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却,不如忘却》17.豆沙(上)

    龙五豪的乌骓寄放在一家酒肆,取了马,打赏了堂倌,他发现苍冰仍旧若有所思的模样,清秀的眉微微蹙起了小小的峰棱。
    “那个戈赫人给你说了什么?”看见苍冰自从遇到那个削尖面庞一脸晦笑的男人,脸孔便带了三分凝重的颜色,龙五豪心里极不不痛快,“你不开心?我回去揍那小子一顿!”他说到做到,调转马头便要回去。
    苍冰一把抓住龙五豪□□乌骓的辔头,“他,不是戈赫人!”
    龙五豪听得云里雾里不明所以,苍冰却催动坐骑驰骋而去。龙五豪轻轻一摇头,苍冰每每这样,心里积压的东西越多,却越不喜欢说话。
    纵马盘旋在八岳山的蛇形山道上,苍冰的目光穿越交错斑驳的树林,捕捉到山道崖畔下的偏僻小径上,忽然闪现出的熟悉身影。那人骑在一匹乌骓之上,身上的黑衣宛如羽翅覆在马的两侧,耀眼的金色团菊纹绣在衣袍上灼灼其华。
    苍冰不由勒住了自己的坐骑,朝着崖畔下方的圣子轩望去,那个男人,不是害怕乌骓马么?
    龙五豪也停了下来,不解的问:“怎么了?”
    苍冰只是静静坐在马背上俯视着下方的男子,乌骓似乎并不驯服身上的骑者,踏着凌乱的步伐,圣子轩俯在乌骓的耳畔低语,那可笑又可叹的话语随着风飘了过来,“马兄,我如果可以驾权你,从此便和你为伴,自由来去,再不用旁人护着我,你看可好?”
    顺着苍冰的目光,龙五豪也看到了圣子轩,此刻听到他对一匹乌骓如此客气的说话,登时在马鞍上笑成一团,他刚想开口唤他,被苍冰止住,“不要惊动他。”
    那匹乌骓似乎真的不悦,它蹦跳着想要把身上的男人掀下来,圣子轩却是牢牢抱住马颈死不松手。
    龙五豪笑:“圣医师只怕要吃苦头了。”
    他话音方落,那匹乌骓忽然疯了一般冲了出去,马上的圣子轩始料未及,拼命勒紧了缰绳,却是适得其反。但见道路两旁的树木山体一闪而过,他却是看的一片茫然,什么也辨识不清,凌厉的山风迎面扑来,刮得脸生疼。眼见路的尽头,一面白晃晃的石壁赫然出现。求生的本能令圣子轩用尽全身力气死死扯住那根马缰,乌骓昂然直立,将冒犯自己的男人甩下地面。
    这一跤摔得不轻,后脑重重着地,痛的圣子轩倒吸冷气,一只眼睛紧紧闭合。每日看着白泉社的杀手们骑了乌骓彪骑驰骋八岳山,自己却付出这样的代价,难道畜生也知道自己只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医师可以任意欺负?男人躺在地上,却是笑了。
    他的笑容很快便凝结在脸上,瞳中,一只马蹄越来越近。那匹乌骓竟然一足向着圣子轩踏了下来!他急忙就势在地面上一滚,饶是如此,却已然慢了,乌骓坚硬的蹄结结实实踩踏在他的背上。圣子轩只觉背上宛若巨石砸击,似乎骨头片刻间就会粉碎。那畜生一蹄方落,第二蹄又落下。圣子轩趴在地上痛的无法再躲闪,索性闭上了眼……
    等了许久,不见第二蹄落下。他勉力回首,霎时怔住。乌骓的蹄,被苍冰用一只手掌托住。他听见她说,“圣医师。”
    看见圣子轩□□的乌骓突然间发狂疾奔,苍冰从自己的马上一跃而起,径直穿越了树林追赶。那个男人,明明不会骑马,便不骑也罢,八岳山的乌骓,骨子里都只认血腥的味道,你如何征服得了?
