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却，不如忘却》14.梦汤

    八岳山的碧水深潭一向冷的厉害，碧泉的水沿着石壁裂缝注入潭中，并无明显的瀑布淙流，那面水宛如死寂，波澜不起，就犹如一块巨大的天然祖母绿玉石，美丽而冰凉。
    圣子轩遥遥望着倚在树下的白色身影，他望了她半个时辰，她始终背贴着树坐在暗影中一动不动，他不知道她的视线终点是哪里，那目光就和眼前的碧潭一样，死气沉沉。
    她恢复正常后便推开了他，转了头只淡淡说了那熟悉的两个字，“多谢。”
    圣子轩望着拥在门口内外的那些白衣的男人们，那么多的人，气氛却静的诡异。没有人开口说话，圣子轩看着他们一个个转身无语走开，就好像，刚才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只是他们的表情却无法说谎，那是男人才有的哀伤。
    龙五豪迟疑着走到苍冰的身后，对着那瘦削的肩膀伸出手，却听到她低低的声音，“请，让我一个人吧。”龙五豪的手凝滞在空中，张了张嘴，终于还是忍住。
    圣子轩看着躲在廊檐角落中雨墨，他紧紧抱着那只闯了祸的白猫，脸上有隐隐的泪痕。他不是杀手，学不会那些可以冻结自己血液的男人，也冻结自己的感情。那只猫伸出舌头添了一下雨墨的手，雨墨的泪又坠了下来。
    没有人问圣子轩那只猫是从哪里来的，但是他看出，所有的人都认识那只猫，除了自己。
    雨墨在自己的屋中倒了一碟乳酪，看着猫咪一脸无辜愉快地舔着那碟微甜的汁液，“对不起，百合，你不能在这里，你不该回来。”
    圣子轩诧异地望着雨墨，那个身量长足的年轻人身上还是未脱的少年稚气，他对着白猫喃喃自语，就似乎，那只猫完全听得懂他的话。白猫喝完一碟乳酪，扬起脑袋望着雨墨，小小的畜生知道这个人对自己好，它希翼可以再得到更多的食物，雨墨却狠了心，一把提起它，也不管挣扎的猫尖尖的爪划伤了自己的手腕，他只是紧紧抱着它毅然走出了白泉社。
    圣子轩沉默着跟上，他对着雨墨低声道：“对不起，我……”
    “不怪你，圣医师，真的，不是你的错……”
    雨墨低了目光望着怀中的白猫，脚步从决然变得缓慢。圣子轩随着他穿过一条条的山道，停在了一片枫林前，枫林初红，林木扶疏中露出一道朴素的矮墙，比起白泉社气派的雪云卷浪石门和那根高高屹立的巨柱，这道墙实在简陋的厉害，然而就在那道墙上，赫然显现着三个巨大的墨字——三千院。
    圣子轩走近，才发现那三个字竟然全是用黑色的棋子拼出来的，手指轻轻滑过那些棋子，黑色的玉石棋子深嵌在墙内。不知道何人指力了得，掷棋为字，难得的是那些棋子深浅均一，那个人的力量竟然可以用的如此均等如一。
    抱着猫的雨墨轻轻说：“是三千首座，他喜欢弈棋，而且，从来只用黑子。”
    雨墨推开矮墙上毫不起眼的木门跨了进去，枫林深处有人家，圣子轩渐渐看到越来越多的屋舍亭榭出现在自己的视野中，他已然明了，那里，和白泉社一样，一定住的都是嗜血的男子。
    雨墨径直走到一株大枫树下，树下，鲜瑞鹅黄的千对着一面平整的青石正在自弈，棋盘是刻在石面上的，只是，满盘皆黑子，诡异的厉害。白色的棋子则静静躺在瓷钵之中。听到脚步声，千抬起头，看到雨墨怀中的白猫，他笑得十分愉悦，“百合回来了？玩的开心吧？”
