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静的山谷里百花齐放,纠缠的蝶儿被她们的脚步惊动,摇摇飞去。
“小姐,前面就是公子以前练功的地方。”如画说着。
晚衣点点头,她已经看到了山谷深处的那个洞口。一点也不陌生,她还记得那个山洞的石壁上刻得满满都是两个人的名字……
原来那是风痕轩练功的地方么?
此时,忽然从山谷外传来一阵悠扬动人的曲音。
“这个是……笛声?”如画眨眨眼,“是无月先生在吹笛子吧?”
晚衣心头一怔,她还不知道无月竟然会吹笛,回头望去,又四处都看不到他的身影。
笛声悠长婉转,缠绵悱恻,有一股莫大的哀伤凉凉地直透人肺腑,顿时千思万绪都一齐从胸口涌了出来。
如画听得已痴了,半晌才说话,“原来无月先生不止琴弹得好,连笛子也吹得这样动人。”
“是啊。他真的很厉害。”另外故弄玄虚、睁眼说瞎话的本事也不弱,晚衣在心里补了一句。
风痕轩不在的时间,碧水都寸步不离地跟着她,所以反而更没机会跟无月说话了,来无忧宫这么久,晚衣的琴技也一点没长进,他倒是成天弹琴赏花过得十分潇洒,成天把如画指使得团团倒,都不知道到底是干什么来的。
时间长了,他们开始习惯无月的存在,习惯了他艳丽又邪气的笑容。
他并不经常出现,规规矩矩的,只有如画喜欢找他说话,有时也专门送吃的去,坐下来听他弹琴。更多时间,他都一个人独处,不让任何人注意到他。
思绪飘忽间,她已经独自走进山洞内,里面跟上次来的时候一模一样,他们点燃的火堆还留着,剩下一团焦黑的灰烬。
光线虽然暗淡,但仍然隐隐可见石墙上那些名字,她移开目光,下意识向深处望去,发现山洞似乎很深。
洞口深处似乎连接着什么,黑漆漆的望也望不透。好奇心驱使下,她正打算深入进去看看,碧水的身影一晃,眨眼已来到她身后,一把抓住她的手!
“碧水?”晚衣吓了一跳,转过身看她。
碧水很认真地摇了一下头,由于逆光站着,晚衣看不清她的表情。
“不行。”她的声音像凉凉的泉水。
然后如画也呼咋咋地跑过来,挽紧她的胳膊往外面拉,“哎,小姐,不能进去!里面好多死人的!”
“死人?”晚衣这下是真的惊到了,这不是一个有许多美好回忆的地方么?怎么跟死人扯上关系了?
碧水转动眼珠看了如画一眼,她连忙心虚地吐着舌头,“我又没骗人,本来就有很多死人嘛!还是别进去,怪吓人的。”
“有死人到底是怎么回事?”
“就是有很多人埋在里面呀!我以前送饭来时,最害怕进去了。”她认真的说道,似乎心有余悸,“几百个人,最后只活下来三个!”
虽然听得不明不白,晚衣还是一阵不寒而栗。
正打算追问,忽然听见一阵悦耳的鸟叫,一群黄色的鸟儿振翅从山谷上空飞过,如画见了连忙兴奋地摇她,“小姐,公子总算回来了!”
晚衣顿时抬头。
风痕轩回来了……即使也并没有离开太久。
碧水突然轻轻问,“害怕吗?”
晚衣愣了一下,有点不敢相信她是在问自己,可是如画却又正远远跑在前头。
如果没记错的话这还是碧水第一次主动打她说话。
“害怕?怕什么?”她困惑不已。
碧水乌黑的眸子定定看着她,静得没有一点波痕,像深渊的水,深不可测。
“这里,有很多秘密。”她轻轻吐道。
晚衣很快明白过来她指的是刚才的黑洞。
碧水的样子令她难以敷衍了事,于是认真答道,“我知道,我不怕。”
“没有好处的。”碧水的声音很轻,如果不仔细听,恐怕根本听不见她在说什么。
“你是叫我不要深究?”晚衣蹩眉。
她知道无忧宫有很多秘密,关于连碧瑶残忍的传闻也听过不少,她也清楚如今留在这里的每个人都背负着许多谜团,但是,她不想逃避。
已经死过一次的人了,还有什么可怕的?
