黯淡月光透窗而入,在晚衣雪白的面容上投下淡淡光影,她绷直了身子坐着,攥紧的指骨隐隐泛白。
烛火摇摇欲灭,风痕轩小心握着她的手,仿佛在黑暗里手捧着最后一朵火焰那般小心翼翼的神态。
“对不起。”
许久之后,她听到了那个声音。
那时,也是这个声音叫着名字将她从沉睡之中唤醒。
头顶有淡淡的檀香袭来,身体突然之间回复知觉,她的脸抵在那个宽阔的胸膛上,微微发起颤来。
“对不起。”
“晚衣,对不起。”风痕轩低声说着。
不,别说对不起,别说。
“对不起。”
一声一声,一遍一遍。
她终于有了反应,目光停留在他的脸上。
“我真的死了吗?……”
“你没有死,你已经醒过来了!”风痕轩按耐心中的焦急,轻轻扳起她的脸,重复低语着同样的话,“你没有死。”
她心中一痛,苦涩涨满心头,既然如此,又说什么对不起呢?
眼睛一下就湿了,忍都忍不住,温热的液体顺着脸颊滚落至纤细的下巴,源源不断。
“晚衣,不要怕……没事的。”她第一次从风痕轩的声音里听到这样的惊慌。
不要害怕……如果连你都害怕,所有人都会不知所措……
“我不是害怕……”她咬着唇,用力摇头。
“对不起。”干燥的薄唇划过她脸上的肌肤,在她耳边轻声低语,“晚衣,我只是……不想你走。”
手是暖的,背是暖的,他手指所到之处都拥有无穷无尽的魔法,那深蓝的眼眸里尽是心疼。
“我爱你。”
温柔至极的昵喃着,随着发丝一齐落下,落在她的唇上。
比花瓣的撞击还要轻柔无声,淡淡檀香扑面而来,将她笼罩。
“我爱你。”如魔咒一般复重着。
有什么,突然将她心里扯得好疼。
她看到风痕轩光洁的脖子上有一道伤疤,平时被头发挡着并不容易发现,那是一道指头大小看来狰狞又扭曲的伤痕,如丑陋的毒虫一般扭曲地吸附在他的皮肤上。
晚衣不由将唇肉咬得发白,她明白,那是血蛊咬破他身体时留下的伤,是他用自己的血养活蛊虫、长长四十九天都在忍受煎熬的证明。
逆天而行,必有天谴。不知为何,她的脑海中一直重复回想着这一句话。
“我或许……再也想不起来了……”她软化了,有什么正蛮横敲向她苦撑的冷静,她把脸埋得好低,紧贴在那薄薄的白衣上。“你后悔吗?”她认真对视着那幽蓝的眼,脆弱得仿佛轻轻一击就能将她打垮,“我变成这样,你有过一点点后悔吗?”
风痕轩慢慢摇头,“我从没有后悔过。”
“从来没有?”
“是的,我从没有后悔过任何事。”他微微眯起眼,用力握她的手,“以后——也不会!”
比任何东西都更坚定,比任何时候更认真。
绝不会。
你后悔过吗?
没有。
一点点也没有吗?
没有。
没有后悔,没有犹豫,从没任何东西想珍惜与守护,没有任何人可以相信与背叛,独身一人。
已经有很久没有这样放纵自己,去想以前的事。
静静地也不知究竟坐了多久,晚衣的呼吸声越来越平缓规律,终于伏在他膝上睡着了。
她的脸色不是太好,还挂着残留的泪痕,睡得那么沉,似乎真的很累。
风痕轩仔细看着她的神态,指尖不着痕迹轻轻掠过她的唇线。
五年了,第一次看到她流泪,也是第一次看她露出这样脆弱的模样。
不仅如此,也是最近才第一次看到她大声的笑,走在街上跟鱼儿似的,不一小心就溜得不见人影,第一次看到她惊慌失措,用害怕的眼睛看着他,防备他。她突然之间多了千变万化的种种神态,惹人怜爱。
外面不知何时下起细雨,绵绵雨声十分温柔。
他想起第一次见到她的那天。
那是一个刚下完雨的夏天的夜晚,虫鸣声杂乱交错着,湿润的空气里隐隐有着夜昙的诱人香气。
他十四岁的时候已经不知做过多少坏事,满手鲜血,人见人惧。
然而他的样子看来一点也不凶恶,只是早已天真不再,清俊秀雅的脸上总是挂着几分呆板的忧郁。
洁白的衣杉上沾着血迹,被雨水打湿的头发还未干透,在月光下泛着冷冷的幽蓝光泽。
一条弯曲的小河映着天上繁星,水流淙淙。
他看了看自己的手,不久前发生的事历历在目,剑尖刺入肉里,钝重的声音,鲜血飞溅,每次都令人不快。
把双手浸入河水,从水中的倒影里看到自己连脸上也沾着血,他皱起好看的眉,拼命在河里洗起来,用力搓手,把衣杉浇得湿透,冰凉的水泼在脸上,一次次重复,然而那种难受的感觉仍然像毒蛇一般紧紧缠着他的身体。
洗不掉,这种恶心的感觉怎么也洗不掉。
水声哗哗的响,他突然听到一个温柔的声音:
“哎,你先别动。”
他抬起头,水珠不断从脸上滴落至胸口。
女孩坐在河边的草地,好多萤火虫围着她飞,尖尖的小脸,雪白面颊,眼里漾着温柔的波光,美得像传说里的水神。
