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来仪》7.第7章

    驿道上扬起轻尘,纷纷扬扬的撒落着今年的头一场雪。宽大的马车里,江阴郡主静卧着,听着雪粒落地的沙沙声,手里拿着曲江宴会上的应制诗,这是新付梨枣的,刚刚印出来。听闻新科的榜眼楚廷璋竟是楚令孜之子,诗文里却是如此激昂得不知掩饰自己的光芒,丝毫不似楚令孜的老奸巨猾。据三皇兄说是个青年才俊,“楚廷璋”似乎很熟很熟,“廷璋”郡主不由得轻轻念出了声音,马上觉得十分不妥。马车轻微的摇晃之间,江阴郡主的思绪渐渐飞远。
    “郡主有什么吩咐?”书香听见了声音。
    “哦,没什么。”江阴郡主的脸颊顿时两抹飞霞。“先到徐州看望一下师父吧,我许久未见她了。书香,白芷,你们上次见到师父还好吧。”
    “好啊,怎么会不好,师父长年在徐州静养,又不用到皇宫。在皇宫里这些日子真是憋死我了。”白芷俏皮地说道。
    江阴郡主也禁不住笑了,并不制止。
    聂隐娘自从四年前丈夫去世之后,就一直在徐州老家深居简出,绝少过问江湖中事;官场的事情更是自从刘昌裔死在任上之后就绝不插手了。
    雪粒凝结在一起,在冬日的阳光下,闪着莹莹的光芒,张家的旧居而今只有聂隐娘一人居住。那百年的旧屋本来就有些阴沉,外加上门前的成片的竹林遮住了阳光,风中森森的竹叶摇动之声,倒是与聂隐娘脾性极为相符。
    “哎,几年没来了,依旧是这个样子。”江阴郡主摸着一棵粗约寸许的湘妃竹,感慨。
    “郡主来了。”泠泠的声音响起。
    江阴郡主转过身,竹影婆娑之后,一个全身黑衣的中年美妇徐徐迎来。略显苍白的肤色衬着那袭黑衣分外的醒目,微微透明的十指握住了江阴郡主柔若无骨的手。素来凌厉的脸上难得地现出暖意,冲淡了那股寒意。
    江阴郡主侧身拜了一拜,身后的五个侍女齐齐跪下。
    “郡主倒是来得及时,若是晚来几日,我便要出家门了。”
    “师父这些年来均安居在徐州,难得出门一趟,为何又?”
    “这么多年了,有些事情毕竟还是放不下啊,刘纵这孩子太不知道世故,树敌太多。我实在是放心不下。纵然是昌裔在世,也不会愿意他继续为官。仕途险恶啊。我这个作母亲的这么多年未尽到责任,纵儿也耿耿于我当年不肯留下,如今与我生分得很,我劝的不大肯听。郡主,你若是方便,可否劝他一下。”
    聂隐娘当年与刘昌裔、张镜生的恩恩怨怨江阴郡主也听闻一些。刘昌裔与聂隐娘原有婚约,聂隐娘最终却不愿与刘昌裔进京城,而是嫁与了张镜生,私底下却是兄妹相称,空有一个名分。却与刘昌裔已经是珠胎暗结,生下了刘纵。后来因为刘昌裔没有其他孩子,便让刘纵认祖归宗了。
    个中缘由江阴郡主也不甚清楚。刘纵曾经跟着建王在蜀中,与江阴郡主早就认识。却是对江阴郡主十分仰慕。江阴郡主也有所察觉,极少往来。心想:“有机会还是劝一下刘纵吧,与楚令孜共事岂是那么容易的。”刘纵时任扬州刺史。晚唐的吏治,地方上,是刺史与节度使共治。只不过,节度使手握兵权,说的话自然比刺史有分量。刘纵与楚令孜共治扬州,一些龃龉自然难免。
    江阴郡主一行在徐州耽搁了几日,而楚氏父子在长安多留了些日子。
    近了淮阴的时候,江阴郡主先让随从先行回府,自己一人起着马前往淮阴城外的梅岭。时近岁末,也就是快到建王妃的忌辰。建王妃葬在梅岭,每年的这个时候,江阴郡主都要到梅岭。近些年来,江阴郡主都是要到梅岭斋戒几日,少则三日,多则半月。在建王妃过世之时,建王就在梅岭修建了陵寝,准备自己百年之后与王妃合葬于此。王家灵寝,纵是节俭,也是华贵非凡。陵寝旁边是草庐,终年由王府中的一个姓赵的老仆一家五口看守。山顶有一座小楼,那是江阴郡主来梅岭时候居住的。
    楚廷璋从长安出发后,就直奔淮阴去探望十多年未见的姐姐。风紧雪大,淮阴路道又有些复杂,楚廷璋决定找个人先问一下。
    寒风凛冽,楚廷璋看到远远处似乎有一个人影跪在雪地里。直待走近,发现是一个老妪,雪花飞舞着,老妪的头巾上尽是小冰晶。楚廷璋吃了一惊,翻身下马,来到老妪跟前,行了个礼,“老婆婆,这冰天雪地的,您为何跪在此地?”
