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麟凤来集》1.第 1 章

    天色微蓝,周围有湿润的凉意缓缓流动,这样的清晨,在日出之东方的齐国,是预示着今天一整天的好天气。
    在国都临淄之南的莒地,城外北郊三十里处,这个依洛山傍洛水的小村子里,随着几声鸡鸣,原本静谧的村庄开始有了细微的人声,早起的人们三三两两地走出房门,田地上开始出现稀疏的人影。
    两个骑马的人在接近田边时下了马,,然后牵着马,一前一后向村里走去,前面的人走得很平缓,步子悠闲,后面的人却低着头,似乎有些不情愿地故意慢吞吞地走,似乎是因为这样,所以他才落到了后面。
    两个人都是二十岁左右的青年,束发戴冠,身着黑色窄袖织纹衣,镶边分别是朱色与黄色,腰系同色革带,黑色下裳,脚踏皮屦,前面一个容貌俊美,举手投足有英武之气,后面一个虽然低着头,看不清模样,但看上去也并不比前一个差。
    田里劳作的人们都有些好奇地打量他们,大路在另一边,行人们是不需要经过村子的,如果要从村子这边走,反而要绕远路。
    “不知道是不是来找人的,但村里也没有人有骑马的亲戚。”一个已过中年,但仍很壮实,和儿子一前一后地耦耕的农人道。
    “爹”,在他后面的高大青年想了想,“您说会不会是找颜先生?”
    “如果真的是来找人的话……”做父亲的正迟疑着,突然发现身后静了下来,转头一看,本来应该在后面助力的儿子已经跃上了田埂,冲自己挥挥手,叫了一声“我去看看,马上回来”,就从另一条路向村里跑去。
    周围的田地里传来一片讪笑声,有人高声问:“村长,阿由又去颜先生那里了?”,也有人笑“该给他娶个媳妇了”,村长应答了两句,面色无奈,旁边那家叫了他家的一个儿子过来帮忙,脸上也是掩饰不住的好笑,村长只好装没看见。
    先前牵马的两个人已经走进了村子里,前面的那个人停下来,严厉地看后面的人,后面那个人只好快走了几步跟上去,只还是一副没睡醒的样子,看看等他的人:“少爷,现在真的还很早……”
    “即墨,你要叫我表哥。”前面的人等他走到旁边,才继续牵着马向前走。
    “表哥……”,叫做即墨的人突然精神起来,像听到什么好笑的事情一样笑出了声,“表哥……”
    “不然叫名字。”又走到了前面的人横了他一眼。
    即墨追上去,眯着眼睛笑,原本英俊的脸看上去像一只狐狸:“我是无所谓叫你的名字,不过如果被我爹知道我叫你姜祁……算了,表哥就表哥吧。”
    姜祁正要说什么,又打住了。
    随着沁凉的微风,有几声缓缓的拨弦声传了过来。
    几声之后,琴声由缓拨而渐渐入调,琴韵优美,抚琴人指法圆熟,但弹得随意,清幽的琴声在清晨的村庄响起,隔着一段距离听到,正合琴音“深雅淡远”四字。
    琴声暂收,马上又徐徐拨出,伴着琴曲,一个苍老浑厚的男子声音唱起歌来,他唱的是《诗•秦风•蒹葭》。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凄凄,白露未晞。所谓伊人,在水之湄。溯洄从之,道阻且跻。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谓伊人,在水之涘。溯洄从之,道阻且右。溯游从之,宛在水中沚。”
    每章末两句的后半句叠唱,琴声与歌声相和,听来只觉有立于渭水之上,慷慨悲凉之感,又有辗转求之而不得,彷徨失望之态。
    自古以来,君子爱琴,有抚琴作歌者,称为琴歌,也因为琴为丝弦,又称弦歌,丝弦难奏,琴弹得好的人并不多,而能边弹琴边唱歌,善琴歌者,更是需要长久不懈的练习,以这首琴歌来看,弹唱琴歌者不是老者,也在中年以上。
