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君谋》3.003

    尹氏并未在松玥居停留许久，只说府中尚有许多庶务待她处理，带人匆匆离去，留下两盅早已凉透的燕窝羹。
    整个下午，邱氏呆在屋子里心不在焉，眼神不时移向外边。姜沅知晓母亲的心思，只让蕙莹先回沁竹苑收拾一番，她陪着邱氏百般凑趣，无奈皆不奏效。
    直至日头西下，姜勋仍未得见。
    姜沅见母亲神色郁郁，安慰道：“父亲今日许是散衙晚了。”
    邱氏点点头，并不吭声。
    未及酉时，尹氏的雅蘭苑使了人过来，道是相爷刚刚回府不久，吩咐在沐风堂设下家宴，众位主子好一并吃顿团圆饭。
    晚上的家宴上，邱氏终于见到了姜勋。姜勋携姜淇与姜钰进来时，邱氏正坐于桌旁，应付着尹氏的笑语晏晏，但在姜勋进来的那一刻，邱氏眼神定定，再没挪开。
    与此同时，姜沅也在打量刚刚进来的三人。
    多年未见，母亲已显老态，父亲姜勋却独得岁月的眷顾，即便蓄了须髯，仍须髯如戟，神采依旧。他身边的小童想来就是尹氏所出的钰哥儿，今年应是刚刚五岁，瞧着玉雪可爱。姜淇妆容精致，华服熠熠，云髻峨峨，丹唇皓齿。“第一美人”称号并非徒有其名。
    尹氏留意到了邱氏的失态，心中不快，却不动声色，只起身招手道：“淇儿、钰儿，快过来见过阿母。”
    姜钰很是乖巧，按着尹氏所说向邱氏见礼，并道：“阿母安。”
    姜淇跟着行了礼，嘴上却只道：“见过邱夫人。”
    邱氏皆随便应了，心里只慌乱想着，该与老爷如何说话。
    姜淇很快留意到了立于邱氏身旁的姜沅，她不得不承认，论及美貌，眼前少女犹胜于她。本来府上只有她一位小姐，无端端多出一位如此出众的妹妹，还是正室所出，她心里自然不快。但想到此前母亲与她分析的种种，让她拉拢姜沅，姜淇生生忍下不快，只当为了日后计，摆出长姐的姿态，过去亲昵地挽了姜沅至姜勋跟前，娇语道：“父亲，几年不见，妹妹真叫人认不出来。这等相貌，便是不相识的见了，定也能猜到是你的女儿。”
    姜勋抚着姜淇的头，道：“你们都是父亲的好女儿。”
    姜沅低眉垂目，向姜勋施礼问好，并无它话。
    姜勋这才将视线停留在姜沅身上，道：“你母亲将你养得很好。”
    姜沅答道：“父亲是知道的，母亲对于自己在乎的人，恨不得把心掏出来才好，这些年只有我在母亲身边，独得了母亲全部的关心与照顾。”此生头一回自父亲口中听到对她的称赞之语。
    听着姜沅的话，看着前边的邱氏，姜勋突然对邱氏道：“夫人身体如何了？”
    邱氏愣了片刻，然后慌慌然起身，面前的茶杯被衣袖碰翻，发出一声脆响。
    “我……我……”邱氏讷讷道，“我很好。”
    姜勋微微皱眉，他最见不得邱氏这般模样，却仍按耐住不虞，道：“到了京城，好生调理，好生休息，不要思虑过多，有何需要只管与清怡说。”
    尹氏见姜勋提到她，也笑道：“正是如此，姐姐不需与我客气。有何需要，或是下人们有何轻慢，姐姐千万开口与我说才是。府中事务繁多，或有看顾不到之处，若是因此慢待了姐姐，实难心安。”
    邱氏仍只是谢过尹氏，应了。
    尹氏贤惠到底，又问姜沅道：“二姑娘也当如此，有何需要只管开口，万不能委屈了。”
    尹氏问完话，以为姜沅也应如邱氏，好生谢过她便是。
    谁料她面前的这位二姑娘先是蹙眉咬唇，沉默不语，之后犹疑道：“有些话，阿沅不知当说不当说。”
    “都是一家人，何话说不得。”尹氏面带笑意，只是笑得勉强。
    “既如此，那我便直话直说了。”
    姜沅看不得尹氏在母亲面前故作大方的模样，好似她是主母亲是客，她也学不来母亲的逆来顺受，能忍耐至此才开口已是不易，况且她也心有疑虑。
    十六年来，比起以往数次与父亲共处的机会，此次格外不同。以往，他从不耐烦应付她们。这会儿，竟会主动询问母亲身体如何，还嘱咐母亲好生休息。以往父亲的眼里，向来是没有她们母女的。更叫她奇怪的是，尹氏母女对此竟然是持隐忍的态度。