在她膝上睡着一个削瘦的少年,嘴唇隐隐泛着青紫,似乎极冷,她温柔地摸着少年的额头。
他微微眯起眼来。
她是什么时候来的?他竟然一点也没能察觉。
仿佛察觉到他的疑问一般,她笑起来,有着与年龄不相符的沉稳,“我可是很早就在这里等你了。”
他听了,身子略微僵硬。
他很少与别人交流,几乎不怎么说话。不管是外面还是无忧宫里,每个人都那么怕他,仿佛他是一个不详的怪物。
“别那个样子嘛……”女孩却一点也不怕他,用稚嫩的声音向他保证,“我不会做坏事的,只是我弟弟病了,听说你们无忧宫有一种内功心法可以克制寒症,我听打到你可能会路过这里,所以才在这里等你,已经等了五天。”
“你要做什么?”他站在那里,将身体紧绷得笔直。
“我只是找你帮忙,救救这孩子。”她理着弟弟的头发,眼里流露出一抹悲伤,“救救他……”
“救他?”他觉得惊愕,他从没救过人,连听都没听说。
她的身体那么小,手臂那么细,可是却仿佛有着不可估计的力量,将弟弟像小鹰一样保护在身下。
“只要你将心法教给他,说不定就能治好他的寒症。”她诚恳望向他的眼睛,“要不然,他很可怜……”
他忍不住后退,竟然害怕面对她的目光。
“你是谁?”语气陡然低沉,杀意就在那一瞬间产生,眸中泛起冰蓝的颜色,他厉声低吼,“快说!你到底是什么人?!”
“小声点啊。”她将食指放在唇上“嘘”了一声,认真的地说,“不然,会把小夜吵醒的。”
“你……”他目瞪口呆。
她抱着弟弟,温柔拍着他的脸,似乎一点也没将他放在眼里。
那孩子闭着眼,身子紧紧地缩成一团,明明是夏天却冻得浑身发青。可是,他的表情却又那么安宁,静静地依偎在姐姐身边,仿佛这里才是世上最温暖安全的地方。
嫉妒。
莫大的不甘从四肢百骸涌来,狠狠啃咬他的心,占据他的身体。
杀了他们。
如此简单,比捏死一只小虫子还要容易。
他一步步向前走,慢慢来到她的面前,这个距离,只要一眨眼的功夫就能要她性命,来不及痛,也来不及反抗,她会倒下去,再也不能对任何人笑。
他缓缓抬手——
“如果我死了,你就愿意救他吗?”她却突然开口。
他的动作僵硬地半空之中。
女孩缓缓抬头,水一般的双眸在月光下熠熠生辉,她笔直望着他的眼睛,连一丝一毫的害怕都没有。
“你……为什么知道?”他嘴唇顿时发白,把眼睛睁得大大地。
“看你的表情就可以明白了。”她静静说着,“小夜每次发病之前也这样,露出这种……好痛苦好痛苦的表情。”
他呼吸一窒,胡说……才不是……说他痛苦,有什么好值得痛苦——她马上就要死在自己手上了,会痛苦的人是她才对!
“其实,你也讨厌伤害别人吧?”
可是为什么,她的声音为什么竟这样温柔?
“为什么用这样悲伤的表情杀人呢?”
从未有过的感觉将他整个人都裹得紧紧地。
他湿淋淋地站着,许久也无法动弹。
一直等了好久,他才重重呼吸,张开嘴打算大声地反驳,突然却有一阵风吹来,四周的那些萤火虫一下子全部飞上半空,满天都是,无数的光幻影般在他们身旁转动!
“你看,真是漂亮……”她抬头望着,微微笑了。
他呆呆地望向这一切,要说的一个字都没机会说出口,甚至突然想不到说什么才好,只能空荡荡地站立着。
萤火虫的光点时起时落,简直像是星星受到她的召唤而降临在这世上一样,无数的小小光芒围绕着他们。
好长的一段时间都在沉默,他们谁也没有说话。
不管过去多少年,他都还能记得那些事,即使后来已物是人非。
“知道么?萤火虫是死去的人因为对世间仍有着眷恋,所以魂魄还留在世上,用这个模样来见见想念的人。”
至今他还记得她说这句话时的表情,那小小的脸上,溢满了可以包容一切的温柔。
那一刻他胸口里的尖尖高□□塌了。
她从那开始就一直温柔地守在他的身边,改变着他,尖锐的刺慢慢从他身上退去,一点一点,温柔浮上他的脸。
她总是娴静淡雅的微笑着,几乎让人遗忘了其实她所背负的一切,却把自己的所有幸福,都给了他和十夜。
直到她消失之前最后一刻,他也一点也没察觉到不对劲,把一切视为理所当然。
所以,他无法接受那样的结果,为何最后竟然恨他,为何,变得判若两人。
不能让她死,即使付出一切代价也不能让她死,哪怕一点,重新了解她,保护她。
他不再是从前那个单纯无知的少年了。这一次绝不再让她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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