    苍冰手掌泄力,将乌骓的蹄放开,那匹马四足落地,便一溜烟的跑了。苍冰灰瞳紧缩,盯着那匹乌骓远去的背影看了好久,才将目光落在地上的男人脸上。那个人,便是痛的时候,也在笑。
    “苍冰,你回来了?”他装作若无其事从地上爬起,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对着她笑,只是那笑容加了几分痛楚,背上此刻只是火辣辣的疼。
    她望着他,“你……还好吗?”
    他挺了挺背脊,“还……好……”那个“好”字,说的底气不足,眼底,自我解嘲的释然暖暖飘出,“其实,不怎么好。”他大笑,却痛的躬下了腰,鬓角溢出了冷汗。
    她对着他伸出手臂,从男人的腋下穿过,将他架了起来,他的身体便完完全全贴靠在了苍冰的身侧,几乎失去了自己的重量。
    “我……我可以自己走的。”他忽然有几分慌乱,转了脸孔。
    她只是扫了他一眼,“圣医师,你觉得,你会比刚才那匹乌骓重吗?”
    圣子轩盯着苍冰,忽然贴近脸孔,笑得暧昧古怪,“那你背我回去如何?不然……抱也可以。”他说的毫无畏色,那对黑瞳闪着魅惑的莹彩,遇到苍冰面无表情的面容,他笑得反而分外开心。
    苍冰看着他,收回了自己的手臂,那个男人猛然间失去支力点,跌倒地上。他却躺在那里,望着她扬起了唇角,那丝笑意,便在苍冰清凉的目光中,渐渐扩散。
    她还是对他伸出了手。
    回到白泉社,看见桌上堆了满满的东西,圣子轩不免好奇,“这都是什么?”
    苍冰的房间从来简单如一,她更是没有任何玩物,唯一不离其左右的,便是那支叫做鬼牙的长笛,笛上嵌的那枚白骨之手,他看过便无法忘记,诡异之极。
    “圣医师的东西。”
    圣子轩一愣,这才觉得那桌上很多物件看着很眼熟,那些龙砚、狼毫、烟墨、山水、牙雕、玉器,似乎都是自己上次和苍冰一起游骊城时看过的东西。那个人竟然都记得!望着厚厚的一叠精美衣物,从外袍、中衣直到亵衣、罗袜……男人的手指滑过衣衫,怔然了好久,他侧首望着坐在桌旁默默喝茶的苍冰,体贴,细致,敏感,你便是这样的人吗……
    苍冰将带着淡淡清甜的一盒绿豆沙推到圣子轩手畔,“上次在未央那里,记得圣医师说过喜欢卉园丰的绿豆沙。”
    苍冰诧异地看着圣子轩的眼睛忽然蒙上一层水泽,男人紧紧捧着那个竹盒,呆立在桌旁。
    八岳山的马厩盘踞整个错云峰,马厩的监事洪敦瑛管着一百名马夫马童,终日小心翼翼,便只为照拂好那些清一色的乌骓。洪敦瑛刚刚遛马回来,他每日的习惯,总要花上好几个时辰骑着心爱的乌骓,在八岳山的峰峦叠嶂中逡巡,自己这一辈子,只怕,也只能守着这些马了。
    “洪监事。”有淡然如水的声音叫他。
    他回首,那个人腰间悬的长笛在白衣的映衬下,碧绿的几欲滴水。
    “白泉首座!”洪敦瑛吃惊,那些位及巅峰的男人们几乎很少踏足错云峰,他们的坐骑从来都是下属为他们打理,不过他神色还是正常,毕竟十二番首座的乌骓他从来都是精心照料,不曾出过什么差错。
    “白泉大人有事吗?您还要用马?”