    两人牵马循声而去,远远地看到一家屋前屋后被菜地围绕,只在菜地边缘插了一圈稀疏篱笆的茅屋,弹琴的人就坐在左右都是菜地的门边,从数十步之外望去,能看到他的相貌十分端正,他着蓝衣,披着一件褐色的外衣,散发,琴放于膝上,正边弹边唱,姿态从容。在他前面,在菜地中间为门口留出的小块空地上,围坐了一圈小孩,都是村中儿童,正听得专心。
    弹琴人不时温和地看向孩童们,孩童们也专注仰慕地看着他,有活泼的小女孩子还会唤上一声“先生”,好让先生看向自己,那先生听了只是冲她莞尔一笑,歌声琴声并不乱。歌声听上去古朴,从远处听来会以为发出这声音的是个老者,琴声也似已经操习多年,但这先生其实还很年轻,大概不到三十。
    两人走近,在屋旁的桑树上拴好马,姜祁从马鞍的革袋中取出一管玉箫。
    弹琴的人正弹唱到第二章结尾,待他开始第三章的拨弦,正要启口歌唱之时,一缕低沉柔和的箫声从旁边幽咽伴来,抬头看向桑树下的二人,弹琴人微笑点头示意,又弹奏了几声,待箫声与琴声开始和调,才开始唱第三章。
    姜祁奏着箫,从菜地里的小径向弹琴人走去,即墨也跟在后面,刚才这先生听到姜祁箫声,向他们微笑示意的时候,两人就已经看到他相貌不凡,越走近,越能看出这是一位难得一见的美男子。
    近听歌声洪亮,铿锵慷慨之处犹有情思惆怅,柔美宛转之处亦复男子之气,只听歌声,竟然不能分辨这歌者的年龄,只觉得说这人刚及冠数年也可以,说他是中年文士,或者是一位长者,也相差不远。
    两人合奏第三章到中段,姜祁已经走到先生身旁,奏完第三章,先生向姜祁和即墨微一示意,再看看孩童们,向他们询问:“我想和这位公子再合奏一遍全部三章,不知道你们愿不愿意听。”
    声音是平常二十余岁男子的声音,听上去很清澈的那种,但是还是能听出和歌者是同一人。
    孩童们都答应下来,说喜欢听先生唱歌,坐在末尾的一个高大青年露出高兴的笑容:“先生不是说琴声与箫声最相合,难得有箫声伴奏,我们都愿意听得很。”
    旁边的一个小姑娘嚷:“阿由哥你还不去做事,又偷懒!”
    阿由伸手去揪小姑娘的脸蛋,看到先生看他,才不好意思地缩回手,看向先生:“我只是担心先生,现在听完就回去,不过先生,真的没有事吧?”
    先生微笑着摇头:“没事。”
    姜祁与先生再合奏了一遍《蒹葭》全三章,姜祁站在先生稍后一点,看着他拨弦高歌,怡然自得,不觉微笑,看见姜祁笑,即墨也露出了笑意。
    这次有箫声相和,琴箫合鸣,琴声幽雅清婉,箫声苍凉悠远,与歌声伴和,比单只是琴的时候,更多了一层放眼江边,水气迎来之感。三章过后,歌声在乐声中悠悠渐止,然后乐声缓缓停歇,再隔了一会儿,余音已静,先生方转过头看立在旁边的姜祁,神色温文地道谢:“多谢公子。”
    姜祁收住玉箫,略施一礼:“是姜祁冒昧了。”
    先生摇头微笑,转向学生们:“今天下课稍微晚了点,但回去的时候还是不要用跑,等做事的时候再把时间补回来就好了,那今天先到这里,谢谢你们。”
    学生们站起来答“谢谢先生”,三三两两的走了,只阿由还看着先生,不愿意走。
    先生抱着琴站起来,表情温和地看向阿由:“不用担心,没事,只是你再不回去,村长只有一个人,大概会忙不过来。”
    “那……先生有什么事要叫我。”阿由动了动脚,又停住了,不放心地嘱咐。
    先生答应下来,伸出一手和阿由挥手道别,阿由笑着点点头,飞快地跑走了,先生看着他的背影笑了笑,才转过来对身旁两人略一颔首,缓缓道:“我叫颜琴,是这村里的先生,今天上课和学生们讲诗,所以琴歌《蒹葭》,能够遇到姜公子以箫声合奏,实在是弹琴人之幸,想请两位公子到屋里坐坐,还望两位答应。”
