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却,不如忘却》6.暗流

    当第一缕阳光照亮迦伦塔顶天青色的琉璃瓦时,八岳山迎来了一天的清晨。
    “啊——早!”龙五豪伸着懒腰对迎面遇到的墨渊社首座和藤馆首座打招呼。
    “早!”藤举起右拳和龙五豪的右拳碰了一下,看看龙五豪身后,“泉呢?又是你一个人来啊?”
    “他应该还在睡觉,反正从来都不会在午时之前起来的。”龙五豪拍拍藤,一起走进苎葵浅草堂。苎葵浅草,八岳山十二番首座及次席每日清晨共用早膳议事的地方,然而,只有白泉社,从来都是龙五豪一人。
    藤继续笑着说:“泉那个家伙是猪哦,天天都要睡五、六个时辰。”
    “不是,我们昨夜回山,苍冰,他睡的很晚……”五龙豪犹豫地开口,顿了一下,扬起左拳,“再胡说,下次拿你们藤馆的人练我的拳头哦!”
    “泉还不如猪,猪还知道惦记吃,他倒好,从来都不来和大家一起用早膳。”青漪说道,引起“哗”的一片笑声。
    笑声中,辉夜慢慢从他的茶杯上抬起头,冷冷的目光扫过每一张笑意绽放的脸孔,然后,所有的笑脸全部冻结。
    尴尬中,二十四个侍从手提食盒鱼贯而入,低首垂目屏息,轻轻在每个人面前的案几上摆上饭食。辉夜眼角的余光扫过龙五豪身边那个空白的座位,面无表情地比个手势,众人这才可以用膳。
    一个少年的声音在苎葵浅草堂门外的石阶上响起,“打扰各位大人用膳,爵爷让我向众位大人托付一件事情。”声音未落,奉剑带着笑容托着一个黑漆的托盘走入,众人的目光都落在奉剑手中的漆盘上。
    托盘中间是一个火漆密封的信函,旁边则是一个青色的竹筒,里面插着十二根竹签。奉剑小心地放下那个托盘,注视着众人。
    十二番首座们相互看看,辉夜首先站了起来,走到竹筒前抽了一根签子。然后,轮到殇暮。依次剩下的九个首座。竹筒中只剩下了一根竹签。龙五豪从来不抽,苍冰曾经说过,剩下的那根签,就算白泉社的。
    “各位大人,请出示你们手中的签。”奉剑朗声说。
    均是黑色的签头。
    剑扫视一圈,“还是老规矩,白泉大人不在,剩下的一根签自然就当算是他的。那么,今次抽到红签要去做事,又是白泉大人了。”
    “哦!”藤一拍脑门,“是他,那就又麻烦了。”
    奉剑笑着说道:“是啊,白泉大人的行事作风想必大人们都知道,泉大人有三不杀,童不杀,妇不杀,弱不杀。所以泉大人每次做事,但凡沾着女子之流的,他从来都不动手。”
    众人正要把手中的签放回到竹筒中,突然,一只手斜刺里一下抽走了竹筒中那支唯一的红头竹签。那个男人长身玉立,唇角漾着令人捉摸不透的笑意,鲜亮的鹅黄色长袍,衣襟上掐着镂空的翠色云纹冰绡,衣角,乌金丝绣着一个字,千!
    奉剑一愣,“千大人!”
    三千院首座的笑容一直那么暧昧,黑瞳灼亮,攥住那支竹签的签头说道:“泉不杀,我杀!碰到女人,我可从来都不留情的,我陪他去!”
