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却,不如忘却》20.寻伤

    微醺的空气,弥散的甜腻脂粉香,落叶缤纷的柳枝,影影绰绰的燕语莺声。这里,是名动骊城的红粉欢场——听风细雨巷。圣子轩站在芊芊小舍那雕梁画柱的门前,仰首望着那门楣上的四个大字。
    今天是九月十五,是苍冰来探望未央的日子。可是,那个人不在。
    看到圣子轩,未央的脸上绽放如花的美颜,可是,当他看清圣子轩只是一个人的时候,那刚刚开放的花朵瞬间就枯萎了。
    聪明的男人如何看不出来,他笑着劝慰她:“苍冰有事不能来,他特意要我来看看你。”
    谎话,尤其是善意的谎言,有时候的确需要。
    她轻轻道谢,却依旧一脸失落。
    不管让谁看到,都会觉得那一对璧人乃是天作之和的佳偶。女子玲珑婉约柔美如画,男人骨骼清奇风神写意,只是,他和她之间什么也不是。不,也不是什么都不是,圣子轩侧首看着走在自己身边的未央,我们……算是情敌吗?
    “累吗?累了就歇歇。”他笑着问。
    未央笑着摇头,好久没有这样随意的散步了。其实白日的骊城,那种实在的喧哗感觉,让她十分渴望,看着那些普通的路人活得平凡而真实,夫妻相携,儿女绕膝,她不知道有多羡慕。她的目光流连在一对白首的老夫妻身上,那个老丈执着自己老妻的手,正用一只枯瘦的手掌擦去她鬓角的汗水。他听见她从胸臆中发出的一声叹息。
    他知道她在想什么,他,何尝不想?执子之手,与子偕老,那些,都是美丽的传说吧。
    “圣医师如何看待未央?”
    他一怔,眨眨眼睛,不解。
    “在你们眼里,我们花魁女子是不是很……低贱?”
    这一次,他听明白了。
    “如果我说没有,你会相信我吗?”他停下了脚步,“如果我的女人生为花魁,我一定会赎了她,带她走,给她一个家。只是,那个花魁也一定要爱上一个可以给她这一切的男人,否则,最后受伤的人,是她自己。”他面向未央,“苍冰做不到,也不会这样做的。”
    她怔然良久,垂下了目光,“我知道,我一开始就知道。”
    她默然无语,低了头只是随着圣子轩的脚步前行。身旁的男人远比苍冰高大,为了迁就自己故意放慢了脚步,比起苍冰,则是更加无微不至的体贴细心。随意走着,路旁忽然现出一座府宅。只是那座府门红漆剥落,便连门口石阶的缝隙中都冒出了不少杂草,明显荒废了许久的模样。和喧闹的街道相比,那座宅院,冷清的毫无生气。
    圣子轩停下了脚步,目光扫过那方高高悬在檐下的匾额,匾额早已被尘土蒙蔽,饶是如此,匾上的两个字仍可辨别——骆府。
    他发现身旁的未央忽然变了脸色,若隐若现的悲凉,在那对姣好的眸子中闪烁着。她似乎忘记了身旁还有一个圣子轩,只是痴痴地朝着那破败的宅院走去。门上的铜环早已染了绿色的铜锈。她摸着那扇门,轻轻贴上了脸颊,神情宛如伏在心爱之人的怀中。圣子轩只是站立一旁,安静地注视着未央。
    许久,未央问:“圣医师曾经爱过人吗?”
    “我母亲。”男人回答的倒是毫不犹豫。
    未央摇头,“我是说……心爱的人。”
    男人沉默良久,缓缓开口:“曾经不知道,现在,知道了……”
    “这里,曾经住着我爱过的人……”
    那个貌似嬉笑风流、也会在脂粉堆里和自己的姐妹们疯癫打闹的男人,可是当他收起笑容认真看着自己的时候,未央就觉得,纵使明日让自己死去,今日能看着他也是好的。
    那个男人曾经望着窗外的圆月对自己说,未央,我可以娶你吗?
    只是自己还未来的及回答他……
    “未央姑娘遇到苍冰之前……”圣子轩的话没有说完。
    “我爱着别人,他叫做骆骢书。”未央望着陈旧的府门挤出一个惨淡的笑容,“便是这家的二公子。”
    他答应娶我,我信他!尽管我是一个花魁女子,他是侍郎家的公子。他说过用那架八月桂纱屏做我的聘礼,我也信他!只是没想到送给我那座纱屏的却是另一个人,只是那个人,永远也不会说出口陪在我身旁。
    尤记苍冰第一次来到芊芊小舍,清爽干净的白衣少年,立在芊芊小舍的中庭内,谁也不看,只淡淡开口问:“谁是未央?”那座喧闹的中庭,忽然霎时安静了下来。少年谁也不看,一脸坦然的神色,知道一定会有人回答自己。
    少年的身旁,立着一人来高宽宽的东西,蒙着乳黄色上等的水纹绸缎。未央揪着那水纹绸缎,猛力一扯,丝绸滑落,那架精美雅致的纱屏便显露在她的面前。檀香木的屏架镶嵌着月白色的纱障,一角洒落点点淡黄色的桂花,桂枝下仰首望月的寂寞女子。那个女子,多么像自己啊……
    少年望着自己淡淡开口:“这是给你的。”言毕,竟然转身扬长而去。
    追出门外的自己对着那个背影大声喊:“你是谁?”
