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却，不如忘却》18.豆沙（下）

    圣子轩朝着窗下的苍冰望去，她应该睡去了。男人轻手轻脚从白松木卧榻上坐起，方才因为奉剑的事情，他一直忍着自己背上的痛，然而夜深人静的时候，那股灼烧，却最是难忍，越来越明显。他小心翼翼脱掉层层衣裳，探手朝着痛处摸去，触手热得厉害，想必一定一片淤青了。从枕下摸出小小的一只瓷瓶，往手心倒了些精粹油，他勉力擦涂着被乌骓踏伤的部位，却感到一只冰凉的手指滑过滚烫的皮肤。他猛地一惊，回头，才发现苍冰不知何时无声无息地立在自己身旁。
    苍冰的灰瞳在夜色中亮若星子，她从他手中拿过那只小瓶，“我来吧。”
    圣子轩趴在卧榻上，她的手真的冰凉，每一次的轻触，他全身的肌肤都不由一紧。
    “圣医师不是害怕乌骓么？为什么要骑它？”
    “怕就不能骑吗？”他在黑暗中笑，“我只想能够自由自在地纵马，看你看过的风景，无论那个地方近在眼前，还是远在天边，有你在的地方，我便想去。”
    苍冰的手指僵在圣子轩的背脊上，许久，她低声道：“我待的地方，没有人想看的。”
    我的世界，只有被碎魂斩截的冤魂，在梦里，我可以看到他们从沸腾的血池中对着我伸出仇恨的利爪，他们的眼睛，红得可以滴出血来。所以我，永远不能在睡眠中安息……
    感觉到身后的那只手指一直不曾移动，圣子轩轻声唤她：“苍冰？”
    她没有应声，手指重新沾了精粹油，滑过那片红肿的肌肤。圣子轩的背脊并不光滑，相反，苍冰觉得手指下的皮肤有一点点的粗涩，似乎，这具身躯经受过风沙的厮磨，烈日的烧灼。她的手指不由微微加了一分力度，缓缓滑过那一粒粒的粗糙，却发现，男人的身体在自己手指的滑动下，忽然一丝栗抖。
    苍冰看不到他的脸孔，她停了下来，盯着自己的手掌。果然，这只手沾满浓浓血腥，便是他，心底其实也是隐着一丝怯意吧……
    “对不起，明日，我让雨墨帮圣医师涂药。”
    圣子轩一愣，旋即明白，他低低笑，“果然像雨墨说的那样，你还不是一般的迟钝。”
    苍冰看着圣子轩，男人的眼中绽放夜的昙花，他的笑颜，惊艳美丽，芳华无限。
    “苍冰，你难道不知道，即便是男人，也会有羞涩的时候。”他牢牢盯着她的眼睛，不放过她瞳眸中片刻的变化，“你，没有羞涩的时候吗？”他从卧榻上撑起身体，逼近她的脸孔，呼吸的气息轻轻拂过她的面颊。
    “没有。”她回答得一如往常，简单极了。
    “果真？”他逼得更近，几乎撞到苍冰的鼻尖，黑色的瞳底忽然燃起绯色的火焰，跳跃得好似有了生命，小小的妖精一般。
    她望着他，“嗯。”
    他侧过脸孔，坏笑着对着她的耳际轻吹了一口气，像个孩童般无赖。苍冰发觉，这个男人，真的是放纵无忌的恣意。
    他重新趴好，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体温温暖了她的缘故，背上的手指不再像初时那么冰凉了，柔滑的指腹力度恰到好处，按压在受伤的部位，缓解了痛感，也让他的心底平静了好多。
    他忽然开口问：“甜吗？”
    苍冰一怔，“什么？”
    “绿豆沙。”
    身后，没有任何声音。他发现，如此简单的问题，她竟然犹豫了好久，然后，他听见她缓缓开口：“没有……小时候甜了。”
    她停了一下，继续说道：“我第一次吃到卉园丰的绿豆沙时，还是个小孩子。那时候觉得那种绿色的点心，是我吃过最甜最好的东西。其实，并不是绿豆沙最甜，而是那个时候，给我绿豆沙的人……让我觉得温暖无比。”
    圣子轩诧异地回首望着苍冰，听见她低低的声音，宛如清冽的泉水，无声地蔓延过整个房间。