    “千大人,白泉首座自然会挑选白泉社的人随他前往,不必劳动您。”
    千低首瞄了一眼手心中的签头,将它递到奉剑的眼前,斜睨着他说道:“那你说如何是好?我已经拿到红签了呢。”他犀利的眼睛盯着奉剑,说的意味深长。
    执红签的人,必须下山做事,这是八岳山长久以来的规矩。
    奉剑的表情怔了怔,低了头道:“那么,我将千大人的意思转告爵爷。”他托起漆盘走到龙五豪面前,“请白泉社次席将这封火漆密函转交给白泉首座吧。”
    托着漆盘的龙五豪,不知为何,眼底弥漫开一丝淡淡的哀伤。
    踯躅岩的崖边,一个白色的身影挺身立在涤荡呼啸的山风中,衣角的那个乌金的“泉”字翩然翻飞,宛如一只白蝶。眯起眼睛,灰色的瞳仁,烟一般淡然的视线,幽幽穿过层峦叠嶂间的云雾,飘向远方,在她视线遥远的末端,是那座天青色的迦伦塔,屹立在八岳山最高的朝露峰顶。琉璃瓦折射出刺目的阳光,沉入她的眼底。
    踏前一步,苍冰垂下了目光,脚下是千丈悬崖。悬崖的尽头,是一汪碧潭,深碧色的水面有如一块润滑的墨绿色玉石。一条长长的藤索系在苍冰的脚踝上,藤索的另一端系在一棵探崖而出的松枝上。山风卷动衣角,苍冰伸起双臂,仰面闭上了眼睛,缓缓一足伸出,踏向那虚无的空宇。白色的身影,有如折翅的飞鸟,坠向那深深的谷底。
    凛冽的山风刺痛她的脸孔,苍冰猛地睁开了双眼,看着那如镜的水面越来越迫近。瞬间,白色的身影凝滞在潭水之上!继而,由于藤索张力回缩的力量,苍冰的身体高高弹起在半空,荡了几个来回,终于静止在水面之上。水中那张陌生而又熟悉的脸孔,没有一丝表情,漠然的目光凝视着自己,苍冰对着那张脸孔伸出了手,手指划过水面带起层层涟漪,晕了开去。
    崖顶传来一声呼唤,“泉——”,苍冰听了出来,是藤的声音。
    最后望了一眼水面上破碎的面孔,白色身影在半空中划过一道美丽的弧线。一手抓住藤索荡向崖壁,苍冰一掌拍在了岩石上,借助掌力,向上拔起数丈。当身势力尽时,又一掌拍在了石壁上,身形继续向上跃起。如此这般几个来回,苍冰便回到了崖顶,手腕一抖,藤索从松枝上滑落。
    苍冰将收好的藤索交还给面前微笑的一身褐色长袍的男人,“谢谢你,藤。”
    藤接过,“还在玩这个坠崖的把戏,真不知道哪一天你才会疲倦。”
    苍冰的目光又望向迦伦塔,忽然问道:“藤,如果从迦伦塔顶跳下来,会怎样?”
    “不怎样。”藤说道,“由我藤馆首座亲自制作的藤索,除了我,没有人可以破坏。泉,它可以保护你。”
    “这次,依旧是我吗?”苍冰收回了自己的视线。
    藤轻轻点了头,“还有千,不知为何,他定要同去。”
    苍冰的眸中滑过一丝光,千吗……
    龙五豪静静望着躺在桌面上的那封火漆密函,静静地等苍冰。他的目光落在房间西面的那扇窗下。窗下铺了一面素色的棉褥,一叠单薄的棉被放置其上。简洁的睡榻,丝毫显示不出来它的主人却是白泉社的首座。房间的角落中有华美的百合造型的青铜熏炉,不过龙五豪知道,苍冰从来不点燃它。唯一看起来略显奢华的装饰,是悬垂在房间最深处两扇紧闭门棂上的百合素锦银流苏。龙五豪紧紧盯着那紧闭的门扇,盯了好久。等他回过头来时,才发现苍冰不知何时已经站在屋内,安静地望着自己。
    “苍冰!”他有点慌张,匆忙从凳几上起身。苍冰没有说话,只是从桌上捡起那封密函撕开。龙五豪望着她的脸孔,那上面什么表情也没有。“这次是去哪里?”他问。
    苍冰没有回答,只是将那张纸紧紧握在手中,张开,纷纷扬扬的纸屑落下,“那个人在的地方。”
    “苍冰,我和你一起去。”龙五豪对着她展眸而笑,那个笑容如孩童般甜美无邪。
    苍冰抬起头看着龙五豪,“小龙,你留下来照看先生。”
    龙五豪立在苍冰的面前,柔顺的目光垂落在那张平静的脸孔上,当她叫他小龙的时候,他便变得十分听话而乖顺,他是小龙,宁愿只属于一个人的小龙。
