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却,不如忘却》21.重逢

    骊城的菩提禅院的香火一直鼎盛不衰。缪兰微蹙着眉头,看着圣子轩虔诚地从沙弥的手中接过三支香,跪在了佛前。
    “圣医师信佛?”
    他看见圣子轩的眼底滑过一丝狡笑,“嘘——信不信,佛自会知道。只不过佛告诉我,让我最后,把心一定要交给他……”
    男人眼底的笑意消散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哀婉的忧伤。他俯下身,额头抵在了地面上。
    缪兰默然站在一旁,他不解为何圣子轩要自己陪他一起来菩提禅院上香,不过,他还是来了。那个男人昨日用满满一浴桶的药汤熏泡了自己整整一夜,他不知道那药汤是什么,他只是看着那些汤水从透明的褐色渐渐变得晦暗浑浊。浸泡后的自己,只觉得全身肌骨舒畅无比。
    他望着伏在地面上的圣子轩,这个男人,何以可以忽然间变得那么难以捉摸?
    没有关系,我一向很有耐心,便如同,我可以含着恨臣服在博雅脚下四年一样,我也可以,陪着你,走到你想要的尽头,然后,我一定会知道,你,到底是谁。
    来菩提禅院颂佛上香的人从来络绎不绝,其中不乏王公贵族及其家眷。圣子轩的身旁跪下了一个衣饰华美的女人,那个女人二十五、六的模样,眼眉柔顺,面容宛若润玉,虽不是十分美,却自有一种吸引人的光彩。随行的侍女将香案上的签筒递给女人,但见她低语喃喃,然后用力晃动那个签筒。她显得颇为急切,双臂颇为大力,一支竹签便随着她的动作蹦跳了出来,掉落在圣子轩的面前。
    圣子轩捡了起来,轻声念道:“春风解意,夏莲化子,秋浓飘香,冬雪献瑞。求得此签者,万事合心意。”他笑着将签递到女人的面前,“夫人,恭喜,上上签。”
    一旁的侍女高兴地拍手叫道:“夫人,上上签啊!夏莲化子,一定一求索男!”
    女人面带羞涩,低首接过竹签,刚欲道谢,目光落在圣子轩脸上却是猛然一怔。她盯了许久,脸上忽然呈现出喜出望外的惊奇,失声叫道:“圣医师!”
    圣子轩望着她笑,笑容一如既往的温暖怡人。
    女人站立起来,朝着不远处正在聊天两个男人中的一个唤道:“鲸生!”
    那正在交谈的两个男人中年长者闻声转了脸孔过来,圣子轩看到他的脸颊上,有一朵淡色的宝石花印迹。那另外一个男人,却怀抱了一个一岁多的女婴,女婴揪着男人胸前的衣扣,玩的兴高采烈,不时发出童稚的呀呀呓语。
    女人朝着那个年长的男人走去,“鲸生,你来看看,我遇到了谁?”
    缪兰冷冽的目光落在那两个男人身上,两位华雅朝堂上的殿阁侍郎,两个同样既不得罪圣黎末,也不疏离博雅的男人。
    欧鲸生,与,安以熏。
    看见缪兰,欧鲸生欠了欠身,“静岚子爵。”缪兰只是一颔首。
    安以熏怀抱着女儿,只淡淡对着缪兰一笑,怀中的女儿正双手在他的胸口扑打的十分愉快,他温柔地低声哄着女儿:“之怡乖,佛在上面看着之怡呢,你不乖,佛会怪责爹爹的。”
    女人羡慕的眼光落在女婴的脸上,一手轻轻抓住欧鲸生的手腕引到圣子轩的面前,“鲸生,快看我遇到谁了?”她对着圣子轩笑,“圣医师啊!”
    圣子轩面带微笑看着欧鲸生,“欧先生,凤琪夫人,别来无恙。”
    安以熏惊异的目光落在圣子轩脸上,他本来只顾哄逗自己的女儿,此刻看清站立在缪兰身后的圣子轩,也走了过来,双目紧紧盯着圣子轩,“鲸生,这位是……”
    欧鲸生刚刚开口:“这是圣……”
    圣子轩已然对着安以熏绽开一个徐徐的暖笑,说道:“圣子轩,一个普通的医师而已。”
    一直一语不发的缪兰淡淡说道:“圣医师是兰的客人。”
    安以熏的目光扫过圣子轩微笑的面容和缪兰漠然的脸孔,不易觉察地倒吸了一口凉气,他对着圣子轩缓缓说道:“圣医师,在下……安以熏!”
    圣子轩对着安以熏微笑,“安先生的女儿吗?粉妆玉琢,十分可爱呢。”
    凤琪插言道:“安大人的千金,着实让凤琪好生羡慕。”
    圣子轩微笑着把视线从安以熏的脸上移到凤琪的脸上,“那么,夫人是来求子的吗?”
    凤琪半怀羞赧低下了头,欧鲸生说道:“鲸生还要多谢圣医师的妙药医术,内子已经两个月身孕了。”
    旁边的侍女快语道:“我们家夫人是来求个小公子的!”