    雨墨沉着脸孔，“千大人，还你。”他将白猫递给千。
    千笑，圣子轩发现，那个男人笑得其实一点也不开心。
    “雨墨，怎么是‘还我’？百合的家，从来都是白泉社啊。”他摸摸猫咪的脑袋，幽幽道：“只不过，你们都忘记了……他……”
    千的眼神，眷恋而绝哀，他只是望着那只名叫百合的猫，听着落叶潇潇。以至于圣子轩走了好远，还是忍不住回首，看着那个身影，在飘摇的枫叶中石化。
    回程的路上，圣子轩和雨墨之间沉默的压抑之极。他什么都不问，少年紧绷的那根弦终于断裂，他停下了脚步，望着圣子轩怆然道：“圣医师，那是我们前任首座的猫。”
    圣子轩看着雨墨脸上绝望的表情，没有开口，雨墨的声音凄凉的有些呜咽，“苍冰首座……杀了清河首座。我们很想恨他，我们起初都很恨他，可是……我们都做不到……”
    雨墨的呜咽变成了哭泣，“我们……无法……恨那个人。”
    圣子轩深深的眼底雾霭弥漫，他低声道：“我懂。”
    他懂，白泉社的人，依恋而依赖着苍冰。
    这个世上总会有一种人，你很想恨他，你也应该恨他，但是，你却发现，自己从一开始就根本无法做到……
    圣子轩经过苍冰的身边朝潭水走去。立在水边，他清晰地从水中看到了自己。男人伸手解开了腰间密密层层的腰带，齐排的云纹扣在修长的手指下一枚枚散开，他脱去了外袍中衣，又褪了下裳鞋袜，只着了亵裤，□□的皮肤猛然间失去温暖的丝绵遮蔽，在暮时微寒的山风的吹拂下不禁紧缩。碧绿的水面无声分开，他像一枚石瞬间沉入水底。
    雨墨用衣袖拭去了脸上的泪痕，默默无语踏上了清华山道。他身旁的圣子轩，也是无语。白泉社内，什么人都在，却独独缺了那个人。
    “苍冰说想一个人安静……”龙五豪的话说了一半，其余的也就不用说了。他们都习惯了她的一举一动，包括，她失控发狂以及难过的时候。
    圣子轩转身便朝外走，“我去找他，他不可以一个人。”
    梅索望着那个背影，忽然开口：“首座喜欢去碧水深潭，他说那里阴冷，很适合他……”
    他果然在水边看到她，他就那样一动不动看了好久。
    圣子轩在碧绿的水中游弋着。水冷的刺骨，一天之中鲜有阳光来温暖这面潭，更没有鱼给这面墨绿森森的潭水增加生机。他在水中望着她，终于发现她目光的终点所在，那是矗立在遥远的朝露峰顶的天青色迦伦塔。那座塔里面，到底有什么是她忘不掉的回忆，男人的瞳底凝结层层纠结的阴郁。
    他从水中一跃而起，如同一尾鱼，挣脱了水的束缚，迫不及待地闯入另一个世界。□□的身体上泛着点点水珠，犹如鱼之白鳞，闪耀着银子般的光泽。
    徐徐降临的夜色将天空染的蒙昧无比，那半明半暗的氛围中忽然就多了一缕暗香。水中的圣子轩捕捉到靴底碾碎残叶的声音，他看着一个衣着艳丽的男人穿过树林，停在了水边，那个男人身上馥郁的味道瞬间将自己包住。
    他有着一对妩媚的桃花目，细腻润白的肌肤，可以看出必经过细心保养。那张脸孔在圣子轩的眼中，也不得不称赞一声，真的很美。他的美出佻香艳，浓烈恣意，毫不掩饰。圣子轩看着他粉色的衣袍飘飞出一个字，莲。