    柴木楚转动着轮椅,在校场上来回穿梭,看着谦人气闲神定地指挥着几百名少年侍生操练对搏。今天的侍生,不知会走出多少名明日的南院杀手。也许小小不起眼的一个少年,将来就是十二番首座之一,一如苍冰。看着那些十几岁的少年们,柴木楚仿佛又回到了第一次见到苍冰的那天,那个瘦削落寞的身影在一群白衣少年中,第一眼便吸引了自己的视线。
    双手扶在轮轴上转动,两年多了,久吗?柴木楚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掌,上面早已被轮轴磨出厚厚一层硬茧。视线渐渐迷蒙,似乎穿越了漫长的时光,看着自己睁着一双不可置信的眼睛倒在血泊中,而那个白衣的孩子,淡淡的,立在不远处看着自己,她的脚下,血流成河。
    谦人走到柴木楚的面前,“回去吧,你的身体撑不了那么久。听说这次出去做事的还是苍冰,他应该会在动身前去看望你。”说着,唤来一个侍从吩咐:“送柴先生回雍雅山房。”
    侍从低首小心地推动柴木楚的轮椅,“那你呢?”柴木楚侧首问。
    谦人望着那群仍然在练习搏击的少年侍生,嘴角漾起一丝奇怪的微笑,意味深长,“我?我还要好好看着他们啊。”
    雍雅山房的门口,苍冰和龙五豪早已等候。看着柴木楚的轮椅出现在石径上,两个人急忙迎了上去。苍冰轻轻对着侍从一颔首,从他的手中接过轮椅。
    柴木楚不回头,问:“什么时候回来?”他清楚,两位十二番的首座亲自出马,那么,那个人则一定是极为重要的角色,他也就更不能打听任何信息。只是,他还是想问。
    苍冰没有回答,只是淡淡说了句,“天气开始转凉,先生的衣服太单薄了。”
    龙五豪接口道:“我会办理的,你放心。”两个人推动轮椅进入山房。
    由于二年多前柴木楚意外伤及筋脉,双腿就此残废,因此搬到雍雅山房。谦人、苍冰以及龙五豪特地拆除了山房的门槛、台阶,用平整的青石铺就了一条方便柴木楚轮椅出行的山路。
    吃午饭的时候谦人才从校场回来,怀里抱着一个东西,看见苍冰和龙五豪,笑着说道:“呆木头加白痴龙五,知道我有好东西便跑来了是不是?”说着,从怀中摸出一只白瓷酒坛,笑嘻嘻地看着他们。
    苍冰不饮酒,她看着龙五豪和谦人陪着柴木楚饮酒猜拳。一坛美酒,几道酒令,柴木楚已然七八分醉意了。三个人服侍了他在卧房睡下,又回到大厅。谦人脸上的笑意荡然全无。
    苍冰望着他,平静地开口:“灌醉了先生,你想说什么?”谦人沉默,只是转过身体,背对着苍冰和龙五豪站立。
    龙五豪猛地吸了一口冷气,谦人背部的衣衫,如果不仔细观察,很难发现上面有四个细微的小孔,排列成一个菱形。“这是……”龙五豪一把抓住谦人,上上下下的打量,“你没事吧?伤哪里了?”
    谦人一把撕裂自己的外衫,露出了黑色的护心软甲,得意地笑,“想要我少监司的命,还没有那么容易。”
    龙五豪的手指轻轻扫过护心软甲的背部,轻轻说:“好险,如果力道再大一点,便会透甲而过。谦人,下次你不会有这么好运气了。”以丝绢裹手,他拔出一枚细细的钢针,仔细观察。
    谦人脱下软甲,懒懒说道:“不用看了,什么特征都没有,很普通的针。”龙五豪一怔,“怎么,你事先知道?”谦人从衣袖中取出一方叠得整齐的绢帕,铺在桌面上,露出四枚钢针。
    苍冰一掌轻轻击在软甲上,几声细微的破空声,手掌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然后缓缓展开,三枚细小的钢针静静地摊在掌心中。
    绢帕中的四枚针,苍冰掌心的三枚针,龙五豪手指上的一枚针,果然都一模一样。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针,没有任何特征。
    谦人平静地开口:“这次,是第二次了。”
    龙五豪低呼:“什么人这么大胆,竟然敢伤害你?”
