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鲸生的家宅在骊城之东。他坐了车乘匆匆赶回家中,家奴们看见他回来,都恭谨问安。
“晚宴备好了吗?”欧鲸生一边问着府中的管家,一边看着侍女扶着凤琪小心地走入中堂休息。
“回大人,按照夫人的吩咐,早在花园的凉亭里备下了,就等夫人和大人回来。”管家察言观色,看到欧鲸生面色喜悦,又说道:“贺喜大人,小的早说过,夫人今日定是上上签。”
欧鲸生随手将自己的一个扳指褪下递给他,笑骂:“臭小子,这次算你说对了,赏!”
凤琪牵了欧鲸生的手缓步朝着花园走去,“鲸生,真的好意外,没有想到竟然会在骊城遇到圣医师。如果没有他,我们说不定还没有这个孩子。”凤琪轻轻抚摸着自己的小腹,尽管那里还不显山露水。这是他们第一个孩子,期盼等待了好久的神赐……
“我还记得圣医师说过,有了身孕后要注意散步,他说那样对胎儿好。”
欧鲸生只是满脸幸福笑望着妻子,缓缓把她拥入怀中。
沿着青石小径走入花园中的凉亭,欧鲸生一愣,凉亭中已然摆上了一桌宴席,只是如果只有自己和凤琪两个人,这桌宴席过于丰盛了。
凤琪淡笑不语,下巴朝着那一桌盛宴扬了扬。欧鲸生目光细细一扫,那桌上竟然摆了五副杯筷,他心头一喜,正要开口询问,身体两侧已经被四只手臂牢牢抱住,马刺和虎头的脸孔一边一个冒了出来。
“你们怎么……”
虎头笑:“大哥,三哥他回来了!”
欧鲸生的眼前浮现出一张脸孔,那张脸笑起来的时候,颇像一只狐狸,最习惯笑嘻嘻地眯着眼睛。
“果真?他在哪里?”欧鲸生一把抓住虎头急切地问道。
“大哥就是偏心,从来不想我们。”马刺翻翻白眼。
欧鲸生瞪他一眼,“你不是好好在这里吗?不好好陪着先生,溜我这里做什么?”
马刺对着凤琪苦着脸孔道:“凤琪,你看,大哥就是不疼我。”
凤琪抿着唇笑,“二哥还是那样喜欢说笑呢。”
马刺大咧咧先坐了下来,“先生说,三弟难得回来一趟,准我出府,让我们兄弟五人聚聚。”
欧鲸生白了马刺一眼,转向虎头问道:“三弟人在哪里?小弟也会来吗?他虽然离得近,却不能常常见面。”
虎头微笑,对着他的身后眨了眨眼睛,欧鲸生急忙转身,那张熟悉的脸孔,细长的眼眉,带着淡淡狐笑的痞气,就那样闯入了自己的视线。
“大哥,别来无恙。”
欧鲸生一把抱住了那个男人,“念堂……”
罗凌念堂笑着拥住了欧鲸生的肩膀,他本就比欧鲸生高大,此刻怀抱着他,倒好似他是兄长一般。
凤琪眼睛一湿,轻声道:“三哥……”
罗凌念堂松开了欧鲸生,目光落在那个半怀羞涩温婉淑仪的女子身上,他对着她欠了欠身,开口:“大嫂。”
一丝淡淡的尴尬,在五个人之间徐徐弥散开。一刹那间,凤琪的眼睛失去了神采。
马刺忽然拍了一下自己的后脑,大笑道:“可不是,该称呼大嫂才对。大哥大嫂成亲都七年了,我还一直改不了口,真是该掌嘴。”
七年,他走了也有七年……
青石小径上,一个白色的身影飞一般奔来,未及近前,声音先飘了过来,“三哥!”
那人一跃而起,向着罗凌念堂扑过来,白衫的一角,一个乌金纹绣在阳光下灼灼闪耀,那是一个字,泉!
罗凌念堂双手接住了那扑面而来的身体,和自己一样高大健硕,却还是自己当年离开时那般少年脾性。年轻男人从罗凌念堂的肩头抬起脸孔,笑得分外开心,那张清朗英俊的面孔,是,龙五豪!