碧水摇了摇头,神色丝毫不变,只是语气却十分复杂:“不要后悔。”
晚衣呆了呆,碧水在她出神的时候面无表情走了。
自从下定决定要主动找回失去的一切之后,晚衣开始壮着胆子对十夜加倍关切,不再像以前那样见了他就缩着脖子想躲,而是主动去他的房间找他。
外头开满芍药,屋子里干净空荡,他连住的地方也似乎透着一股寒气。
晚衣手里端着药,站在窗外发愣,正犹豫进不进去,身后却突然有一个冰冷冷的声音出现,
“原来你真有偷窥的癖好。”
晚衣吓了一顿,脸都涨红了,他果然还对那天的事耿耿于怀,被别人看到自己毫无防备的一面,对倔强无比的十夜来说一定很恼怒。
“我……我并不是有意的……”她解释道。
十夜冷冷的眼神从她身上掠过,然后绕过她入屋。
“等等!小夜,我……”
“不准叫这个名字!”他回头狠狠瞪她。
晚衣又气又怕,差点又要发火了,但还是强压下情绪,好脾气地笑了一下,“我为你熬了药,虽然方子是碧水给的——”
“不需要!”他冷着脸。
“十夜!”她也终于忍不住了,为什么他总是这种态度,为什么一次也不肯听她把话说完?
“滚!!”
“你——”
“快滚!”他狠狠摔上门。
晚衣气得当下砸了碗就走。
不管她如何努力,姐弟之间的恶劣关系始终得无法改变。
所以每当风痕轩告诉她从前的十夜有多么乖巧听话、多么依赖她时,她就别扭到汗毛直竖,可能吗?一个人变化竟可能有这么大?
“为了救十夜,你才来找我的。”风痕轩对她说,深深望着她,似乎要将她吸入那蓝色里的大海里。
“怎么救?”
“本门心法里,有一种是可以克制寒气的,后来我教给十夜。”
“可是……结果还是没克制住吗?”
“但也延长了几年寿命,不然拖不到十六岁。十夜学什么都很快,教给他的心法才三天就熟练了,他学武的进境是我见过最快的,没人赶得上,只是他对什么都不上心,偶尔为了讨你喜欢才肯认真。”
“那为什么现在他如此讨厌我呢……”晚衣只有苦笑。
五年前,她十四岁,十夜十二岁,她单身一人找到风痕轩,请求他帮忙克制十夜的寒症,而从那以后便一直生活在无忧宫里,直到两年前她突然失踪,音讯全无。
十夜曾被自己断言活不过十五岁,但也正是两年前,病情竟然有了起色,可是从小乖巧的他却性格大变,一夜之间判若两人。
两年后,原本并不会功夫的她突然出现,还要杀了风痕轩,而从前那样依赖她的十夜现在却竟然变得恨她……
事实是那样的矛盾,一前一后毫无头绪,要是起码能解开其中一个谜底就好了……起码一个……
想到这里,晚衣的神情逐渐变得坚定。
深夜。
外边星斗满天,万簌无声。
晚衣等到夜深人静,如画她们都睡了,才悄悄起床离开厢房。
星星太亮,即使不点灯笼也能看得清清楚楚,远处隐隐传来泉水轻轻流淌的声音,整个山谷都弥漫着叫人心醉的昙香。
晚衣紧张地抓住手里的藤枝,顺着山崖缓缓来到谷底。
落叶不知积了多少年,脚下踩去软绵绵的,还吱喀喀作响。
她点燃火折子,深吸口气向山洞内走去。
火光飘摇着,将里面的情景映照出来,长长的洞口仿佛可以一直延伸到地底深处,一阵风吹来,她忙护好手中的火,顿时心跳好快,紧张到手心里全是汗水。
说不怕是骗人的,可这个关头已经不能逃避了。
从碧水的态度看,这个地方一定还隐藏着什么,她必须要主动去找出来。
凉飕飕的风擦过脖子,她小心地移动脚步,渐渐来到山洞的最深处,寂静到极点的四周只听得到她轻缓的脚步声。
忽然,全身僵硬了,手里的火折子顿时惊得掉了下来!