    莲饶有兴趣地盯着水中的男人，他的目光就像一个玉师在鉴定玉器，画师在审度山水。圣子轩露出水面的肩膀和手臂有着优雅的弧度，精健的肌肉纹理在麦色的皮肤下隐隐可见。圣子轩从莲的目光中察觉到那一丝热度。
    “那么，你就是泉带上山的那个医师了？”
    圣子轩朝树下的苍冰望去，她还是遥望着迦伦塔，木雕泥塑一般，似乎根本不知道这里多出了一个人。
    “圣子轩。”他回答的很简单。
    攀上潭边，圣子轩抓起白色的绫衣擦了擦身上的水，便开始一件件穿上自己的衣裳。莲的目光在他的身体上扫着，唇角漾起暧昧的笑意。那一刻，圣子轩便知道，这个男人就像一只狩猎的豹，饥饿，敏锐，只不过他的猎物都是男人而已。
    “圣医师，要不要到我的莲馆小坐片刻？”
    圣子轩扣好最后一粒云纹扣，嫣然而笑道：“好，不过，不是现在。”他朝着树下的苍冰走去。
    “你怕我！”莲笑。
    圣子轩黑瞳烨烨灼光，潋滟飘荡，笑得分外诱人，“怕？”
    莲望着苍冰，道：“以为那个男人会保护你？哼，泉不会保护你，也保护不了你。我吃人还吐骨头呢，泉？”他轻笑一声，“他连人骨头也吃！”
    莲的手亲昵地滑过圣子轩的脸颊，他的手指很柔滑，“想我就到莲馆找我，我比泉……有趣多了。”
    圣子轩发现，莲望着苍冰的眼神，其实充满了攥取的渴望。
    他走到苍冰的身边坐下，轻轻开口问：“如果，刚才那个男人带我走了，你会怎样？”他相信她一定看见了莲。
    苍冰终于将她的目光从迦伦塔收了回来，她淡淡道：“他不敢。”
    圣子轩望着她莞尔，“苍冰，如果有一天，我自己走了呢？”
    苍冰的目光又投向远处的迦伦塔，那座塔沐浴着落日的霞光余晖，辉煌而耀眼。“圣医师，那正是我所想的，我希望……你能走好。”
    浸泡在温暖的泉水之中，她枕着池壁仰首望着满天的星斗。传说，每死去一个人，天上的星就会多一颗。苍冰的唇角轻轻抽动，天上一定很挤了吧，死在碎魂剑下的人，他们化成的星星，会不会是血红色的？
    那么，他呢？他会不会也化成了一颗血红色的星？那张熟悉的男人的笑颜，在星辰闪烁的天宇，缓缓绽放。
    月牙泉是八岳山上的另一道泉，一道温泉。在月牙泉汤浸浴，是南院卿和十二番首座的特享。那十三口不同的汤池，她每次都选择星辰汤。那是唯一一口可以看见星空的浴汤。
    雨墨的声音从外面传来：“首座？您醒着吗？”
    她浸浴中经常习惯睡着。其实，离开那间开满百合的房间，她在哪里都睡得着，只是那里，她一直做不到。然而，她却只可以停在那百合花笼罩的空间下。
    “我很好。”
    只是，真的……很好吗？
    当层层的衣物包裹住自己后，苍冰将换下的贴身亵衣点燃，看着那些由木棉夫人为自己准备的精致小衣化为一滩灰烬，她的眼底弥漫着未名的雾霭，麻木？失落？还是……茫然？墙角的熏兽中，灰烬已经积累的很多了……
    雨墨和梅索从来都是守在星辰汤的门外。别的首座都习惯自己的随侍在浸汤时候在池边随叫随到，只有苍冰例外。梅索也不坚持，他只是每次一定和雨墨同来。
    看着走出的苍冰，雨墨迎了上去，将一件风氅递上,“首座，沐浴后容易受凉，夜里也风大，披上吧？”
    她望着雨墨，问：“你见过红色的星星吗？”
    雨墨一愣，他不知道苍冰何意，“有时候看到过，暗红色，一闪一闪，不太亮。”
