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来打酱油的, 4时后正主登场。 这一段时间都是万萍独自在家, 万敏读书, 万静跑出去玩, 万霞学会了想学的针法, 也不来了。
杜家燕则去串门了,天一冷, 打草栅的活便停了。杜家燕和几个邻居整天凑在一起打牌,说些东家长西家短的话。
万萍将帽子拉低,围巾拉高, 只露出一双眼睛,径直出了村,往南边, 水田方向走。
天气冷, 又是冰天雪地的, 人们都窝在家里,围着炉子, 坐在热坑头上, 鲜少出来,偶尔有过路的也是脚步匆匆, 并没有人留意包裹严实的年轻姑娘。
越是往南走,风越大, 小风割在脸上生疼。
万萍抬起头看了看, 风立刻掀起围巾, 往脖子里灌。她拿手压平, 继续往南走。到了与葛家营水田连接的地方,河岸上种着合抱粗的柳树,有些枝条垂到了水里。水面清澈,结了一层很薄的冰,能看到水里的小鱼一动不动的呆着。
万萍站在一颗从正中间裂开的柳树下,不知道原本是一棵树,还是两棵树长到了一起,反正它长得很茂盛,不会因为中空,而放弃生命。
她看了眼来时的方向,站到柳树背面,既能背风,又能藏身。
等了大约五分钟,传来脚步声。
万萍踮起脚,从柳树的分叉处望出去,恰好看到那人也低头看了过来。她微微一笑,从柳树后闪了出来。
“涛子非拉着我打牌,来晚了些,你早到了吧,冷不冷?”乔庆杰双眼发亮,脸上因为兴奋而通红。
“我也才到,给,送你的。”万萍把蓝底碎花布递给乔庆杰。
乔庆杰接过,触手温暖,也不知道她藏在哪里,掀开布看了眼,极是高兴,“你织的?”
“嗯,谢谢你帮我们收棒子,卖了个好价钱。”
因为玉米遭了灾,价格比往年贵上几分,杜家燕比别家卖的多,很是高兴。用万萍的话说,典型的农家女人攀比心理。
乔庆杰颇不好意思,“我是怕你辛苦,嘿嘿,……你怎么知道是我?”
万萍抿着嘴笑,“除了你,谁还会这么傻。”
倒是第一次有人说他傻,大家都说他横,乔庆杰心里很受用,“你给我织毛衣,你妈没说你?”
“我偷偷织的,她不知道。”毛线也是从她们姐妹三人的毛衣上省下来的,不然颜色可以搭配的更好看些。
乔庆杰抚摸着毛衣,心里暖融融的。
前几天他去新房里看墙上的涂料有没有干,飞进院中一颗石子,以为是哪个熊孩子调皮捣蛋,在太岁头上动土。气呼呼走出去,打算训斥对方一通,却看到万萍在河对面对着他笑。
当时那心情真是奇妙,就像蜂王把蜂巢里的蜜蜂全部赶光,请他进去痛饮蜂蜜,简直是甜遍全身每个角落。
万萍指指手里的纸飞机,扬起胳膊,飞了过来。
那是乔庆杰看过的飞的最高最远的飞机,只见它乘风飞翔,越过横亘在两个村落间的小河,平平稳稳落在他脚下。
他的眼里却只有那掷出飞机的人儿,美目盼兮,巧笑倩兮。
万萍看他一副呆愣的痴傻模样,笑盈盈地转过身,背过右手,朝他做了个再见的手势。
直到她走远,乔庆杰才捡起地上的纸飞机,是用硬纸片折的,上面绘有漂亮的花纹。那花纹极是繁复,他也认不出是什么花色。瞥见折痕里有字迹透出来,好奇地打开,一行娟秀的小字,“后天,下午两点,村南,开叉柳树处见。”
乔庆杰欢呼雀跃,原地跳起三尺高,嗷嗷叫着跑回了新家。只读到初中的他,竟莫名其妙地想起一句诗来——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他人生中的第一次约会,竟是对方主动约他!