    姜祁微笑道:“先生客气了,在下姜祁,这是表弟即墨,我们住在城中,今日偶然出城,巧遇先生,蒙先生相邀,敢不从命。”
    即墨随后向颜琴一揖,颜琴抱琴,微欠了欠身回礼,请两人进屋。
    屋内摆设简朴,但整洁明亮,三人进屋,在门口脱去鞋屦,姜祁和即墨在主人指引下,到屋中席地而坐。
    颜琴先入内室放好琴,出来的时候已经束好发,衣着整齐,见两人看他,微微一笑:“我总是不能早起,起来学生们也都快到了,只来得及生好火,好在上课的时间让水烧好饭煮好,束发穿衣这些事只好等学生们走后再做。”
    说着过去灶房把烧好的水沏了茶,捧过来给两位客人,道:“这是粗茶,不过味道还好。”
    两人谢过,姜祁看向颜琴,问:“先生不是莒地人吧。”
    颜琴捧起茶,停了一下才点头:“是从外地辗转来这里的。”说完垂下眼,不看向姜祁。
    姜祁见他不愿意多说这个,又问:“我见先生年轻,琴歌却造诣深厚,不知道方不方便问先生年岁,姜祁是二十有一了。”
    颜琴本来不想要说,但是听到姜祁自己先报出年龄,迟疑了下,还是说了。
    “二十有四。”
    说完又垂下眼,不大愿意多说的样子。
    即墨看了看两人,接话道:“我听说孔子授徒以诗,诗三百五篇,孔子皆弦歌之,当时风度,可以想见,今见先生,闻先生弦歌,方知《蒹葭》诗意,表兄与我爱诗,愿以后也能够常来此地,向先生请教。”
    就此定下以后也会常来的约定,颜琴也不便拒绝,只辞谢道:“请教不敢,方才还赖姜公子以箫声相和。”
    姜祁捧茶,向颜琴微笑:“我学箫是一位故人传授,不想能有缘识得先生。”
    看他样子,似乎之前学的时候有些不情不愿,颜琴不由展颜一笑。
    姜祁看向颜琴,又问:“《诗》中的一些篇章,在我看来是很难歌唱的,譬如《召南•行露》,‘谁谓雀无角,何以穿我屋。谁谓女无家,何以速我狱’,这样的诘问大概可以用比较深缓的曲调来唱,但是最后两句‘虽速我讼,亦不女从’,‘即使叫我吃官司,我也不跟你’,这样的意思,我实在没法想像能够把它唱出来。”
    颜琴微笑了一下,虽然看上去姜祁并不是完全不明白,但颜琴还是把自己知道的向他解释。
    “《诗》之风、雅、颂都是配乐歌唱,各地之‘风’,依各地之乐,召南之风以南乐相配,我并不熟悉,我能作琴歌的,恰巧就不包括这首。”
    “先生大概常弹《蒹葭》一首吧。”
    “也不常弹,只是较为熟练,是喜欢的几首其中之一。”
    “我很喜欢先生的琴歌,学习音乐,一开始都很难,不知道先生是怎么练习的。”
    “我啊”,颜琴笑,“我是先学琴,再唱歌,彼此熟练了,才合起来弹唱的。”
    见姜祁不信,又道:“真的,除非曲调特别优美的,否则不可能很快记住,当然要加以练习,练习的时候不能分心,只能每次练一样,然后再合起来。”
    姜祁想了想,点头赞同:“如果不熟练,就弹唱不下去,所以分别练熟,再合起来,因为是一个人,所以也没有不能配合的问题。先练琴,练习好了琴曲,要歌唱就相对容易了,如果要先歌唱,再配合歌唱练琴,就比较难吧。”
    “正是正是。”颜琴抚掌而笑。
    宾主相谈甚欢,主人刚才进厨房的时候已经做了客人的饭菜,虽然知道主人清贫,但被做好了饭挽留,姜祁与即墨还是留下来用了饭,虽然是两人几乎不会吃的豆饭藿羹,但不知道是因为从来没有吃过,还是主人的烹调或者别的什么缘故,两人觉得十分美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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