——山洞的深处,隐隐可见一个女子正慢慢向她走来,一身青碧衣裳,长长裙角下有一团火焰,像鬼火似的晃来晃去!
“啊——!”
晚衣吓得魂飞魄散,身子软软地险些倒下,她背靠冰凉的石壁上放声大叫。
女子一步步离她近了。
她恐惧的闭上眼,即使想逃,浑身上下也没有一丝力气。
“别、别过来!不要过来!!”
感觉女人已经走到面前,她绷直身子,抱着头缩成驼鸟状,心中简直惊骇到极点。
“你终于来了。”
……
是熟悉的声音!
晚衣抬起头,首先映入眼中的是灯笼,而提着灯笼的人……却是碧水!
“碧水?是你?!”她顿时站起来,有些迟疑地盯着她那没有一丝表情的脸,“你不是已经睡了吗?怎么会在这?!你……到底是人是鬼?你真的是碧水?”
碧水静静的站着,连睫毛也没有眨一下。
“是我。”过了半晌,她才轻轻回答。
晚衣长长松了一口气,冷汗直到这时才淋漓而下,“吓死我了,你果然是碧水……”这表情,这语气……除了碧水丫头之外也没有别人了。
“跟我来。”碧水说着,转身往山洞更深处走去。
“你知道我会来?”晚衣小心翼翼跟在后头,困惑不已地问。
“是的。”
“所以就在这里等我?”
“是的。”碧水的脚步停下了。
灯笼的光将眼前一切尽收眼底,原来山洞的尽头竟然这样宽扩,泉水从地底涌出汇集成一条小溪,碧水继续往前走,推开一道黑森森的铁门,门板厚有数寸,里头是一个更大的牢房。
“你要……把门打开吗?”她小心翼翼看着碧水,直觉告诉她门内不会有什么好东西。
碧水却摇头道,“这道门已被你亲手封上,除非毁掉山洞,否则再也打不开了。”
“被……我?”
“因为连碧瑶就埋在这个地方。”碧水继续说着,声音在这暗不见天日的地底静静回荡,“是被你毒死的。”
连碧瑶,无忧宫主。
晚衣震惊无比,失声道,“什么?难道她不是在四年前突然暴毙的吗?”
碧水抬眸。乌黑的眸子好像湿漉漉的泉水。
桔色的灯笼中的火焰倏地跳跃起来,平添几分诡异。
“她为让自己青春永驻,曾经抓了三百童男童女关进这个牢房,每月杀掉一个,饮血练功。”碧水慢慢走进牢房之中,沉静的表情似乎为之一顿,“我有一个姐姐,当年,我跟她都曾被关这个地方,后来,姐姐死了。”
阴暗的牢房之中有一股积累了多年的恶臭扑面而来,也许多心了,总觉得那腐烂的气味无所不在,令人难以忍受。
晚衣微张着双唇,感觉自己在轻轻发抖。
“怎么会有这样荒唐的事……”她摇头,企图甩掉那挥之不去的恶臭。
碧水苍白的手指从铁门上慢慢滑过,最后停留在一个小小的洞口上,“吃的东西从这里扔进来,渴了就喝泉水,姐姐是病死的。每过一段时间,都有会人进来将死去的人拖出来埋掉,我讨厌他们带走姐姐,于是便挖了一个洞,将她的尸骨藏在角落里。”
她侧过脸去,仿佛想起了什么似的,露出些许怀念的神情。
“不到一年时间,宫主便厌倦了每月饮血,她决定从我们之中挑出一个弟子,于是派人来传授功夫,只要能练成,便可以从这里出去。”
晚衣身子一寒。
她用了好大的力气,才终于让自己的声音从喉咙里挤出来,“那么……痕轩曾经也跟你一样了?”