乔庆杰大有多年媳妇熬成婆守得云开见月明之感,完全没有想她约自己干什么。
来的路上还一通琢磨,她是不是要袒露心迹了,告诉自己她也喜欢他很多年。或者,让他去找媒人提亲,永结百年之好。
倒是没料到她会送自己毛衣,当时看到她在织毛衣,他很想说给我也织一个吧,可他却怎么也开不了口,自以为堪比城墙的厚脸皮,在她面前竟然薄的跟张窗户纸似得。
乔庆杰的思绪翻滚,一会儿的功夫便将这些情景过了个遍。
万萍却是冻的双腿发麻,着急回家坐在暖和的热炕头上,“你回去试下合不合身,如果不合身我再改。”
“不用试了,肯定合身。”
“你对我太有信心了,你会失望的。天太冷了,我先走了,改天见。”
乔庆杰没想到她这么快就要走,还没说上几句话呢,又看她小脸冻的通红,嘴唇发紫,知她是冷的厉害,心疼不已,“好,你赶紧回去,雪越下越大了,地上滑,你走慢一点。下次出门多穿点衣服,别给冻坏了。”
他就像个担心孩子不会照顾自己的家长一样,絮絮叨叨的。
万萍看了下天,雪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下起来了,四下白茫茫一片,打眼望去,就跟进入冰雪世界似得。不禁被眼前的美景震了一下,原来不曾被污染的世界,竟是这般美。
乔庆杰已是司空见惯,并不能理解她当下的心情,“等天气再冷些,河面的冰冻得结实了,可以来滑冰,大家都在冰上玩,不分万家村乔家堡还是葛家营。”
万萍不禁期待起来,很不得立刻进入深冬,踩上滑冰鞋,在冰面上驰骋。
不不,这里没有滑冰鞋,得自己做个滑雪板,栓上绳。人坐在滑雪板上,有人在前面拉,至于那人是谁,她看一眼乔庆杰,抿着嘴乐,还不就是这个傻子。
…………
万萍回到家,脱掉鞋子,爬上坑头,一摸脚,袜子湿了大半,脱下袜子,又爬下炕,穿上棉拖鞋,拿了张纸铺在煤火边上,放上袜子,再把鞋放在一旁。
复又爬上炕,脚塞进垛起的被子下面,顿时暖和了许多。
入冬后,重新贴了窗户纸,纸张比夏天的时候厚了许多。整个窗户并不都是贴的窗户纸,靠近窗台的地方装了两块四四方方的玻璃,为了来人的时候,从房间里往外看方便。
此时,万萍便是通过这块玻璃看着外面纷纷攘攘的大雪。
不知道乔庆杰看到那么娘的毛衣,会作何感想,若是以前的丈夫定会扔到她脸上让她重织的。
那么拿到毛衣的乔庆杰到底是怎么想的呢?简直高兴到飞起。
乔庆杰一路小跑回了家,把自己关进房间,眨眼扒拉的只剩下一件秋衣,抖开毛衣,套在身上。站在衣柜的镜子前——早些时候的衣柜是配有镜子的,镜子贴在门外面,并不同现在,镜子嵌在衣柜里。
镜子里的人笑得眼睛都没了,他的衣服暗色居多,其中又多蓝色衣服,从未穿过如此鲜艳的颜色,直把人衬的青春活力。
脖子处的毛线颜色为紫色,穿上外套,并不显得突兀,接下来是跳脱的黄色,比紫色的宽度略窄,紧挨着的是红色,两厢一对比,正好将红色衬的暗了一些,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娘。
乔庆杰爱不释手,摸摸这摸摸那,舍不得脱下来,又怕弄脏了,辜负她一片心意。左思右想,还是决定穿在身上,套上棉袄,将扣子系到脖子上的最后一颗,跑了出去。
他得找乔友涛显摆下,老子可不是剃头刀子一头热,那一头也被捂热了。
偏偏遍寻不到乔友涛,乔庆杰磨牙,这就跟你卯足了劲打算跟对方大战三百回合,结果对方轻飘飘一根绣花针,扎在你命门上,立刻嗝屁一样。
乔庆杰踩在咯吱响的积雪上,发狠赌气,猴崽子,等老子找到你,看不揭了你的皮。
…………
是夜,北风呼啸,大雪飘飘。
乔庆杰捂着被子睡得正甜,玻璃被人敲的咚咚响,“杰子,哥,乔庆杰。”那人的声音压得极低,生怕被人听见。
乔庆杰正在梦中私会万萍,乐得哈喇子都下来了,哪里理会窗外的人。
那人有些急切,越发敲的快了,“杰子,快起来,出事了。”顿了顿,不见有动静,一咬牙,说道:“万萍来了。”
乔庆杰一骨碌坐起来,“哪儿呢?万萍在哪儿?”