龙五豪扳住罗凌念堂的肩膀便不松手,他与罗凌念堂兄弟情深,七年前这个男人不告而别,宛如人间蒸发了一般音讯皆无,让龙五豪伤心不已。七年前的他,也只不过一个十三岁的少年而已,如今再次看到自己喜爱的兄长,竟像个孩子一般紧紧趴在罗凌念堂的肩头,怎么都不肯抬头。罗凌念堂笑着捏了一下龙五豪的脸孔,那是他七年前的习惯,那个少年,如今,长成男人了。
虎头在旁插嘴道:“三哥走后,小五不知道哭了多少次,每次都拿我的衣裳擦脸,一道鼻涕一道泪的,害我天天找凤琪姐洗衣。”
“哪有?”龙五豪朝着虎头一龇牙。
凤琪转了脸孔,拭去眼角的泪痕,笑:“难得你们兄弟五人聚首,你们聊,我去看看还有几样菜好了没有。”
欧鲸生,马刺,罗凌念堂,虎头,龙五豪,博雅收养的五子孤儿。欧鲸生如今身居殿阁侍郎,表面上对博雅和圣黎末的亲热程度不分轩轾,实则帮助博雅打理朝堂上下的各种事情;马刺一直作为贴身的护卫守在博雅身旁;罗凌念堂闲云野鹤,飘来飘去;虎头则奉命侍候保护花若坚;至于龙五豪……
欧鲸生的目光在其余四个男人脸孔扫视着,他玲珑的心察觉了出来,“你们四个已经见过面了对不对?”
马刺笑得毫不在意,大咧咧说道:“不错。”
龙五豪小心地垂下了眼睛,“二哥要我帮公子在人塔赌约中胜过圣颂贤,没想到三哥竟然也在……”
“你们四人虽说为了公子,可是不怕被人识破吗?尤其是你,小五!”
罗凌念堂笑笑,道:“是我不对,我回来先去找了二哥,二哥看我和一群戈赫人在一起,便借个机会让我见到了花公子,我一直很想看看他,他……真的是先生的儿子吗?”
马刺撕了一只鸡腿,边啃边说:“你问的奇怪,是不是先生的儿子,他难道自己不知道吗?再说,如果不是,先生干嘛十几年前把虎头送到花府保护公子。”
罗凌念堂依旧笑笑,看着身侧的龙五豪说:“五豪,那天突然看到你,我真的很吃惊,虽然二哥说你会来,可是,我没有想到当年那个身子骨瘦弱的小弟,如今竟然这般强壮了。”
龙五豪笑颜灿烂,“那天看见三哥,还是当年的模样,你不知道我有多开心。可是还要装作不认识的样子,实在是难。”
“你……和南院府的白泉在一起?”罗凌念堂缓缓问道。
“三哥也知道苍冰吗?”龙五豪又惊又喜。
罗凌念堂没有回答,只是牢牢盯着龙五豪的眼睛,问:“先生让你去八岳山,是……为了白泉吗?”
“四年多前,先生说要我去帮他盯住一个人,他说那个人很特别很重要,谁想到竟然是一个比我还小的少年,我和他一起通过侍子监的遴选进了南院府。只是没想到他上山一年多后,竟然杀了白泉社的首座柏清河,结果从一个小小的侍从一跃成为了新的白泉首座。”龙五豪的眼睛里流淌出了在这张脸孔上很难见到的犀利的光芒,“他,果然不能让人忽略。先生让我在他的身旁,自然有先生的理由。”
马刺一只鸡腿啃光了,又伸手撕下另一只,口中塞满鸡肉,含含糊糊说道:“那天和你在一起的人便是白泉吗?功夫真是了得,模样也俊,比起公子一点也不差,公子那天还问我认不认识他,我说不识得,他只说奇怪,一个人闷头了好久。”
龙五豪忽然红了脸孔,低声道:“别看他武技很好,其实笨木头一块。”他话虽如此说,脸孔上的表情却是一副心疼爱惜的神色。
罗凌念堂看得一怔,他端详着低首喝酒的龙五豪,联想到人塔赌约那日的情形,直觉告诉了自己答案。“五豪,你似乎有了喜欢的人,对不对?”
正在大快朵颐的马刺眼睛立刻一亮,丢了鸡腿就来捉龙五豪,大笑:“小子,快快给几个哥哥坦白,是哪个大人府上的千金?”