    “我爹爹不喜欢我，他唯一一次在清醒的时候看着我，是在骊城。那一次，他带了妈和我远离了妈和我的家，来到了骊城。我的家在一个叫做冰雪堡的地方，一年里有半年的时光都在下雪。我说那是妈和我的家，是因为爹爹并不和我们住在一起。他住在一个我不知道的温暖的地方，每当冰雪堡的雪季停止的时候，他就从那里来看妈，他不是来看我的。他会在冰雪堡陪妈一段时间，有时候两个月，有时候更长。我其实巴不得他离开，就好像他巴不得没有我这个小孩一样。”
    “爹爹离开，就会回到那个温暖的地方。可是有一次，他从那个温暖的地方带了一个男孩子回来。那个男孩子对着我笑的时候，我以为全世界的花都开了。妈对我说，他是我哥哥。我觉得很奇怪，他一点都不像我，怎么会是我哥。”
    “他叫我陪他出去，他说他不认得路。他说话的样子，让你不得不相信，他说的每一个字都是真的。我很快就发现，他其实不过就是想捉弄我。他比我大六岁，欺负起来很是容易。他最喜欢拌我摔跤，他以为我会喊痛。可惜他不知道，比摔跤更痛的味道，我早已知道。我第一次在他脸上看到震惊的表情，便是爹爹再一次喝醉后用棍打我。以往他打我，从来记得锁门，因为他再讨厌我，却是极爱妈。他不愿她看到。起初，妈在门外央求他，后来，她常常守在门外无声流泪，再后来，她的泪都流干了。妈的眼睛本来很美，只是再也没有光泽了。”
    “那一次他忘记了锁门，结果我看到那扇门被人推开，然后我看到了哥。他的眼睛里滑过讶异、茫然、震惊，最后，是愤怒。我看着他冲向爹爹，夺了他手中的棍，一把掷破了窗户。他背了我出去，问我疼吗，我说不疼。真的不疼，我从很早就开始习惯了。后来，哥再也没有捉弄过我。”
    “哥住了两个月便和爹爹回那个温暖的地方，我这才知道，原来，爹爹在那个地方有另外一个家。那个家，有他，有哥，以及哥的妈妈。他们走的时候，我其实很开心。只要爹爹离开，我总是很开心。哥却不开心，他问爹爹可不可以带我一起走，爹爹说不可以。他就抱着我说，苍冰，我一定会回来看你，我会让你知道，我住的地方是什么样子。”
    “我以为他只是说说而已，可是半年后，哥竟然一个人从遥远的地方来了。他披了一身的白雪，好像山上的雪莲一样洁净，他说，苍冰，我来看你了。那是第一次，有人说他是来看我的。哥把我抱进怀中，他身上有好闻的香气，沁凉无匹。哥说，那是薄荷的味道，他住的那个地方，在屋前种了很多的薄荷，那是一种在阳光下青翠欲滴的生灵，风吹过的时候，它透明的叶片便会随着微风轻舞，连空气里都是清新的香气。哥问我，苍冰，那便是我在的地方，你看到了吗？”
    “我说我看到了，他身上的馨香，在冰雪中化作了一支薄荷，在哥的眼睛中沐浴着阳光随风摇曳。哥只住了三天，爹爹便来了，和他一同来的，还有哥的妈妈。那个女人裹着华丽的狐裘，即便那样，她的脸还是冰冷的雪白一片。她根本不看我和妈，她是来带哥走的。哥很爱她的妈妈，她要他走，他一定会走。哥走的时候说，苍冰，你一定要长大，然后来看我。”
    “哥走后，爹爹狠狠打了我。那一次，他醉得十分厉害。我看着他的脸，才发现爹爹其实有着一对好看的眼睛。爹爹打完我，开了门，对着门外的妈说，你欠我的，你的孩子来还。我不知道他在说什么，我只看到妈的脸，和纸一样白。”
    “一个月后，爹爹带着妈和我到了骊城，我没有想到，哥竟然也在。他看到我很欢喜，他欢喜的时候，便会笑得很好看，我脑中便会现出一只明媚翠绿的薄荷，在阳光下缓缓舒展开枝叶。过了两日，爹爹忽然和蔼异常，他凝视了我好久，然后第一次牵了我的手。我们一起走过一段漫长的道路，那条路上看不到一个人，两旁都是耸立的高墙，很高，我仰面只能看到狭窄的天空。爹爹的步子很大，我需要跑着才可以跟得上他的步伐，他便放慢了脚步，然后一直看我，那时的他，十分清醒。”