“哥,哥,是我,涛子,出事了。”
乔庆杰低声咒骂,“大半夜不睡觉,你来敲什么窗户,搅人清梦,我才摸上小手……”嘟嘟囔囔地披衣服,趿拉着鞋子,打开门。
隔壁屋的孙爱珍听到响动,问:“老四,谁来了?”
“涛子,没什么事,你们睡。”
许是乔友涛经常三更半夜的跳墙进来找乔庆杰,孙爱珍并不惊讶,叮嘱两声早点睡,又会周公去了。
乔友涛如同雪人一般,浑身发抖,声音打着颤,“哥,快帮我想想办法,我和筱筱的事被她爸知道了。”
杜家燕催着万国梁去要欠下的工钱,若是不给,今年就换一个包工头,左右过了年,会有很多人来找,不差这一家。
万国梁找了几个在一起打工的,骑着自行车出了门。
杜家燕招呼姐妹三个把身上的新衣服换下来,连带着过年前换下的,一并抱到院子里,烧上一壶开水,准备洗衣服。
那衣服堆起来如同小山一般,杜家燕蹙起眉,叫万萍,“今天别出去了,帮我洗衣服。”
万萍便去邻居家借了洗衣服的大盆和搓衣板,分了一半的衣服过去。
大冷的天气,即使兑了热水,也不觉得暖,露在外面的一小节小臂连汗毛都冻住了。万萍冻的直抽气,也顾不上洗的干净不干净,洒上洗衣粉使劲搓,连搓了两件,水便有些凉,她跑进屋,拎起煤火上的铝壶,蹭蹭蹭走出来,一通倒。
摸摸水,复又热了,再拎进去,灌满凉水,放在煤火上。
杜家燕在院子里喊:“拣点煤块放进去,用的乏了,中午饭也做不熟。”
万萍又拿着铁的小簸箕,跑到煤堆里,拣了一些亮晶晶的煤块。拣煤块也要有讲究,要拣那些浑身发亮的,若是乌黑的,不但不易燃,还会冒烟。
万萍把煤块扒拉进煤火,拿火镩往下捅了捅,又在中间捅了个洞,看到一簇幽蓝的火苗冒了出来,再把壶给放上。
一通忙活下来,盆里的水又有凉的迹象,赶紧坐下,一通猛搓。
许是一直活动,身体暖了起来,竟感觉不到冷了。忽的想起以前,冬天的时候,总是窝在家里,抱着暖气,出下门裹得跟只熊似得,还不断瑟缩着身子,怨怪天气。
可见人的适应力多么可怕!
搓好衣服,两人把衣服放在一起,重新往盆里注入清水,将衣服放进去,漂干净泡沫。
忙完,差不多中午了。
杜家燕让万萍去歇息,自己去烧午饭。
万萍抄着手,在炕上坐了一会儿,实在无聊,转身出了门。
小河边围着一群孩子,不断地朝河里扔石头。万萍心下好奇,走了过去。冰面上伏着一只白花花的蛇,两指粗细,身体蜷成一团,动也不动,周围散落着很多石块和小砖头,不知道是在冬眠,还是死了。
万萍叹一声,生命何苦为难生命,转身朝村外走,也无所谓去哪里,只是漫无目的闲晃。
身后传来杂沓的脚步声,很快到了跟前,“万萍姐。”
万萍扭过头去,见是万霞,她穿着绛红色条绒褂子,里面是红底白花的棉袄,领口露出红色盘扣,怀里抱着一个小小的布团,也不知道装的什么。
万萍笑了笑,“都快吃午饭了,去哪里玩?可别跟二妮学,到了饭点还得去叫。”
万霞笑得有点羞赧,“没什么,就去对面一趟,很快回来。”
对面?乔家堡?
自从不成文的规定被打破,两个村的交往越来越多。
万萍促狭地眨眨眼,“是要去会哪个小伙子吗?”