欧鲸生也是一喜,“小五是该成亲的年纪了。”
“成什么亲?”龙五豪挣脱马刺,依次丢给四个男人几个白眼,“我待的地方,除了男人,还是男人。南院府的杀手,一辈子都别想成亲!我当初上山的时候就知道了。”他犹豫着,低声道:“我……哪个女人也不想娶。”
“离开那座山!”罗凌念堂果断地说道,“离开白泉。”
你是我最疼惜的小弟,我不想你受到任何伤害。在我们五人之中,你本就天性最为单纯良善,先生要你去盯着苍冰,看中的正是你不会伪装这一点。你在她身边,时时刻刻都是真正的自己。只是,如果她知道你真正的身份,五豪,你会死的!
虎头喃喃:“三哥说的好像有道理,可是,让五弟去八岳山是先生的意思啊,五弟没得选择。”
不错,他们由博雅抚养,一生一世对他惟命是从,他们,没得选择。罗凌念堂的眼角扫过欧鲸生的脸孔,便如同,我自己一般……他说,我不可以爱那个女人,我不听,结果连待在她身旁的机会都失去了。
龙五豪固执摇头,声音很是坚决:“我不走,我和苍冰在八岳山一起长大,和兄弟一样,对我来说,他和你们一样……重要了!”
欧鲸生一愣,沉下了脸孔,呵斥道:“胡说什么!那个人是先生要你监视的,你不要掉以轻心!”
龙五豪垂下了头颅。这顿酒,他喝得郁闷。罗凌念堂淡笑着拍拍他,大哥,越来越像先生了……
久别重逢的酣畅,把酒言欢的爽意,罗凌念堂把玩着手中的酒杯,看着自己的四个兄弟喝的伶仃大醉。马刺和虎头早已经滑到桌子下面不省人事。龙五豪抱着一个酒坛,兀自喃喃不休。罗凌念堂贴近他的口唇,哑然失笑,那带着酒香的气息浸润着他对于另一个人的思念,他反反复复念的,只是一个人的名字。那个名字,罗凌念堂并不陌生。
他从龙五豪的手臂中抽出那个酒坛,将他的头轻轻放在桌上。轻声叹口气,目光多了一分担忧。
和那个男人争吗?五豪,你根本不是他的对手啊……
罗凌念堂的目光最终落在了欧鲸生的脸上。那个男人俯在桌上,脸上一片酡红色的醉意。他盯着那张脸孔,许久没有移动自己的视线。
醉了吗?不知道,这一次你是真醉,还是和从前一样的……假醉!
他穿过花园,回首望着凉亭中的那四个兄弟,心头飘过往昔的甜蜜和酸涩。身旁浮起一缕幽香,伴随着一个曾经熟悉的甜糯声音,只是那个声音格外犹豫,“三哥……”
他转了脸孔,对着凤琪笑,细细的眼眉调皮地弯起,缓缓开口:“大嫂,叫我……三弟吧?”
他望着她,许久不见,她丰盈了许多,颇有几分贵妇的风采,红润光滑的脸庞,精致的衣饰扮相,欧鲸生看来照顾的很是体贴。她如今的身份,是殿阁侍郎欧大人的夫人!
这样,我也就可以彻底放心了……
凤琪的目光落在罗凌念堂的笑脸上,还是和七年前一样的玩世不恭,嘴角噙着真假莫辨的痞笑,岁月似乎不曾在这张脸上刻下一种哀伤的表情,只是他心底积累的伤痕,这七年的时光可以洗的干净么?她没有问他住在哪里,便是问了,他会回答吗?
默默送他出了府门,罗凌念堂忽然问道:“听大哥说,你们终于有了孩子是吗?”
她点头。
“那就好。”他说的欣慰之极,眼底淌过温暖的波光,“大嫂,恭喜你,终于可以做母亲了。”
那句话他方一出口,凤琪的身体猛地一晃。
十年前,是谁把流浪长街一身褴褛的自己领了回去?又是谁说过要守护自己一生?如果没有他,是不是,自己早就和普通的乞丐一样殒命在冷漠的街头?
他给了自己一个家,除了他自己,还给了自己四个兄弟,他给了自己这个名字,他问:“凤琪,将来你做我孩子的母亲好不好?”她当时一怔,说了很傻的一句话,“为什么?三哥孩子的母亲自然是三嫂啊。”她看着他笑得快要倒地,那个笑容狡黠而童气。
念堂,我终于要做母亲了,只是孩子的父亲,不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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