    “爹爹带我进了很大的一座屋，屋内的深处，我看到一个四十中旬的男人躺在一张宽大的床榻上。那个男人脸色极差，深陷的脸颊上有着一对不相称的犀利的眼睛，爹爹把我推到他面前，他的眼睛火焰一般燃烧起来，那种光芒，似乎是用自己的命点燃的。我听见他对爹爹说，杀了这个孩子，我就允许你回来。爹爹看了我一眼。那个男人继续说，你不是常常鞭挞她吗？那么杀了她又有什么难处？我听见爹爹说，我无法下手。那个男人狂热地叫，杀了她，我把你失去的都还给你！”
    “然后，我听见爹爹说，苍冰，把眼睛闭上。我没有闭，倒是爹爹把眼睛闭上了，我看着他的手朝我伸来，一把便钳住了我的脖颈。床榻上的男人因为激动，脸孔涨的通红，他不停的喊，对，便是这样。我被爹爹举起在半空，喘不过气来，可是我还是看着爹爹的脸，他终于睁开了眼，遇到我的目光，他的眼中滑过一丝奇怪的东西，五指松开，我便摔到地上。爹爹头也不回便往外走，我急忙去追，身后，那个男人气急败坏地喊，妇人之仁，终究不能成天下。”
    “爹爹走的很快，很快便把我一个人丢在陌生的地方。我走了很久，也找不到离开的路。后来哥出现了，他叫我，苍冰，你怎么那么淘气？我找了你好久，你看，我还给你买了好吃的点心。他朝我走来，我扑到他身上紧紧抱住不松手，我只觉自己只要一放手，便再也无法逃出那个地狱一般的地方。哥以为我是一个人迷路害怕，便说，今后去哪里都和我在一起。他身上的薄荷香，有种让人宁静平息的魔力。哥摸着我的头顶，从他的怀中摸出一块用纸包着的点心，豆绿色的点心，沾着哥的体温，温暖而清甜。哥问我，甜吗？我说，好甜。哥说，这是绿豆沙，骊城里最好的点心铺卉园丰做的，你喜欢我明日再去买。我偎在哥的怀里咬着那块点心，哥的胸怀很温暖，在冬季的天空下，让我看到了春日和煦的太阳。”
    “只是，我没有等到第二天。夜里，妈便带着我离开。妈问我，苍冰，我们回家好吗？我说好。我们没有走多远，爹爹便追来了。我第一次看到他对妈那样粗暴，他几乎是把妈抓回去的。爹爹将妈和我关了起来，他说，既然你决定离开，我便不再留你了，只是我的女人，只有我抛弃她，没有她抛弃我。爹爹说的不留，便是任由妈和我在那间如同牢笼一样的屋里自生自灭，没有水，也没有食物。我们不知道过了多少天，门上的锁开了，我看到了哥。哥第一次看着我不笑，他对我说，苍冰，你逃吧，越远越好，只是等你长大了，一定记得要来看我。”
    “那夜的骊城，下了雪。妈牵着我走在陌生的街道上，我们没有力气，走的十分慢。妈摸着我的脸问我，苍冰，你饿吗？我点头。那时候的我，不知为何忽然想起哥给我的那块绿豆沙。妈说，苍冰，你等我。我立在街边，看着大雪很快将妈卷走。等到天亮的时候，妈也没有回来。我沿着骊城一条路一条路的找去，终于看到我那美丽的妈妈，躺在骊城的长街之上，被白雪覆盖。她的嘴唇，已经变作青灰色，一只破碎的瓷碗，在她的手边，只是那碗中的汤水，早已冻结为冰。她，为了给我讨一碗暖身的热汤，就那样走了……”
    “我抱着妈的身体，周围的人熙来攘往，却没有一个人将他的目光落在我们身上。我忽然觉得，如果爹爹在那个男人面前掐死我的话，是不是，妈就不会这样死去。大雪将我包裹的时候，我看着一个黑袍的男人从遥远的长街尽头走来，他走得很慢，脚下不带起一片雪花。他停在我面前垂下目光看我，那张脸孔没有任何表情，可是他的身上，我却觉得有种熟悉的感觉。他将我放在他的肩头，然后抱起了妈。他带着我和妈千里跋涉回了冰雪堡的家，只是，妈再也不能醒过来。男人一把火烧了我的家，妈就在那熊熊的火焰中，温暖的睡去。”
    “男人对我说，苍冰，这个世上，没有值得我们留恋的东西了，我们一起毁了它好不好？他纵声大笑，笑声飘摇，直上云霄，可是他的脸上，还是没有一丝一毫的表情。我问他，你是谁？他望着我，目光穿透我的眼睛，他说，你是我的影子。男人牵了我的手，他奔行起来的时候，便和风一样迅捷自由，我觉得自己飞起来了。爹爹带着我和妈去骊城的时候，花了一个月的时间，可是那个男人带着我，只花了十五天便回了骊城。他问我，苍冰，我们去找逼死你妈妈的人好不好？其实，他根本不需要我回答，他就是喜欢这么对我说话。他去哪里都带着我，于是，我再一次看到了爹爹。”