    他是谁?为什么会送给自己那道一模一样的纱屏,那是骢书承诺的聘礼啊!
    她看着那个少年转身,澄清的目光从远处飘来,落在自己脸上,许久开口:“有人要我把这个屏送给你。”
    “骢书吗?骆骢书?”她隔着数个路人疯了一样地喊,那个男人已经消失了一个月,音讯皆无。
    她看着那个少年远远对着她一欠身,缓缓转身,朝路的尽头走去。尽管街上人流拥挤,那个身影却似乎有种魔力,让人可以在人群中一眼找到他,单薄的背影,在喧闹的街头,却显得那般落寞。
    如今,街上人流,依然熙攘。
    未央的身后“吱呀”一声响,骆府的宅门竟然开了一扇,一个中年妇人嘟嘟囔囔走了出来,她的身后跟着一个花白头发的老人,“这里已经荒的什么都没有了,你还往这里跑什么?害我每次都要寻来。”
    猛然看见门外站立的未央和圣子轩,妇人一愣,继而冷漠地说道:“你们找错地方了。”
    圣子轩一笑,道:“夫人怎知我们来找人?又怎么知道我们找错了地方?”
    妇人翻了翻眼睛,刀子一样的目光在未央和圣子轩的脸孔上来回扫视,“就算你们要找骆侍郎,也只有到地府去了。”
    妇人说话粗陋,圣子轩不以为意,依旧笑容满面,“我们找的,乃是骆侍郎的二公子。”
    妇人继续白了圣子轩一眼,“你在取笑我吗?这家人一年多前……”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未央的声音在圣子轩身旁低低响起,“他们……都殪了。去年的六月十五。”
    妇人瞟了未央一眼,“不错,你倒是知道,这一家人都死光光了!除了这个傻老头,侥幸活了下来。”她回头看了一眼在自己身后哆哆嗦嗦抖成一团的老人,眼神忽然变得温和,“他虽然活了下来,可是却傻了,整天不是说灰就说白。”
    果然,那个老人忽然抬起头看着圣子轩,念念有声:“灰的,灰的!他是灰的!”老人痛苦地摇摇头,“不,不是,他是白的!是白的对不对?”他转了脸望着妇人,苍老的面容上宛如孩童的笑容,让圣子轩心底一痛,“你说,他是白的吧?”
    “白的!白的!”妇人貌似及不耐烦地回答,然而她的眼睛却干净异常,“几日里便要跑到这座晦气的宅子一趟,就喜欢往树丛中钻,看看衣服脏了不是?”她叹口气,“虽然傻了,回家的路却是记得清清楚楚,毕竟是守了一辈子的地方,怎么都舍不得吧。”
    未央默默褪下手腕上的一只玉镯,递送到妇人的面前。妇人瞪着未央,“你这是做什么?”
    未央看着继续低声念叨不休的老人,目光复杂,“是给这个老伯的,就当我……能够替骢书做的最后一件事吧。”
    “你是骆侍郎家的亲人吗?”妇人的口气终于缓和了下来,“可惜,骆侍郎一家其实对待这整条街的百姓都不错,如果不是这样,我也不会收留这个孤苦伶仃的傻老头了。姑娘节哀,毕竟,都过去好久的事情了。”
    妇人诧异地看着未央的脸上,一道泪痕无声地沿着她光滑的脸颊缓缓滑下。圣子轩伸出手臂,将那个心碎的女子揽入自己的怀中。
    如果要哭,就一次流尽所有的泪吧。
    妇人诧异地看着未央和圣子轩,低声唤着老人匆匆下了台阶。那个老人临走的时候对着圣子轩绽开一个灿烂的笑容,“他是白的!”
    灰的?白的?男人心底的痛丝毫不亚于未央。的确,那个人既是灰的,也是白的。只一眼就无法忘记,那对漠然的灰瞳!
    怀中的未央肩头颤动,破碎的话语飘入圣子轩的耳中,“骢书……在六月十五死了。”
    圣子轩缓缓说道:“未央,离开苍冰好吗?”
    未央从男人的怀中抬起婆娑的泪眼,“来不及了。那个人,虽然不爱说话,可是他知道我心里的难过。我哭的时候,他吹笛子给我听。我问他吹的什么,他说,送魂曲。他每个月十五都来看我。他始终那么安静却又遥远,远的让人无法靠近。可是,我只有他了……”
    圣子轩定定地望着未央,“那么,找个让你可以靠近的人好吗?但那个人不是苍冰,我怕……”
    我怕我有一天会伤了你……
    未央沾着泪滴的眼眸荡漾着哀伤的笑意,“圣医师担心苍冰辜负我?即便那样……我也心甘情愿!”
    圣子轩默默注视着那立在风中的女子,甘愿吗?那样……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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