    梅索看到苍冰的眼中一道悲凉一闪而过，她低声说：“走吧，没事了。”
    苍冰拥着鬼牙倚墙而坐，那支笛，以及隐在笛中的碎魂，大概就是自己终其一生的伙伴。她的手指轻轻摩梭着嵌在鬼牙一端的那枚银雕，那是鬼才具有的白骨之手……
    圣子轩掩上门端着一个杯盏走来，他蹲在她身前，将那杯东西递给她，“梦魂汤，喝了它，晚上会睡得香。”
    杯中的液体不似一般的棕黑色汤水，透明的粉红色，在男人的指尖漾起一圈圈的水纹，迤逦的颜色引人遐思。苍冰的目光从那温暖的水面移到男人同样温暖的笑颜上，“圣医师，我不喜欢做梦，也从来不做梦。”
    她的语气从来简练干脆，貌似客气却拒人千里。
    圣子轩执着地将杯盏递送的更近，几乎碰到她的唇，“梦到粉红的花好不好？”他语气柔缓，宛如哄幼小的稚童吃下自己厌恶的药水。
    可惜，他面对不是孩童。
    “我只梦到一种花，”他看到她的唇角颤动，挂上一丝自我的嘲弄，“那是鲜血喷溅形成的绝望之花。”
    然而，她的话似乎并不能影响男人一分一毫，他的手依然停在苍冰的面前，语气坚决：“你白日受了惊，我知道，你不敢睡！”
    你不敢睡，你怕梦见那只白猫，或者，你其实是怕梦见那个死在你剑下的男人！但是，我想让你做梦，有一个温暖而舒缓的梦……
    她盯着那对黑瞳好久，终于转了脸孔，接过圣子轩手中的杯盏默默一饮而尽。男人一对瞳仁澄明的雏鹿一般，她再看下去就会觉得自己一身冲天的血腥会泯杀了那种洁净。
    苍冰银红色的唇际犹自沾着一滴水滴，圣子轩伸出手指，轻轻替她抹去。苍冰一惊，她的身体并没有闪躲，只是用诧异的目光盯着圣子轩，他做的自然而然，奇怪的是，太自然了……
    圣子轩对苍冰满目的惊奇视若无睹，他一只手指轻轻滑过那柔软的嘴唇，目光恋恋，声音低不可闻：“和我一起走，一起走我就停手……”
    苍冰的声音淡漠响起：“你最好现在就停手。”
    她的身上，是浴后清冽的泉水味道。
    圣子轩毫不在意那语气中隐含的警告，他一头栽倒在苍冰的肩头，整个身体依靠着她。他的眼已经阖了起来，沉睡前梦呓的低语飘入苍冰的耳中，“别丢下我……”
    肩膀上的脸孔就那样忽然睡去，浓密的睫毛紧紧贴附在眼皮上，呼吸的气息喷在苍冰的脸上，她闻出了一丝香甜，那是梦魂汤的味道。
    这个男人在给自己喝下汤药之前，竟然已经先服过了！他想做什么？
    她还来不及想出答案，却感到头脑一阵懵懂晕眩，困意阵阵袭来，伸手却是一点气力也无，俯在自己身上的圣子轩变得十分沉重。
    你到底想要……
    她终究没有想完那个问题，便被睡意夺去了意识。
    她只觉自己飘浮了许久，便如躺在云之端，阳光十分和煦，在那道光的照耀下，白色的云上便绽放了无数美丽的绯色木芙蓉。
    苍冰醒来的第一眼，看到还是圣子轩。那个男人笑得不怀好意，“梦到粉红的花了吗？”
    她没有回答，反问他：“你呢，为什么也喝下那剂汤药？”
    “我吗？”圣子轩眼波流转，笑得像个促狭的狐狸，“我好想看看苍茫的冰天雪地是什么样子，结果终于知道，湿润的空气里，原来都是泉水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