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来仪》5.第5章

    待字闺中的诸公主多是住在兴庆宫。自从张昭仪过世之后,淮阳公主便搬到了南薰殿西侧的一座清颐轩,静静的偏居在兴庆宫的南角。人如其名,淮阳公主李婉娴自幼就不与他人争,只知道自己一个人静静的在一边看着别人的热闹。因为她清楚地知道,即使去争,她也争不过别人,不如就一概放手,自己倒落得让梨的美名。太皇太后也夸道:“这孩子,从小就体谅人。”只有她自己清楚,其实自己并非像外人看的那么恬适而宠辱不惊。时不时涌上来的恨意和怨气像毒蛇在噬咬着自己的心。
    “姐姐,宫中的事情看透了又如何,看不透又如何。像姐姐这样事事清楚,到不如清源公主那样都不明白来得好。只恨我自己不能像姐姐这样明白,为何干脆不让我什么都不知道啊!明明是一个火坑,还要跟人笑着往里跳。”
    “娴妹妹,我去试试看,先去求求太皇太后。王义实在不是个人,怎能让他糟蹋了你。”
    “姐姐,你可知,小时候,我挺不服的。姐姐,我自愧不如你,也知道皇叔劳苦功高;可是我又有哪一分比不上清源、延安?原先就没有人记得还有我这么一个公主。这个时候,就偏偏有人记起我了。为什么不是清源、延安。论年龄,清源比我大三个月。为何就偏偏是我?”
    江阴郡主也潸然泪下,“婉妹妹,姐姐一定要帮你。”
    “姐姐,你也不必去惹一身骚了。我在深宫,也闻得王义的的气焰。我如今也想开了。这就是我的命。况且,我还有一年工夫,花哪能长开。这家倒了那家起,不是瞬间的事情么。王义也不会总是风光罢。大不了,我就离了宫去。”眼中一闪一闪的依旧是不改平静。
    江阴郡主心知,这所说的“离了宫去”就是出家做女冠。永嘉公主便是在洛阳郊外的一座道观做了女冠,夜夜青灯伴古卷。
    “这么多年未见二皇姑,不知道她是否安好。”
    两人都忆起永嘉公主离开皇宫时的决绝。一把扯下鸾纹披帔,扔下金钗玉钿,一身素布衣裙,离开了生养一十九年的地方,没有一丝眷恋。只留下穆宗愤怒的斥责声在兴庆宫回荡。江阴郡主和淮阳公主惊恐的躲在柱子后边望着这一切,又不敢哭出声来。两个四岁的孩子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只知道,从此,兴庆宫里不会再有永嘉公主银铃般的笑声。
    隐隐约约中,似乎有啜泣声传来,断断续续却声声断肠。清颐轩离冷宫不远。看着江阴郡主疑惑的面容,淮阳公主说:“这是宫人沈氏,姐姐还记得么?不久前疯了。疯了倒好啊,终于解脱了。姐姐不妨去看看她,她有时候还会念起姐姐呢。”
    江阴郡主看着眼前的女子,不敢相信这就是当年妩媚动人的沈曲娘,面色苍白得如同鬼一般,清瘦得不成样子,头也显得分外大,不到三十岁的女子竟然早已生了白发。本来抱着琵琶的曲娘一见有人来,立即蜷缩在床边。待看清楚了来人,突然丢了那断了弦的琵琶,冲到江阴郡主的面前,紧紧的拽着她的裙角:“郡主,我要出宫,我要出宫!”江阴郡主也骇了一跳。书香和淮阳公主身旁的宫女连忙上前把沈曲娘拉开。不料沈曲娘死死拉着裙角不放,一用力,“刷”撕下了裙角的一块布。“这个疯婆子!”那个宫女打了沈曲娘一巴掌。沈曲娘右脸颊顿时肿了起来,嘴角殷着的血迹在摇曳的烛光下透着说不出的诡异。
    “别打她。”江阴郡主回过神。
    “我要出宫,我要出宫!”沈曲娘已被拖远了,凄厉的喊声依旧不绝于耳。给这夜幕笼罩的兴庆宫平添了一分怨气。
    沈曲娘原是教坊中的一名歌伎,人长得水灵,歌声更是一绝,让人三月而忘食。后来,从了良,做了翰林赵嘏的妾。赵嘏也是风流才子,家有美妾,还喜欢挂在嘴边。嫉恨他的人便在敬宗耳边吹嘘,沈曲娘是如何的美貌,又是如何的醉人。敬宗便把沈曲娘召进了宫,说是教宫女唱歌。虽知敬宗一向是“寡人有夙疾”,可又能怎样。一入宫门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赵嘏四处找人喝酒哭诉。
    独上江楼思悄然,
    月光如水水如天。
    同来玩月人何在,
    风景依稀似去年。(赵嘏《独上江楼》
    敬宗也怕人说他君占臣妾,曲娘在宫中无名无分,还时时有看不惯她的妃子找茬。
    敬宗崩后,文宗继位。曲娘求文宗放自己出宫,无奈,文宗和太后都爱听曲娘的小曲,又将曲娘留在了宫中。不久前,赵嘏是多年的积怨气得气血攻心,一命呜呼。曲娘听说之后,也就疯了。
    去年江阴郡主可怜沈曲娘,曾答应替她求情,放她出宫。却一时事太多,忘了,本来这次还准备借着太皇太后的寿辰讨个人情。却晚了一步。可惜了这么一对有情人。难道真是多情自古空余恨?
