”地调戏他;自己害他没有穿好衣服,还嘲笑他;并且私自跟着他换衣服。这任何一项,颜琴大概都还不会生气,但是连着几项,特别是嘲笑他的衣裳颠倒,就难免这人不好意思,而心中着恼了。
    于是急忙向他耍赖地解释:“我看到那点心,等不及‘明天’,就来了,况且现在也算是‘明天’,对吧。”说着又过去抱他,半是哄劝半是撒娇地摇晃怀里的人。
    点心上一“日”一“月”,是颜琴约自己“明”天见面,看到此信,齐王哪能再等。颜琴也明白是自己邀他,他来了,来早来晚有什么关系呢,于是再笑笑,也不生气,回抱他,道:“下次不要再这样了。”
    “嗯。”齐王含混应一声,忙着抱人。
    怀里的人轻声道:“你来,我很高兴,但是下次不要这时候跑来了,不安全,让人担心。”
    “好。”齐王把怀里的人挪开一点,笑一笑,看他的脸,深深地,一直看进去。
    被看住的人嘴角露出微微的笑,看着抱住自己的人,脸低了低,又稍稍地抬起来,缓缓闭上眼睛。
    他的样子很镇定,只有眼睫如羽翼一般地轻颤,显出心里有些紧张。低头下去的人怜爱地笑笑,吻到他,蜻蜓点水一般地轻,温柔如细雨。
    现在,这样就好,两个人都知道。
    无论如何,比起上次在车里的偷亲,是进了一层。以后就可以随时地亲亲他了,姜祁想,心里带着一丝甜的暖意,晕开来。
    看那个人,脸色微红,正对着自己微微笑。
    于是又低下头,亲一亲。
    还不敢告诉他偷亲的事,只抱住他的身体,道:“有些凉了,我们回床上去。”说话的态度十分自然,搂着他,就上了床,两人一同盖住还暖暖的被子。
    一开始,面对面地抱他在怀里,讲一点话,等他睡过去,知道他的背较为着冷些,就轻轻把他翻身过去,从背后抱住他,帮他暖背。
    不久,齐王也睡着了,抱住心爱的人睡得十分香甜。
    颜琴再睡了一会儿,在比自己平时的起床时间稍晚一些的时候醒来。一向受寒的背被一具温热的胸膛包裹着,被子里的身体不仅是温暖,简直都有些发烫了,连带着脸也微微发热。
    果真是“暖炉”么,颜琴笑,转头看他,还没醒,睡得很沉,于是颜琴在他怀里轻轻动,翻过身来和他面对面,看他。
    这人睡着的表情很是严肃,绷着脸,颜琴伸手抚抚他的额头和脸颊,轻揉几下,觉得好些了,看看他,想想事情,不知不觉地对着他又睡了去。
    姜祁醒来的时候已近中午,看到颜琴面对面地窝在自己怀里,脸带微笑。
    姜祁觉得这就是幸福了,一会儿怀里的人醒来,便拥住他,轻声问:“你什么时候翻了身?”
    颜琴一开始不明白他问的什么,接着想了想,想起来了,道:“我醒来过一次,那时候翻身的。”
    没告诉他自己端详了他的睡脸半天,还摸过、揉过,但那人在听到他在醒着的时候主动翻身过去和他对着睡,已经笑得很开心。
    见他开心,颜琴就更朝他怀里凑近些,伸手抱他,——是因为自己想要汲取温暖,也想给他温暖。但才抱了一小会儿,那人就用身体和手,不动声色地又移出原先的距离,一边轻声解释说:“不能太近……”声音有稍稍地不同于平常。
    颜琴突然不想坚持,低声唤他:“祁。”
    “嗯。”那人高兴,嘴角含笑。
    “不慢慢来,也不要紧。”颜琴低声,却是流畅地说出。
    那人不答话,慢慢摸颜琴头发,隔了一会儿,伸手把颜琴抱过去,紧紧地圈在怀里,抚他的背,道:“睡吧。”
    在他怀里呆了一阵,想了想,还是没有再提,颜琴只慢慢道:“我早该起床了,阿祁你也是。”
    睡在旁边的人想了想,看了看窗外的天,表情有些迟钝地道:“是啊。”
    颜琴笑,推推他,两人一起起床,现在早饭已过午饭未到,馆舍没饭吃,就一起上街找个地方吃饭。吃过饭,齐王回了宫,他是一国之主,毕竟不能在外面呆过太久。
    这以后,逢着颜琴在宫中值宿的时候,齐王会过来给他盖被子。以前要守之以礼,不能在他睡觉时进入他的房间,以前他们也还没这么亲密,可以让他夜夜来他床边帮他盖被。
    盖过几次,颜琴便在一次寝殿中侍坐时,委婉提出不用了。
    “臣不想大王半夜硬是醒来一次,这样不好。”颜琴道。