    老妪抬头,见是一个年轻贵介公子,要起身却因为跪得太久,双腿发软一个踉跄。楚廷璋连忙扶住了她。老妪倚着一棵老树坐了下来,慢慢喘了几口气,说道:“阿牛病了多天,躺在床上起不来。眼看着就要不行了。”一行浊泪流下来。
    “为何不请个大夫?”眼前这个老妪衣衫并不十分破旧,想来家境不至于贫寒到请不起大夫的程度。
    “济宁堂、保和堂的大夫都来看过了,都摇头让我准备后事。而今只有靠郡主。听说郡主近两日要回来,我便在这儿守着,等着请郡主去看看。郡主她是观音再世,一定能救得了我家阿牛。”老妪由于苦等了几天,早已体力不支,身体摇摇欲坠。
    楚廷璋说道:“老婆婆,你家在何处,不妨你先回去,我先替你看看。”
    “是吗,那太好了。有劳这位公子了。”老妪一脸欣喜。
    看着躺在床上只有进的气没有出的气的年轻人,楚廷璋叹了口气,“此人面色发黑,十有八九是中了毒,拖了这么长时间,恐怕大罗金仙也救他不了。”
    老妪仍在絮絮叨叨地说,“只盼着郡主能快些回来,阿牛就有救了。”
    楚廷璋心想,“你以为江阴郡主是什么天神啊?就一定救得了?”
    徐步出了小屋,望着漫天的飞雪,心情竟有一分紧张,这在众人口里的仙子能否有缘相见。
    直到几日前,楚廷璋才知道江阴郡主的闺名是李元梅。不知为何,这个名字初一入耳,楚廷璋就似乎受到了极大的震动。仿佛是自己多年前所见过的那个小女孩。这个名字恐怕就是她自己也会觉得生疏得很,一班人都尊她郡主,自然不敢直呼其名;而太皇太后、萧太后和建王都是唤她梅儿的;而江阴郡主是宪宗的长孙女,皇上和其他同辈的亲王都呼她大妹妹,其他公主郡主都是喊她梅姐姐的。江阴郡主出身在辞旧迎新之时,据说建王妃梦梅花盛开而生,故名元梅。乡民把江阴郡主奉若天仙,更是传的神乎其神,说什么江阴郡主出生之时,满室清香,传直三里之外,整整一个月不散。每一个人传的仿佛亲眼见过。楚廷璋暗自好笑。江阴郡主能有今日的威望,其实,也是有意捧出来的。树立这么一个如在世观音般的形象,不正是借助百姓的景仰来维持着多方力量的平衡。亏得又是个女子,不用担心有皇位之争。想到这层,楚廷璋也叹了口气。
    雪地中守候了许久,依旧不见人影。
    “得得”马蹄声响起,愣了一下,白马已经从面前飞驰而过,溅起雪花,扑在楚廷璋的脸上。
    “公子得罪。”马上的少女转身一笑,楚廷璋顿觉得春光满面,周遭俱没了动静。纯白的貂裘衬着那如雪的肌肤,明眸皓齿,真正一个玉人。楚廷璋不禁呆住了,熟悉的面容,难道真的是——
    “姑娘,且停!”
    那少女听到楚廷璋唤她,便勒住了马,纵身跃下,来到跟前;
    “刚刚多有得罪。不知公子有何事?”
    “有位老婆婆家里有个病人已经病入膏肓了。我代那位老婆婆在这儿等候江阴郡主。”
    “这位公子真是古道心肠。这么大的风雪。你与那位老婆婆是旧识吗?”
    “不,在下与老婆婆素不相识。”
    “老婆婆家在哪里,快带我去。”
    “好,我在前带路,烦请赶紧跟来。”楚廷璋一纵身,向前飞奔而去。
    那少女也翻身上马,紧随其后。
    进屋之前,那少女一转身: “公子似乎未问我是否是你要等之人。”接着,那少女笑意顿时盈满眼眶;“我是李元梅。”
    这个少女正是江阴郡主李元梅。
    楚廷璋心里反复念着这个熟悉的名字,望着那依旧不染尘埃的面容,抑止不住的激动:八年过去了,青城山下那个鹅黄衫儿的女孩而今婷婷于自己的面前时,一切都如同梦幻一般不真实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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