    “爹爹穿的从未有过的华丽庄严，只是他的表情在看到那个男人的时候，变得恐惧无比。爹爹说，你不是死了么？那个男人说，嗯，我是死了，不过地狱不收我，所以我又爬回来了。那个男人真的好像一个鬼，我看着他忽然就从我的身旁飘到爹爹的面前，一把捏住了爹爹的喉。他五指细长，用力的时候根根骨节兀出，僵白一片，就好像一只鬼的利爪。爹爹几乎无法呼吸，他的眼睛便看着我。我望着他，忽然在想，这是我爹爹。我终于喊出口，我叫他。那个男人便忽然松了手，他走到我面前盯着我，眼神冷得吓人，他问我，你叫他什么？我说，爹爹。那个男人便笑了，他笑的时候，脸孔还是没有一丝表情。他说，苍冰，我如果杀了你爹爹，你会怎样？我说，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是我爹爹。”
    “尽管他打我，厌恶我，可是我从记事起，他就是我爹爹。爹爹对着那个男人笑，说，你看，她只认我呢。爹爹的神情，就好像是他钳住了那个男人的脖颈一样，得意无比。男人的眼睛扫了我一眼，他说，很好。他说很好的时候，爹爹向着屋门逃去。男人向着爹爹飞去，我看到他黑色的袍袖下，有刺眼的光芒。那道光芒可以穿透任何阻挡它的东西，只是……那道光刺穿的，却是哥的身体。哥就像扑火的飞蛾，从门外冲过来挡在了爹爹的胸前。他倒下的时候，薄荷的香气非常的浓，他对着我笑，轻轻说，苍冰，你再也不用来看我了。”
    “爹爹疯了一样抱着哥，他想要逃，他对男人说我要救我的孩子，男人说，那么，谁来救我的孩子？爹爹倒在了哥的身旁，他最后看我的那一眼，还是充满了厌恶。那个男人始终漠然的看着一切，他纵起大火，在火光中，他的脸僵硬如鬼魅。”
    “我和那个男人一起生活了八年。他像个浮云，居无定所。我就像那朵云投在地面上的影子，跟着飘来飘去。有一日我决定不再做影子，他追了来，然后当着我的面，从他的脸孔上揭下了一张□□。我这才明白，为什么他即使大笑，那张脸孔都没有任何表情，他把自己完全掩藏了起来。他看着我说，苍冰，你看，你始终是我的影子。我望着他的脸，无言。面具后面的那张脸孔，和我十分肖似。他说，苍冰，我是你生父。”
    “我终于知道，爹爹为什么会用那种眼神看我，他不是在看我，他是在看另一个男人。我是个不该出生的孩子。他看着我走远，不再追来，我不知道自己可以去哪里，没有了那朵云，我竟然失去了自己。我遇到了一对母子，那个女人很美丽，像妈一样美，我不知不觉跟着他们，却不敢靠近。女人的儿子在我冻僵的时候将我暖了过来，我第一眼看见他的时候，他对我笑，我以为是哥，我叫他，哥。”
    “我再一次来到了骊城，这个地方让我想起了爹爹和哥，骊城是他们死去的地方。那个年轻人用他身上最后的钱，买了卉园丰的绿豆沙给我。他说，苍冰，我要去地狱走一趟，你替我多吃一点，那样即使我一个人也会感觉得到，这世上终究还是有种味道叫做香甜，你今后再吃它的时候便会想起我。我在心里说，哥，我一直记得你。”
    其实，我始终不曾忘记你，我一直很想看看，你长大的地方，那碧色连天的薄荷……
    圣子轩的手指爬上苍冰的面颊，他轻轻在她的脸上摸索着，细细抚摸过她的嘴唇和眼睛，温热的液滴沾湿了他的指尖。他看不清她的眼睛，她好像石化了一般冻结了身体，他用自己的面颊温暖着她的脸孔，他听见自己颤抖的声音在空寂的房间中响起。
    “苍冰，那个女人的儿子，是缪兰？你……喜欢他对不对？可是，我该怎么办？我喜欢上了你……怎么办……”
    他贴近她的脸孔，轻轻吻上了她的唇。只是他的唇，抖的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