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逢一笑》8.十夜（4）

    无忧宫内没有大夫，因为柳晚衣就是最好的医生。
    十夜从小就身患顽疾，晚衣就为了他读遍世间所有医书，尝尽了所有药草，虽然无法根治，但每当发作，只有晚衣一人能懂得抑制痛苦的办法。
    屋内晕暗无光，十夜在床上躺着，双目紧闭，冷汗湿透了额前的发，即使厚重的被子将他裹得紧紧地，依然冷得不停发抖。
    晚衣慢慢走上去，轻轻拉起十夜的手，好冰冷的温度！他的肤色苍白得没有一点生气。
    “他发病的时候都这样吗？”晚衣皱眉道。
    风痕轩摇头，“从两年前开始有些变了，以前不是像这样晕睡的，因为无计可施，只能看着他一个人熬过这几天。”
    两年前！又是两年前！
    就在昨天他都还活蹦乱跳的，力气大得一出手就可以把她掐死，但现在……
    十夜的身体发抖不止，他只有不瞪人不说话安静睡着的时候才像个十七岁的少年，轮廓跟晚衣有些相似，下巴尖尖的，是少年时独有的纤细，但一旦他张开眼，那眉目里却总带着叫人生怯的寒意与锋利。
    此刻他眉尖微颤，发白的唇里隐隐昵喃着什么。
    晚衣将耳朵凑过去，听到他微弱沙哑的声音。
    “姐姐……别走……为什么……”
    晚衣觉得心里一疼，于是攥紧他颤抖的手指。两年前，他也不过才十五岁，还是个孩子呢。
    所以恨她么？丢下他，一个人消失了，让他独自承受这样的痛苦。
    风痕轩将手放在她的肩头，投去一个安心的眼神，晚衣抬头，看到碧水站在一旁，手里捧着一个热腾腾的药碗。
    “这是什么药？”她问。
    碧水如实答道，“以前每次给十夜少爷喝的，就是这药。”
    这恐怕是目前为止，听碧水说的最长一句话了。
    晚衣接过药碗，突然想既然碧水懂得熬药，又怎么会说“无计可施”呢，但见风痕轩依然面色凝重，于是忍住疑问，俯身轻轻对十夜唤道，
    “小夜。”
    奇迹般地，十夜突然张开了眼睛！
    连碧水也露出一丝惊讶，十夜那猫瞳一般的漆黑双眼直直地盯着晚衣，脆弱又迷茫地抖动着睫毛。
    晚衣扶起他，将药碗轻轻放在他的唇边，十夜闭上双眼，苍白的喉节轻轻滚动，任她将药大口大口地灌进嘴里。
    “不愧是小姐！”如画长长吐了一口气，拍手欢喜地笑了。
    她是真的很高兴。
    在这两年里无忧宫上上下下都一直像被乌云笼罩着，从前他们每一个人都依赖小姐而活，十夜也好，风痕轩也好，连她跟碧水都一样。
    直到有一天她忽然消失，他们再也找不到方向。
    当她终于回到这里的时候，就好似在茫茫黑暗里投来的一束光，可以救每一个人。
    十夜的身体仍然在颤抖，他将脸靠在晚衣的手边，贪婪地感受她指上的温度，可在这片刻的安静之后，他终于睁开眼，温顺不再，而是目光凌厉地狠狠盯着她，用尽全身力气从发抖的唇间挤了两个字，无比厌恶地：
    “滚开！！”
    他一挥手，毫无防备的晚衣几乎被甩得飞了出去，手中的青花瓷碗跌在地上，药汁飞溅，碎了一地！
    风痕轩无声地接住她，一同骇然看着这一切！
    “滚！给我滚开！”十夜别过头去，似乎再也不想多看她一眼，他的脸用力埋着双掌之中，沙哑的声音里有一丝脆弱，“别再出现我面前！别再出现了……”
    晚衣不知道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只能呆呆地睁大双眼。
    突然，十夜俯下身去，剧烈地呕吐起来，将方才喝的药全部吐得干干净净，仿佛要抽光他的生命，最后几乎连胆汁都要呕干。
    “小夜……”
    晚衣想过去扶他，可她才刚刚移动一小步，十夜已经抬头对她大吼：
    “不准过来！滚！滚开！出去！不准你叫这个名字！”
    少年的身体那么单薄，颤抖得那么厉害，可他的目光又是那么的冰冷，随时可以将她拖入地狱。那是一双仿佛被大雨淋过般的，冰冷入骨的眼睛，是她生产最见过的，最最绝望的眼神。
    她无助地抬头，如画正一脸惊慌失措地望着自己，露出惊讶又失落的模样，而碧水则默默地收拾着一地的狼籍，看到这一切，晚衣心里一阵难受。
    她突然发现，从前的自己太过完美，如今怎么也赶不上，在如画期望的目光里，从前的柳晚衣就像一座怎么也无法翻越的高山一般重重压在她的心口上。
    从前写的诗稿，她才翻几页就觉得一个头比两个还大，试着去弹琴，可是琴声却乱七八糟。从前那个满腹才学，温柔大方，美好得似乎没有一丝缺点的柳晚衣，离她真的很远。
    现在的她，只会让人失望和讨厌。
    “我是不是很笨？”她走到海棠树下，喃喃向风痕轩向着。
    “为什么这样想？”他眼底净是怜惜。
    “我不能救十夜，什么都做不了。”她垂下脸去，“你为什么找我回来呢？因为十夜需要我，可是现在，我根本救不了十夜，也不再是你记忆中的柳晚衣了。”
    “你不用急。”他抬起她的脸，轻声说着，“以后还有时间，可以慢慢来。”
    “可是，如果我一直想不起来呢？一直只能像现在这样，怎么办？如果十夜一直讨厌我，我无法习惯这里……那该怎么办呢？”
    她小心翼翼看着风痕轩的脸，问得提心吊胆。
    “不会的。”他毫不犹豫地肯定说道。
    “为什么能这样肯定？”
    “因为你是柳晚衣。”在他笑的那一刻，整棵的海棠都似乎快被风给散，摇摇飘去天际。
    阳光直落在他的白衣上，折射出美玉般的光华。
    晚衣似乎看得痴了。
    “为什么？”明明是那么虚无缥缈的事，为什么就能那么肯定呢？
    “因为约定过。”风痕轩微笑着，伸手将她发上的花瓣摘下。
    当手指不经意间碰到她的脸时，她顿时如触电般后退了好几步，心里就像打起鼓般剧烈跳动，脸上的温度比炭火还要烫人！
    “约定？是你跟我吗？”她垂头问道。
    他点头，“是的，所以你一定能想起来，然而……我们回到从前吧。”
    她感到头晕目眩，那轻柔低沉的声调，深蓝似眼的眼眸，若隐若现的微笑，还有他洁白的手指，包含着数也数不尽的温柔，这一切，都在不断地引诱着她。
    回到从前，回到从前。
    简简单单的四个字突然多了几千几万重意义，一直在脑中回响，她呆呆地站着，也许只有一眨眼的功夫，又好像过了很久。
    回到从前……
    为何，如此紧张，如此欢喜？
    “我……我会努力去想的，去回想。”她将自己的衣袖攥得紧紧地，甚至不敢面对他的视线。
    不想让他发现到自己的窘态，晚衣匆忙说完，转身逃似的跑了，心跳得比打鼓还剧烈，连脚尖上都还带着余震。。
    海棠树下，风痕轩目光一直没有离开她的背影，直到消失在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