碧水淡淡点头。
“人几乎都死光了,勉强从这里活下来的几人,后来也因为惹恼连碧瑶被杀了,只有公子还活着。”
“可你呢?你又为什么仍然……”
“我本来也死了,要在短时间内练成那样的内功,身体必须承受着巨大负担,很多人都跟我一样因为走火入魔死了。”碧水看着她,轻轻的说“可是,他救了我。”
“他?你是说……痕轩救了你?”晚衣颤声道。
牢房内是死一般的寂静,足足有半晌的沉默,碧水才垂眸道:
“是的。不过……或许他已不记得了。”她说着抬起双眸平静地看着晚衣,“所有人都以为我死了,当他们准备将我扔掉的时候,我又突然醒过来。我假装被扔下悬崖,在最后关头抓住了一根横长在峭壁上的树枝,然后潜回无忧宫,伪装成一个普通的婢女。”
“你想报仇?”
“是,我一直静静等待机会。”
说着,她忽然转过身子向山洞外面走去,“先回去,如画醒了会很麻烦。”
晚衣只能跟在后头。
碧水的脚步很稳很慢,仿佛不管任何事也永远不会让她动摇分毫。
她终于明白为什么一直都觉得碧水是那样深不可测。
“原来你说我为你报了仇,是这个意思。”她苦笑道。
碧水等了这么多年也找不到机会下手,最后却是她毒死了连碧瑶?那个一点功夫也不会、动不动就生病在床弱不禁风的她,温柔娴静、总是微笑着读诗抚琴的她,竟然能不动声色杀了连碧瑶那样可怕的人……
她突然觉得,真正可怕的人不是连碧瑶,而是自己,从前的自己。
“连碧瑶会留你在无忧宫的原因,是想利用你要挟公子。公子一天比一天难以控制,原本已经成了她心头的隐患,所以当公子带着你们姐弟回来时正中了她的下怀。如果你成为公子最大的弱点,那么公子便永远也逃不脱她的掌控。”
“可是她失算了。”晚衣叹息,她只怕万万也料不到这个柔弱无骨的小女子,竟然有这样深的城府。
“连碧瑶曾去仙岛找到雪蟒内丹,已是并非肉胎凡身,早就百毒不侵。而你为了杀她暗中不知尝过多少种毒,为了救十夜少爷又尝遍了所有药草,所以身体才会那样虚弱。最后,你在无忧宫的山泉里下了毒,会慢慢发作,一点点加剧,功力越是深厚的人,最终越是会被力量反噬伤其元神。那夜连碧瑶难得兴起,无忧宫内上上下下都点着华美宫灯,所有人跪在宴席,看她穿着七虹霓裳在灯火之下起舞,一曲完毕,暴毙而亡。”
走出山洞,碧水看着外面的月色,淡淡道,“她死后,无忧宫并没有陷入混乱,因为所有人都在不知不觉间受了重创,已不能再继续用武,更掀不起什么风浪,公子便让大家散了。”
平淡得毫无抑扬顿挫的声音,却诉说着这样惊心动魄的一场往事。
她们沉默地一前一后在夜色中走着,雪白的月亮散着发凄冷而孤傲的光,那光芒一直笼罩着无忧宫每一个角落。
快要回到居所之前碧水忽然停下脚步,她静静看着晚衣,半晌才道,“我只是让你明白,并不是只有你死过一回的。”
晚衣顿时睁大眼睛!
碧水已缓缓离去,只剩她一个人呆呆站在树下发愣,风凉凉吹着面颊。
难道碧水……是在安慰她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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