    苍冰摇摇头,“洪监事,我想看看刚才龙五豪送回来的那匹乌骓。”那匹踏伤圣子轩而逃逸的乌骓,是由龙五豪擒到送回了错云峰。
    “那匹马?回来的时候暴烈的很,两个马童才把它关进了栏里!”洪敦瑛边说便引着苍冰。
    栅栏之后的乌骓马,比方才倒是安静了许多,但那对大大的眼睛中,仍弥留着亢奋的情绪,它喷着鼻息,看见有人靠近,警惕的退回到厩廊的深处。
    苍冰从廊檐下的木槽中抓了一把大麦,对着那骄傲的畜生伸出手。一旁的洪敦瑛看的不明就里,白泉首座难道傍晚无事专来喂马的吗?要喂也喂自己的坐骑啊!那匹马犹豫着慢慢靠近,终于低首伸出舌头从苍冰的手中舔舐着大麦。
    “今日是白泉社的谁带走了这匹马?”
    “是狄摩太大人,他身旁还有一个陌生的面孔,长得很是儒雅,倒不像咱山上的人。”
    苍冰沉吟,继续问:“在他们来之前,还有谁来过云错峰?”
    “除了清晨的龙五豪大人,再来就是梅索大人领了首座您的坐骑。快午时的时候,奉剑来这里找马童小七玩了一会,此外再无他人。”
    “洪监事没有记错?”
    “若是平时,我还当真记不准,只是今日俱是白泉社用马,其他番都无人来索马,因此我才记得清楚。”
    苍冰对着洪敦瑛微一点头,“多谢洪监事。”她摸摸那匹乌骓的鬃毛,不再说什么。
    缪兰正在独用晚膳,他总是一个人吃饭,早已习惯。奉剑的声音在门外响起,“爵爷,白泉大人来了。”
    苍冰缓缓走入,她对着座上的男人躬下了腰,谦礼而疏冷,“爵爷。”
    缪兰看都不看她一眼,犹自慢条斯理用银匙搅拌着面前的那一碗药膳鸡汤,那汤乃是选用童子鸡伴了人参、灵菇、当归等诸多药材一起熬炖而成。只是那气味,他闻了便想呕吐。他眼角的余光可以看到她,还是那样平静漠然的一张脸孔,垂下的目光根本不在自己身上。
    男人心底痛的厉害,既然不想看我,那你还来做什么!
    缪兰轻轻吹去碗上飘浮的一层白雾,无比享受般地端起慢慢饮啜。他知道,他不开口,她便绝不开口。只是这一次,他猜错了。
    “爵爷给错云峰的马厩送了什么东西过去吗?”她先开口了。
    缪兰依旧不看她,“白泉大人想必用过晚膳了吧,说话都精力很好呢。”
    “那么,给圣医师所骑的乌骓喂食‘七里醉’是爵爷的意思吧?”
    七里醉,八岳山医馆中常见的一味散剂,服食之人行七里地后,药剂便顺着血液流经全身,那人便会异常的亢奋暴躁,力气也会增加。那本是用来训练□□侍生的药物。龙五豪还是侍生的时候误服过一次,那种呼吸气息里夹带的味道,与人大醉之后的呼吸气息十分相似,只是多了一丝苦涩。苍冰托住那匹乌骓的马蹄之时,从马喷出的鼻息中,已然闻出了那一丝苦涩的醉意。
    缪兰终于将他的目光落在了苍冰的脸上,“你什么意思?”
    “苍冰没什么意思,爵爷厌恶我,请直接告诉我,只是我身旁的人,爵爷又何必浪费心思卷了他们进来?”
    “你似乎在说,我在打那个叫做圣子轩男人的主意吗?”缪兰眯起了眼睛,他那对魅蓝色的瞳仁,幻做了一条线。
    “爵爷想些什么,苍冰不知道,也……不愿知道。”她对着他欠了欠身,“爵爷,请好好用晚膳吧。”
    看着那个身影消失在门外,缪兰咬着薄薄的下唇,他咽下厌憎不甘的怨气,哑着嗓子叫道:“奉剑!”
    乖巧的奉剑立刻走了进来。
    “你今日去错云峰了,对吗?”他忽然笑着望着那个少年。
    奉剑点头,“爵爷,我去看了看小七。”
    缪兰抄起那碗药膳汤,对着少年的脸孔砸了过去!“我要你看!”