    “晚上冷。”齐王答,仍是埋头看书。
    “几天也就罢了,看大王的样子,似乎是准备长久这样,这样不妥。”颜琴道。
    “也不是长久……”齐王小声,做自言自语样子,“等骗你来我床上,就可以直接在床上给你盖被了。”
    颜琴却不恼他说“骗你来床上”,只正经道:“到那时,臣还是照样要值宿。”
    即使到两人已经十分亲密的时候,值宿的时候就是值宿,颜琴还是会在那边守上一夜,绝不会半道去了大王寝宫。这一点,齐王也知道,所以只是小声地回答现下帮他盖被的事:“我不嫌辛苦。”
    “若我说我心疼呢。”颜琴也压低声音道。
    齐王心中一震。到这时,颜琴说一些情人间的话语,齐王已经不意外,但每次听到,还是心中一热,几乎脸上也热起来。
    齐王时常觉得自己很厚脸皮,对颜琴,什么话都说得出来,什么动作都做得出来,但偏偏就是不能抵挡从对方那里过来的一句话,一句根本没有齐王自己能说出的十分之一肉麻的话。
    那人每次说这样话的时候,表情都正经得很,神态温和如常,叫齐王在大多数两人相处,也就是一边正忙于身为大王必须要处理的政务的时候,一时没有注意,回过神来,方明白了。
    正要回应一下,但那人每到这个时候,就不知道是不好意思,还是真只是觉得他们这样做不对,便会开口道:“现在本是大王处理政务的时候,怎么突然提起私事。”然后开始转话头,提起政事来。
    果然,这次也一样,还不待齐王对那情话有所表示,那人便道:“现在是办公务的时候,大王又和臣说起私事了。”
    “是大夫先与寡人提起的。”齐王不满。
    “臣提到大王身体,可是国事。”他狡黠一笑,然后手往卷册上指过去道:“大王请看这里——”再不容齐王辩驳。
    齐王爱宠地笑笑,随他的指示看过去,不再言语。
    隔几日再去给值宿的颜琴盖被,他醒在床上,齐王软言问他“还没睡?”立时被那人瞪大了眼睛威胁说“臣一直恭候大王驾临,不敢早睡。”
    齐王只好再摸摸他头发,道:“我答应你。”
    “谢大王。”他笑,眨眨眼。
    齐王明白,他谢谢自己答应,也谢谢自己帮他盖被的关心,于是笑着再补上自己的条件:“不能再踢被子,不好好盖被。”
    “臣从来没有踢被子,醒来的时候就是那样了。”他回答的语气无辜又不满。
    没有踢怎么会醒来时被子从竖盖到横搭?但是齐王不欲与他争,只监督着他睡下便离去。
    到了初春之时,在齐国做满了一年中庶大夫的颜琴有了自己的府邸,这里离即墨宅不远,赵麟便跑过来玩,道:“你住在这里,以后我们见面就方便了。”赵国小王子只等一开春回去加了冠,下半年回来,就要住在即墨府里,他明里要结束质子身份回赵国,所以先前的质子府,齐国会收回去。
    颜琴的这座府邸中有几株梅花,在赵麟才过来的早春还开放着,等他走后,颜琴望着梅花,睹物思人。
    齐王过来看到,不满:“我来时,也在这几株梅花这里站过,你为何就不在看到它们时联想起我?”
    这怎么能一样,颜琴道,赵麟隔得远,所以想想他。况且那日颜琴才刚过来看房子的布局,准备搬家,齐王与即墨是走不开的,第一个访客,便是赵麟,圆脸的赵国小王子跑得脸红扑扑地进来,身后的腊梅成了背景,映衬得像一幅画,颜琴十分喜欢。之后赵国小王子来帮忙搬家,在屋里跑进跑去,好几次都经过这梅花。
    但他的恋人对这个解释更为不满,认为自己这样的翩翩佳公子映衬梅花时的风姿,才是独绝,肥嘟嘟的小豵哪里比得上。
    颜琴笑弯了腰,道:“他现在已经不肥了。”
    “圆脸。”齐王不服地道,乘机伸手抱他,
    颜琴看着梅花浅笑,齐王近在咫尺地看着那花与人,想,其实有人比自己和赵麟都更适合站在梅花旁边。
    但笑,不语,只抱住他,看着梅花映衬着的他,属于自己一个人的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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