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罹》36.物是人非事事休（下）

    迟日江山丽，春风草色香。枝头的晨霜化为水珠，一滴滴渗入土中。仔细看，柳条上探出头的芽胞，嫩于金色软于丝；灰黄的土壤早平添了一抹嫩绿，等待着初夏的第一个惊雷。
    夏天到了。
    呆在马车上，看着窗外晃过的景物，有春天的影子。风不再刺骨，景也不是单纯的白，有红有绿，有宫中看不到的颜色。“小姐，喝点水吧，要不要吃点什么？”闵敏的声音唤回我飘荡的思绪。
    “不用了，我不饿，放着吧！闵敏，你说王爷会没事吗？那么身强的一个人，怎么说倒下就倒下了？”声音很轻，很淡，我想问闵敏，却又像在问自己。
    回想今早的一切，来得那么突然。
    天还未大亮，我睡的迷糊，就听闵敏不停地敲门唤我，草草整理好衣物，开门，陈福一早站定，神色慌张：“奴才给郡主请安，皇上口谕，请郡主速去暖阁面圣，怡亲王爷出事了！”
    “怎么了，很严重吗？”我脑子仍一团糊涂，还没反应过来，他又说：“禀告郡主，怡亲王昨晚儿个遇刺，眼看着刀子捅得紧，还有侧福晋——反正皇上让您赶紧回府看看。”这下一说我算是明白，知道事情大了，睡意顷刻就散去，催了小茴整理东西，而我先跟着陈福去见皇上。
    一路急匆匆赶到，皇上已然等极了，苏培盛在门口见到我们，假意嗔怪道：“你小子动作这么慢，存心让万岁爷等人嘛，下回手脚不给我快点，郡主请，果郡王已经到了。”
    我没说话，不想搭理他，点点头就进去了。话说这天气本该不冷了，但一走进来，人就仿佛置身阴冷的地窖，我不禁打了个哆嗦。
    如他所说，果郡王已到，和皇上谈论着事情，见我一来，便停下，朗声问：“皇上，郡主已到，是否现在就启程去亲王府？车马已在外候着了。”
    “现在？这么快？”我低声轻呼，没想到这么快，转头，皇上褪下龙袍，一身墨绿色长袍，便服都换好了。我走上去几步，小心问：“皇上，到底发生什么事情，这么着急？”果郡王插话道：“昨晚几个蒙面人潜入怡亲王府盗取河工布图，恰巧下人发现及时，怡亲王制敌时不慎刺伤，昏迷了一夜。”我了然，道：“原是这样，那刺客抓到了吗？”他摇摇头，有丝无奈，“里应外合，分明是早有谋划。”他点到及至，没有同我多说，我不详问，说：“那还是现在就去吧，也不知伤得重不重？”
    在旁默了半晌，最后他在说了一句：“朕不会让胤祥有事，朕绝不允许！”
    一路马车行得很快，因出来的急没有用食，胃颠簸地难受，闵敏见我脸色不对，凑在我耳边担心地问：“郡主，你要不要紧，奴婢——”感觉到背后冷冷，我眨眼示意她闭口，但他还是听到了。
    “怎么了？”我偷偷瞥眼看他，见他正闭眼休息，皱着眉，努力忍住胃里翻江倒海，平静地说：“回皇上，没有什么事。”我话刚完，他倏地睁眼，目光直直地定在我脸上，收回视线，我垂眸，还是说实话：“没有用早膳，胃颠的难受。”
    半晌我没抬头看他，看着同样低头的闵敏，靠在垫枕上大气不敢出，一是疼二是不知说什么，然后听到声音：“让刘福慢一些。”闵敏如获大赦，笑着朝我看了一眼，挑起前面的小帘子，说：“爷说慢一点，郡主都给颠晕了。”她这话说得不轻，在前头领路的果郡王听到，特地放慢了速度与我们同行，说：“马上就到怡亲王府，再忍一下。”
    车速变慢，颠簸也没有之前明显，我闲着无事，挑着帘子往街道上张望。太阳高升，将大地染成了金色，道路上来去匆忙的行人，在阳光衬托下分外明显。
    熟悉的店面，一房一屋仿佛还是昨日，我心知回王府的路上要路过夏记，他们怎么样了，家里如何了，我统统都想知道，但也明白，现在的我不能。
    越靠近目的地，心中的紧张越添加一份，闵敏安静地在我身边，不用说什么，轻轻地握着我的手，暗示她都理解。闲暇的时候，我曾经告诉过她以前的事，江南的水乡，美食，庭院，所有我看到的听到的，都跟她提过。
    我兀自感概，但眼睛仍一眨不眨地看着外头，因为人少路平，马车过处人人都主动向路旁靠过，刘福这又加快了速度。
    眼前的场景呼呼地被我们甩在身后，行经夏记，我甚至来不及看一眼，人就驶出了几米外。
    等等，方才入眼的黄色封条是什么？依稀记得在那一排店面，有几家店大门紧锁，我记不得是哪家，心底隐隐升起不好的预感。“皇上，我——咚”忘记自己正在马车上，我依旧习惯性地站起，头一下就撞到了车顶，声音不小，人当场有些晕乎，然后就感到车子猛地晃了一下，整个人撞到车板，最后又弹回到一个人身上。