    各种反常之处，叫姜沅大费思量。她不会认为姜勋的反常是因为心存愧疚，为的是前些年过于薄待她们。尽管她的父亲不了解她，她还是了解她的父亲的。
    更何况，父亲看她的眼神与看姜淇的截然不同。
    既然尹氏要显摆她的大方，姜沅也毫不客气，她清楚尹氏最忌讳的就是手中的中馈之权，毕竟名不正言不顺。她没想要帮母亲把掌事权要回来，但是，她不介意给尹氏添点堵。
    “当年来云州送月例与年礼的嬷嬷说了，我们才知，尹姨娘替姜府立下大功，阿沅做了姐姐。加之母亲身子不好，这些年我们又按祖父的吩咐，在云州守着老宅，府中万事，多有辛劳，都劳烦姨娘替母亲担了。故而，父亲抬了姨娘为平妻，母亲还曾道，倘是她在京城，该替尹夫人贺一贺才是。母亲在云州时，离得远没办法，如今回了京，不如就由母亲出面，替尹夫人补上这一遭，免得外人说我们姜府乱了规矩，委屈了尹夫人。”
    尹氏脸上的笑容越来越挂不住，这丫头真不是省油的灯。姜沅虽然没有明说，但话里话外的意思很明白，在替她娘要府里的掌事权呢。掌心被手指攥得生疼，尹氏仍记着维持平日里端庄大方的形象，以及姜勋交代她的，姜沅有大用，千万哄好了她。
    “二小姐过誉了，妾不敢称什么功劳，本就是分内之事。又蒙老爷和夫人信任，打理府中上上下下，幸运使然，这些年没出什么漏子。夫人生病初愈，怎好夫人一回京，便给夫人添乱子！”
    尹青怡心里恨极了，嘴上还要设法安抚姜沅，但又不甘心就这么吃个哑巴亏，话里自然也带着刺。
    姜沅眉眼弯弯，浅浅一笑：“尹夫人过虑了。母亲之前生病，是因为久居南方，不习惯寒冷的气候所致。如今已大好了。再说了，只需母亲出面而已，费不了多少心神，其他自有下边的人拿了对牌去办事。”她话音一转，接着道，“不过，府里事务繁多，疏漏之处倒也正常。过来用膳这一路上，下人们请安问好，礼数周到，听到她们称呼母亲’邱夫人’，我起初还以为家里又来了客人，这个叫法倒也新鲜。”
    尹氏当家做主久了，怕是早忘了自己的位置。
    姜沅不介意花点时间提醒她。既然把她们接回来，各自还是找准自己位置的好。她和母亲不争，并不代表她们不介意被冒犯。如果此时她不抗议，任由姜淇和下人们叫开去，以后想再扳回来就难了。
    在这家里，母亲仅剩下名分，容不得别人染指，大不了她们再回云州去。
    姜淇一直被娇生惯养，听不出尹氏与姜沅前面的言语官司，但再迟钝，这会儿也明白了，姜沅是在向她母亲发难。她立时怒了，杏眼一瞪，待要声援尹氏。
    尹氏指着姜沅将来为姜淇所用，自然不会看着她们姐妹这会儿交恶，赶在姜淇出声前，用眼神制止了她，笑着柔柔对姜勋道：“老爷，饭菜备好了，天冷易凉，不如大家先上桌用膳，其余事宜待饭后再议。姐姐与阿沅连日赶路辛苦，吃过饭也好早点歇息。”
    姜勋点点头，道：“先入坐吧。”待众人坐好，又道，“清怡这些年确实辛苦，府上人多事杂，或有不到之处，夫人与阿沅也体谅一二。当然，该有的规矩还是得有，清怡再费费心。”
    尹氏眸子里的黯色一闪而过，嘴上毫不迟疑，立马应下。
    “夫人身体弱，又刚刚长途跋涉，还是先休养一段时日，这样可好？”姜勋如此对邱氏说。
    “都听老爷的。”邱氏轻声回答。
    一顿饭下来，姜沅确定了，父亲此次接她们回京，定有所图，暗自提防。
    一顿饭下来，姜府上下再没有人称呼邱氏为“邱夫人”，包括姜淇在内。
    众人皆知，虽然夫人性子好，二小姐可不是好相与的，就连掌家多年的尹夫人与她对上，也没能讨得好去。当然，也没少议论姜沅好样貌的，即便与大小姐比也不遑多让。况且再怎么的，也是主子，又是那般好容貌，指不定哪天就跃上高枝去了，还是敬着点好。
    倒真教这些下人们猜着了，几个月后，姜沅的确跃上了高枝，还不是一般的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