    江阴郡主呆呆的站着,头一次感觉到自己的无能为力,怅然若失,胸中压抑得只想大喊出声,片刻也待不住了,逃离了这冷宫。
    纵然是兴庆殿的巍峨庄严,南薰殿的椒香四郁,长庆殿的歌舞升平,沉香亭的极尽奢华,此时此刻,都不能掩盖住那一分从骨子底弥漫出的戾气。
    太皇太后坐在锦帘之后,安然受着皇子皇孙和文武百官的朝拜。
    礼部尚书刘敦上前朗朗念道:
    太皇太后,懿德名扬,海宇景仰。有德者必寿,九十个甲子环周;申命其用休,亿万载皇图永固。盛宴皇皇,君臣同乐;国泰民富,天民尽享;河清海晏,威加四方。臣等恭陈口号:
    上圣天生自有真,千龄宝运纪休辰。
    贯枢瑞彩昭璇象,满室红光袅翠麟。
    黄阁清夷瑶荚晓,未央闲暇玉杯春。
    箕享五福咸敷敛,皇极躬持锡庶民。(引自《武林旧事》)
    编钟起《万寿永无疆》引子;
    笛起《升平乐慢》第一盏;
    唱《延寿长》曲子第二盏;
    笙起《寿南山》第三盏;
    琵琶起《恋春光慢》第四盏;
    这时候,长庆殿突然有了一丝骚动,原来弹琵琶的竟是文宗的妃子王德妃。
    待到第五盏《寿炉香》响起之时,殿内的大臣突然完全静了下来,那手抚瑶琴的正是江阴郡主。尽管看不见郡主人在何处,却知道这一定是江阴郡主,只觉得琴声从四面八方传来。琴声悠扬曼妙,随着氤氲的香烟直沁入心底。
    琴声刚落,众臣还沉浸于其中,筚篥声乍起,群臣循声一看,不禁都呆了。竟是文宗在吹。群臣呆了半天之后,反应过来,纷纷跪下山呼万岁。饶是筚篥声嘹亮,竟盖过了人声,如同那穿破重重云的阳光。
    筚篥过后,诸部合《庆寿新》。
    接着,便是四方献上的歌舞杂技。建王府的一姝四艳都着藕荷色衫裙袅袅而出,五人腰上各自束着本色丝绦,一直垂到地上,手里俱拿着一把剑,剑柄和剑身较一般的剑稍窄。伴着江阴郡主的时而激昂,时而婉约的琴声,五女的剑也舞得如同梨花飘雪,又似蛟龙出水,剑光闪闪,步伐轻盈,只觉得眼花缭乱。到剑舞得最快之时,琴声也分外铿锵,似乎弦稍稍再紧一些就要断。
    却说楚廷璋自那天听了李思诚之言,也去参加了博学宏词科。楚廷璋本来就是胸中有丘壑,一身才气过人,再加上事前带着一些往日诗稿和父亲的名贴去四处干谒,才名已经传遍京城。发榜之日,自然是高中。曲江赴宴要到后日。由于父亲仍然抱病在身,楚廷璋这日便代父赴宴。听着那琴声,暗暗称奇,“果然是‘弹欲断弦方入妙,按令入木始为奇’”。四处寻觅究竟佳人在何方。终于看到一袭细白纱帘之后,那婷婷的身姿。想看清楚一些,却恨那袭白帘遮住了容颜。风吹起,帘角上扬,将要看到正面之时,剑舞初歇,琴声乍停,江阴郡主抱着琴起身徐徐离开了,只留下环佩叮咚在耳边环绕。
    深秋,尽管没有四月的明媚春光,新科进士的宴游曲江仍然不改铺陈奢华。门生拜座师献上的也不仅仅是诗卷。这科的主考官李宗闵等人都是牛党中人,楚廷璋和李思诚的高中自然不出乎大家的意料。此外,同榜的还有牛僧儒的宗亲以及令狐家的侄子。腹诽的话自然也不会由朝中大臣议论,顶多是茶肆酒楼的谈资。楚廷璋初听到的时候,拍桌而起,心中愤愤不平。幸好,曲江宴上,文宗以景出题,同当年武后一般,考起了群臣。楚廷璋也次次博得了头筹。文宗夸其才思敏捷。廷璋的文名便迅速传于三宫。江阴郡主看着诗卷,也暗暗折服,说,“这楚才子之名果然名不虚传。”清源公主也好奇:“与李思诚相比如何?”“一个是诗书满腹,字字珠玑;一个是雄韬伟略,文采风流。岂能相比?”江阴郡主的评论也传出宫外,竟成佳话。
    建王李恪向皇上进谏说大宴曲江池、门生拜座师此风不可长,只会助长奢侈和朋党的风气;且不可只考诗赋,应该考经义策问。李宗闵一干人马上讥讽说建王是排斥进士,重门阀世族。王涯、李训也出言讥讽。文宗正在兴头上,自然不喜欢旁人扰了兴致,纵然是皇叔也不行。建王李恪闷了一肚子气,吐了两口血,告病回淮阴了。江阴郡主不好立即离去,只好留在长安,陪着太皇太后和萧太后。此外,最常去的便是颖王府了。颖王李炎比江阴郡主长了五岁,母亲是一个才人,早早过世,只留下他一人,且李炎当年曾为故建王妃所救,又随建王在西川待过一年,叔侄情深。因此,与江阴郡主竟如亲兄妹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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