    “小姐！”闵敏紧张地喊我，刘福倏地将马车停下回头看我们，脸一下青一下红，闻声在前开路的果郡王也扬声询问，“发生什么事了？”
    “方才马车晃了一下，小姐撞着脑袋咯，皇——爷没事。”是闵敏的声音。
    我被摔地微愣，揉着发痛的额头，抬眼发现两人惊异的眼神，像看鬼似的瞧我，半晌，我听到低沉的声音自耳后响起：“可摔伤了？刚刚想问什么？”一只手伸到我脑后，轻轻地按动。
    “啊，痛！”我闷闷地喊，这一痛思绪也清楚，顾不得头疼，手疼，赶忙从他身上挪到旁边，想来刚才的一幕，尴尬臊地连耳根都红了。
    他说：“过来，让我看看伤得如何了，刘福，是怎么回事？”被提到名字，傻看着我们的刘福打了自己一耳光，低着头回道：“回爷的话，是马刚让人惊动一时失了方向，让爷和小姐受惊了，郡王爷已经追上去查看。”他回完话，抬首两眼骨碌碌地打转，然后又回到前座驾车。
    我蹑手蹑脚地坐过去，朝闵敏瘪瘪嘴，突然感到一阵刺痛，他拨开我的头发，手指按到哪儿，我就疼到哪儿，偏还不能喊出声，我咬着牙死命地忍住，手指都扣进肉心里。
    “后面起了大包，额头也青了。待会儿让太医给你仔细瞧瞧，前几日风寒才好，今日出来又这样，十三弟见了，我如何向他交代。”他这话是问我，我知晓答案，却不敢明说，心里暗想：要是当初你们不逼我留在这儿，你不把我接入宫，不就省事了。
    我淡淡一笑，把过错都往自己头上揽：“都是我自个儿的错，笨手笨脚的害自己受伤，阿玛怎么会怪皇上，不会的。”
    他盯着我微微愣了一瞬，片刻后视线又移至别处，忽然又说：“你也恨我是不是？”我疑惑地回望他，他却没有看我，只续道：“是朕不顾众意硬要把你留在京城，朕知道你是为了夏家才答应入宫，可其实心里恐怕连杀朕的心都有。”
    “忆婉不敢。”我作势要起身下跪，他却先一步拉过我的手，目光凝在我的脸上，似在看我，却又不是：“我常想，这样子是不是错了，得不到你们的真心，到头来你们一个个都视朕如猛兽，避之不及，是朕失败了。”太过靠近的距离，他言语中藏不住的落寞，眉眼间若有似无的黯然，我看得一清二楚。
    这样子的皇上太陌生，我听了过多有关他的描述，嗜血，冷酷，阴险，残忍，种种恶毒的字眼，我却找不到一个字同眼前的男子相合。他远没有我们想得坚不可摧，这时，他不过是个希望被理解，被接受，被关系的平凡人。
    “小姐，”不知何时闵敏已经换到前座，出声打破车厢内的沉静，“王府到了。”
    车子一停下，不等他们上来搭手，我们已经自行下车。见我们来，提前到府的果郡王迎上来，说：“恂郡王刚到，已经进去了。”眼神扫过我，眉毛微皱，我下意识地摸摸额头，还是很疼。
    两三月没回来，府里倒没变多少，就是里外多出了不少守卫。
    “眼下情况如何？”一边走，管家一边说：“禀皇上，太医天未亮时便到了，此刻还在厢房替王爷施药。后院的火势已经控制，福晋也已命人将侧福晋移至偏殿，不过昨晚的火实在太大，恐怕——”我在一旁听得糊涂，还在思考他口中的侧福晋，前面的人影骤顿，险些撞上。
    “恐怕什么，赶快带朕过去！”他几近低吼，在场的人无不为他的异常所诧异，管家一怔，就差没当场跪下：“是，是，望皇上息怒。”可没走两步，就看到恂郡王从长廊的尽头过来。
    他笑吟吟地走到我们面前，扫过众人，有点惊讶：“皇兄也来了，这么急着是往哪儿去，十三哥的厢房可不是这个方向，看来你们是走错了。”
    不明白他为何如此，皇上现在有满肚子的火，是一点就燃，我往前行一步，笑着行礼：“恂郡王吉祥。”因为站的近，他看到我头上的瘀青，故意探身过来，声音都变软:“额头怎么回事，谁打你了？”
    我微微朝后一仰，笑得无辜：“十四叔别开玩笑了，谁敢打我，是自己撞的。”感觉到气氛不对，我又问：“您也来看我阿玛，怎么打这儿来。”如他所说，阿玛房间可不在这方位。
    他掠过我，眼神定在我身后，嘴角扯出笑容，可我怎么看都觉得邪乎，“和四哥一样，顺道来探望旧友，不过，我劝你们还是别去了，实在太惨，面目全非，是这个词儿吧。”
    周围静悄悄的，静得我好像只能听到自己“砰砰”的心跳。旧友，后院，大火，把他们之前说的全部串起来，脑海中浮现一张面容，慢慢的，越来越清晰，突然轰地一下，什么都没了，只剩下黑。
    “小姐，小姐，咱们也赶紧去看看吧！”闵敏尖叫一声，我才发现原地就只剩我们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