    苍冰摇头,“不对。”
    “不对什么?”龙五豪一愣。
    苍冰看着谦人,“我想不出,究竟谁想暗杀你?”
    谦人微笑,“不愧是白泉首座。不错,那个人的目标根本不是我,是先生。我第一次发现针,是在先生给今年新入选的侍生演示枪法的时候。我们都知道,先生最引以为傲的是他的枪,舞起来滴水不漏。看来那个小子根本不知道这点,竟然趁着众人的注意力都在先生身上的时候偷偷发针。我是后来替先生擦枪的时候才发觉的,两枚针没入了枪杆。于是拿了磁石在先生当时舞枪的地方附近细细搜寻,终于又被我发现了另外两枚。从此,我日日留意。今天清晨先生在校场巡视,我时刻不离他左右,好在天公助我,我只看到阳光照耀下反射出一道白光,便急忙闪到先生的身前,受了这几针。可惜,却没有看出是哪个侍生发的针。”
    龙五豪低低沉声嘶哑了嗓音,“谦人,你放心,他会死的。”
    谦人的表情轻描淡写,“他当然要死,只是那根本不重要。”他紧紧盯着苍冰和龙五豪,“重要的是,他身后的人是谁?”
    苍冰看着那八枚针,淡淡开口:“谦人,你派人先送先生回来,然后一个上午都在校场等那个人出现,又带了酒回来灌醉先生。你知道了,对不对?”
    谦人盯着苍冰的灰瞳,没有直接回答,反问道:“苍冰,你这次出去做事,是和三千院首座一起么?”
    苍冰回望着谦人,缓缓地点头。
    “那么,你必须要小心千!”谦人一字一顿说道,“因为,我等到了千。”
    白泉社的部众静静站在社外的清华山道两侧,一百多名杀手望着他们的首座缓缓走了出来。梅索上前一步,“首座,坐骑已经查过了,没有问题。”说着将缰绳递给苍冰。
    苍冰的手指划过马颈的长鬃,淡淡说:“梅先生,谢谢你。”这个三十多岁的男人一向妥帖之极,她相信他。
    狄摩太高声:“老大,早点回来啊!”
    苍冰点点头,纵身上马,调转马首正要催动,龙五豪却一把抓住缰绳,轻声开口:“真不要我去吗?”
    苍冰盯着他,说道:“五豪,你觉得呢?先生重要。”
    如果我说,你重要,你会不会相信?龙五豪失落地放手,低声:“那么,一定要平安。”
    苍冰的唇角不易察觉地一丝抽动,平安?身为一个嗜血的杀手,还有什么平安可言?双脚踹动马镫,白衣怒马冲下了清华山道。
    清华山道,云台山道,尘风山道。苍冰一路催马急速飞奔而下。她不等,因为她知道,那个人一定在某个地方等。
    果然,就在苍冰即将冲过八岳山内城与外城分界的宗行门时,一骑乌骓彪马从侧面赶了上来,马背上的男人一身鹅黄掐翠的罩衫,笑得分外暧昧,“泉,好久不见。”
    苍冰漠然扫了千一眼,根本不开口。
    两骑乌骓并行冲过了宗行门,飞驰在外城的道路上,惊的路上的侍生与杂役纷纷躲闪。尘烟弥漫,一路呼啸,两骑冲出了外城,穿过鱼肠道,绝尘在八岳山脚下。
    千侧首看着苍冰,“泉,我们要去哪里?”
    “关西——”
    苍冰的身影早已在清华山道上消失不见,龙五豪还是站着没有动。谦人不知何时立在了他的身边,“龙五。”
    龙五豪俊朗的眉渐渐锁到了一起,“谦人,不知道为何,我总有不好的预感,苍冰此去,我们的生活都会从此改变了。”
    谦人慢慢开口:“龙五,有一件事情我没有告诉苍冰。我想,这个比较重要。”
    龙五豪吃惊地看着谦人说出那个答案,“今天来校场的,除了千,还有一个人。那个人,他是子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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