    滚烫的汤水泼溅到奉剑的脸上,引起一声惨叫,脸孔立刻灼红一片。那声叫喊,并没有平息缪兰的怒火,他取下墙上挂着的一条短鞭,对着奉剑劈头盖脸抽了下去。少年“噗通”跪到地上,垂了头不敢挣扎躲避,然而晶莹的泪却在眼角滚动着。
    “爵爷,我只是和小七玩耍了片刻,真的什么也没有做……”
    没有做吗?男人手中的鞭落在奉剑的背上,一道血印便慢慢浸红,在淡淡月白色的衣衫上透了出来。你还不如做些什么,让她索性讨厌得更彻底一点!即便她从来不说,我却从她的眼中,什么都看得到……
    看到苍冰回来,雨墨迎了上去,“首座去了哪里?饭菜都凉了呢。”
    “随意走了走。”她声音很低,垂着眼睛从雨墨的身边走过,覆下的睫毛却掩不住眸中浅淡的伤。
    圣子轩看着苍冰走进房间,他微笑着刚要开口,一眼却清晰地看到苍冰无神的目光,男人便默然无语了。他看着她又习惯性地拥着那支冰冷的鬼牙偎着西窗下的墙壁,觉得她其实真的好像一只猫,孤单地缩起自己的身体。
    她没有吃东西,他也没有。
    时间不知几何,那静谧的空气便被雨墨的叫声划破。雨墨引着苍冰和圣子轩走出白泉社,苍冰看到,缩在白泉社巨柱柱基底部的少年,听到脚步声,少年抬起了脸孔,那是……奉剑。
    圣子轩解下了奉剑的外衫和中衣,少年血痕纵横的背露了出来,男人倒吸一口冷气,眼底滑过卓怒的光,“是你们子爵打的吗?”
    对一个羸弱的少年,也可以下这般的狠手?他的心,为什么可以冷酷如斯?
    “我走了,他便打你对吗?”苍冰的声音感觉不出任何温度。
    奉剑将头颅深深埋在胸前,“是我不好,我不该去错云峰,爵爷原本就不喜欢我乱跑。”
    苍冰犹豫着伸出手,缓缓放在奉剑的头顶发际。“对不起。”她如何不明白,那个男人把对自己的一腔怒气,撒到眼前这个无辜的少年身上。
    奉剑低声道:“对不起,白泉大人,我知道不该来的,只是……我不知道自己还可以去哪里……”
    他只是一个小小的随侍,离开了却无崖,八岳山再没有他安身的地方。
    圣子轩洗手,细细擦拭着雨墨背上的伤痕,上药。少年倒是倔强,咬紧牙没有发出一声。
    “雨墨,带奉剑去换身衣服吧。”奉剑身上的衣衫,已被缪兰的短鞭抽打破裂。
    奉剑对着苍冰一施礼,“白泉大人,谢谢您,我要回去了,爵爷不喜欢其他人伺候,还得我……”
    圣子轩将一粒小小的白色药丸放在奉剑的手心,“吃了饭再回也不晚,也记得把它服下,伤会愈合的快。”
    奉剑对着圣子轩欠身,随着雨墨离去。
    圣子轩发现,苍冰的神色愈发黯淡了。他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劝慰她,结果却是捧了那盒绿豆沙,坐到她身旁,“一起吃,好吗?”
    他其实一直在等她,等她一起分享。
    苍冰呆了一呆,圣子轩看着她迟疑了许久,才对着那盒绿豆沙伸出手,默默拿起一块,放在手心凝望着,似乎那点心不是用来吃而是用来观赏的。圣子轩看着她奇怪的举止,他已经习惯了。男人咬了一口点心,那入口即化的感觉,清甜的豆香,原来这么久一直没有变……
    他们都饿了。小小的绿豆沙散发着淡淡的甜香,温暖了他们的胃,也,温暖了各自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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