万霞的脸腾一下就红了,忸怩着搅手里的布包,“万萍姐,你不要胡说。我还有事,先走了。”她小跑了几步,又回过头来,“初八村里要放电影,记得去看。”
村里过年或是有喜事的时候会放露天电影,扯起白色的幕布,一台放映机,天黑后,放映机的灯光投射到幕布上,便开始上演爱恨离愁。
村民自备板凳,或坐,或站,或是跨在树上,看一场视觉盛宴。
万萍琢磨着来这里小半年了,未曾看过任何带影像的东西,初八便去凑个热闹。
…………
93年上映的电影很多,《霸王别姬》、《青蛇》、《东成西就》、《唐伯虎点秋香》……不胜枚举,大多是港台片,口碑和票房都不错,那时候内地电影的发展远不如港台,就连唱上两句流行歌曲也要夹上几句不伦不类的粤语。
万萍并不觉得贫穷落后的北方农村可以弄到新电影,做好了看老旧战争片的准备,什么《上甘岭》、《地道战》、《地雷战》,却不想,大幕拉开,投射上去的竟然是《霸王别姬》的开头,张国荣和张丰毅一身戏服,从甬道中走出来。
万萍眼眶一热,彼时哥哥还没从高楼跃下,正是似水年华。虞姬的扮相更是身段妖娆,风华绝代。
旁边的万敏扯万萍的袖子,“大姐,这是什么电影?怎的穿着戏服,我才不要看唱戏的。”
村里每逢红白喜事庙会,总会摆上台子,唱几天大戏,小孩子哪里听得懂,只看个热闹,待开始咿咿呀呀的唱,便是意兴阑珊。
万萍摸摸万敏的头,“不是唱戏的,是《霸王别姬》,讲的唱戏的,很好看。”
万敏却是不理解,大戏尚且不好看,为何讲唱大戏的却好看了?既然大姐说好,那我就耐着性子看一看,反正回家了也无事可做。
于是万敏站在小板凳上,与万萍齐平,煞有介事地看电影。偶尔扭头看一眼万萍,见她有时候满脸悲戚,有时候满脸怀念,不知道为何一部电影却让姐姐露出了这么多的表情。
万萍沉浸在电影世界中,完全没有注意周遭的情景。
电影演了还不到一半,原本拥挤的人群便散了开去,只剩下稀稀疏疏的人。
年纪略长的村民抱怨,“什么破电影,唱戏的也值得拿出来说,还不如看会打仗的,热闹。”
“你知道什么,都是演给年轻人看的,万根家小子今年想竞选书记,这是拉选票呢。”
万萍听了一耳朵,怪不得能弄到93年上映的电影,原来是存了这个心思,不过万根家小子是谁啊,她好像没见过。
这要跟万萍家住在村南有关,万根家住村北,两家正好在村里的对角线上,一年到头也见不到几次,加上万萍不怎么出门,可不就不认识吗。
反正不管你的目的是什么,我看高兴了就成。
人少了,不用再踮着脚寻找人群中的缝隙,视野开阔起来,风却大了,因着那些挡风的人都走了。
有那相熟的年轻人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边看边聊,万萍和万敏就显得有些突兀了。
万敏又扯万萍袖子,“大姐,你看那是二姐吗?”
万萍顺着万敏的目光看过去,万静正在眉飞色舞的说话,不知道对方说了一句什么,惹得她哈哈大笑,直盖过了电影的声音。
万萍蹙眉,扫了几眼万静身边的几个人,都是跟她年纪差不多的,有男有女,除了万霞,其余的皆不认识。她的手放在万敏的脑袋上,将其扭转过来,“看电影,不要理她。”
万敏撇嘴,“笑那么大声,也不嫌丢人。”
年轻的女孩子巴不得惹人注目,才不晓得丢人是什么意思。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留意着万静,万萍看得心猿意马。注意力不集中便无法与电影中的人物达成共鸣,加上万敏一直念叨着冷,便歇了继续看的心思,扶着万敏下来,拎起小板凳,准备回家。
走了几步,斜刺里窜出来一个人,万萍吓一跳,抡起板凳就要砸,那人忙说:“是我。”借着电影光,她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心头没来由地一跳,脸颊上悄悄飞起两片红云。
乔庆杰扫了眼小板凳,心有余悸,幸好及时出声,不然又挨一板凳,万萍的反应速度和武力值真不是盖的。
万萍将小板凳背到身后,“你也来看电影啊?”
“是啊,喝了几口酒,来晚了。”他正打算出门,乔振华来了,非要喝两口,说是带来了好消息,若不好酒好菜招待,他便不说。
乔庆杰心中着急,也只得让孙爱珍准备了酒菜。三杯酒下肚,乔振华才说,涛子来信了,他和万筱筱在深圳一切都好,让他不要挂念,还说以后若有机会也去深圳看看,那才是大千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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