    欧鲸生锐利的眼睛瞪了侍女一眼,那个少女立刻闭了嘴垂下了头。
    安以熏盯着圣子轩,“似乎,圣医师和鲸生相识颇深啊……”
    “这个……其实今年入春时节,鲸生听闻极北之地的雪域冰原有一种圣药名曰赤血莲,本想独自前去探访,可是内子执意一同前往,未曾料到冰原的气候极为恶劣,我们遇到暴雪之际幸得圣医师相救。不仅如此,他还替内子诊脉开方,这半年多来,圣医师还特意遣人数次送药到骊城,这番情谊与恩德,鲸生无以为报。今日得遇圣医师,或许真的是佛缘保佑。我这次可不放您走了,无论如何,都要到鲸生家中小住几日,让我略尽地主之谊。”
    圣子轩但笑不语,安以熏面做恍然大悟的神色,又盯着圣子轩。
    缪兰貌似随意地开口:“圣医师上了八岳山,哪里也去不了。”
    圣子轩看见,惊异的目光同时在欧鲸生和安以熏的眼底滑过。他装作没有看到,饶有兴趣地看着安以熏怀中的女婴独自玩耍,“安先生真是一位好父亲。”
    凤琪目光朝着佛堂外扫视,“怎不交给乳母?”
    安以熏脸上都是慈父的温柔,“之怡不喜他人抱她,她最喜菩提禅院,我经常带她来一近佛缘。禅院的平安符甚是灵验,”他望着圣子轩,“不知道,圣医师有没有求得一枚?”
    圣子轩笑着从领口将贴身佩戴的那枚平安符拉了出来,绛红色的丝悬轻轻绕着男人的脖颈,“轩已有一枚,这是轩最好的朋友相送的,轩定当以友的挂念为重。”
    他对着安以熏笑,笑容绵长。
    小小的之怡一眼看到圣子轩胸前的那枚平安符,伸出手便朝着他欢快地扑来,圣子轩一把抱过她来,安以熏歉疚地说道:“小女顽皮。”
    圣子轩端详着之怡,“我很喜欢她呢。”
    那小小的女婴竟不认生,一对黑黑的眼珠骨碌碌地转着,忽然对着圣子轩的脸孔亲起来,沾了男人一脸的口水。安以熏大惊,一面叫着女儿的名字,一面便要将女儿抱回自己的怀中。圣子轩却是笑得分外开心。
    缪兰冷冷看着身旁的圣子轩,只不过一个牙牙学语的婴孩,有什么值得他如此喜悦。
    凤琪望着之怡的眼神始终那么温柔,“安大人的女儿,实在可爱无比,如果我们有了儿子,不知道可不可以与安大人结为姻缘亲呢。”
    “这个嘛……”安以熏看着圣子轩,淡然而笑,“我的之怡,已经许给一位好友的爱子了。”虽然,那个人的儿子还不知道在哪里,只是,他的孩子,一定会像他一样。
    菩提禅院的佛堂外,两条抄手游廊陈列了许多碑文供人们观赏。圣子轩抱着之怡和安以熏远远落后于缪兰和欧鲸生的身影。之怡显然对这个男人产生了兴趣,在他的怀中继续扑打着,片刻也不安静。
    安以熏笑:“之怡好像很喜欢圣医师呢。只是,熏很好奇,圣医师如何可以……”他的目光落在缪兰的背影上,“上得了那个男人的八岳山?”他的笑容消失不见,“熏也很想知道,你,为什么要去那个危险的地方,与那个男人在一起?”
    圣子轩笑得灿烂,并没有回答安以熏的问题,只是指着一面残碑上的碑文念道:“万法皆故因,万相皆故我。安先生,这句怎么解释?”
    圣子轩的笑容,晦深莫测。
    菩提禅院的门外,圣子轩将之怡交还给安以熏,笑着对欧鲸生夫妇道别,与缪兰缓步离去。目送着缪兰和圣子轩的背影逐渐远去,安以熏将女儿交给乳娘,笑望着欧鲸生,“鲸生,听闻礼部已经开始着备明年朔月的大祭,最近一定累了不少。”
    “还好,按照祖制,章法可依,鲸生和礼部其他同僚们还应付得来。”欧鲸生看着凤琪在侍女的搀扶下登上了车乘。他很想离去,只是身旁的这个朋友,似乎并没有马上放他离开的意思。
    安以熏不知想到什么,唇角漾起一丝笑意,“鲸生是梅南云州凤凰城人氏吧?巧的很,内子也是,她每每念及家乡,说道春末夏初的凤凰花开,红霞一片,便让熏很是向往啊。鲸生还常回凤凰城吗?内子说曲水桥畔的观月楼酒香香飘十里犹可闻,鲸生不知道是否品尝过?让鲸生见笑,熏只要听闻好酒便走不动路了呢。”
    欧鲸生笑笑,“以熏喜欢饮酒,怎么从来没听你说起过?鲸生也好此物,每每回乡探望母亲时便会去那观月楼,那里的酒浆比起骊城的封仙酒斋的九酝浆,可是丝毫不逊色的。”
    “提到九酝浆,鲸生何时有雅兴和熏去封仙酒斋来个一醉方休?”
    “以熏相邀,鲸生定当奉陪。”
    安以熏笑着点头,目送欧鲸生登车离开。他的眼神,逐渐变得凛冽而伤感。
    观月楼?凤凰花?鲸生,你为什么要说谎?那凤凰城内根本就从无凤凰花,那都城名曰凤凰,实则一点也不香艳,遍城皆黄土贫瘠之极,根本养不出凤凰花树,更没有曲水桥和观月楼!我随口说来,你为了掩饰,便露出了马脚。鲸生,你根本就不是梅南云州人氏!你,本就是个孤儿!
    他摊开手掌,掌心中一枚纸丸,摊开来只寥寥数行字,“欧鲸生非梅南云州人氏,彼乃孤儿,绝非善类,熏当远之。”
    安以熏紧紧攥住那枚纸丸,鲸生,你我同殿为臣之谊,只怕,今日是尽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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