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麟凤来集》16.第 16 章

    屏退了左右，齐王看向对面的人：“那我问了？”
    “请问。”
    自从入夏以来，齐王向颜琴学习弈棋，进步神速，在左右一片“大王真是天才”的赞颂声中，飘飘然的齐王觉得自己已经可以战胜自己的老师，于是约战颜琴，并提出赌注：如果自己胜了，可以随便地问颜琴三个问题，颜琴若胜了，同样可以不受限制地问齐王三个问题，或者，任意提一个要求。
    猜想齐王提出这个赌注，是为了想询问自己的来历，但因为是“学生”关于决胜棋艺的要求，作为老师，颜琴不便拒绝，——不过也不想全盘接受，于是最后，赌注变为无论是谁提三个问题，对方都只用“是”或者“不是”作答。
    颜琴觉得自己并没有特别的问题或者要求要向齐王提，但是齐王又说，这问题和要求可以保留，以后随时要提出都行。觉得这倒是个便利，颜琴于是答应下来。
    结果，是齐王胜出。反正只回答“是”与“不是”，颜琴也不觉得有什么，——应该问不出什么来，即使问出，自己也本就没有什么好隐瞒的。
    “那第一个问题……”齐王努力压下自己鼓动的心情，看向对面的人，“子思是从鲁国或秦国来的吗？”
    “不是。”颜琴答。
    “咳咳”，满怀希望的人失望地咳了两声，又问：“你愿意和我讲一下你的出身来历吗。”
    “现在……还不愿意。”
    “那……我也不勉强……”齐王道，他说话的音调很慢，但并不迟疑，“接下来的第三个问题，会比较长一些，请子思耐心听完。”
    颜琴点头，不知道为什么，心突地跳了一下，有些紧张。透过夏衫，皮肤分明地感觉到了这房间的凉意。
    “我查过子思的来历。”齐王道。
    颜琴点点头。
    “不过什么也没有查到，而我，也不想一味地追查。”
    “是。”
    “我猜想秦国，是因为那首《蒹葭》，猜想鲁国，是因为那里是弦歌之乡，都是……完全没有根据的猜想。”
    颜琴看看对面那人，不说话，等这个人继续说下去。
    姜祁只对喜欢的人展露微笑，即使他在看自己一眼后，目光投向了别处，看不到自己的这个笑容：“我很想知道你的来历，不过你现在不愿意说，就算了，但有一件事，我却一直想向你说，或者，是想问问你。”
    “请说。”
    颜琴突然觉得，说出这两个字有些不容易，于是语气有稍微的迟滞。
    对方仍是不以为忤地微笑以对，捕捉着颜琴的目光，执拗地想要他看向他那边。
    被他盯着看到无可奈何，颜琴只好转向他。
    在姜祁看来，虽然颜琴没有和自己对视，不过这是急不来的，要是在现在，颜琴会含情脉脉地和自己对视，姜祁一想自己都觉得可怕。所以目前，只要他能像现在一样，稍微投注过来一点目光，就好。
    姜祁满意地笑笑，思考一下措辞，轻声缓缓地对那个人说：“我听说以前晏平仲与人交往，相处得久了，别人益发地恭敬他，在我看来，子思也是这样的人。”
    “所以子思，我对你并没有轻漫之心，我只是……单纯地爱慕你。”
    颜琴一惊，生平第一次被吓得差点从座位上跳起来，但是因为害怕自己听错，或者对方不是那个意思，想了想于是又稳住了。
    对面那人目光热切但声调沉稳地继续诉说：“我在第一次见你，就恋慕非常，请你跟我回来，是因为觉得你有能力，也是想让你有稳定的生活，但归根到底，都是因为我喜欢你，想把你留在我身边，与你相处日久，这份爱慕之心一直存有，并且越来越深。”
    这时候颜琴要跳起来，已经太晚了。
    “子思，阿琴。”对面沉沉的声调继续传来：“我的第三个问题是，你愿不愿意认真地考虑一下我的感情？”
    这可以说是颜琴活了二十几年遇上的头一个难题，就算是上次被拉去做宫中一年的账目总计算，颜琴也没有这么烦恼过。不，不是烦恼，现在的情形，应该说是不知所措到了只好发呆来拖延时间的地步……
    不过头脑在某方面又是清醒的，知道姜祁在等待着自己的回答，并且也知道，自己实在不能不回答。他，是认真的，如果自己拖着不答，实在太过失礼。
    在两个人都觉得已经过了一个时辰之久的时候，颜琴缓缓点点头。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的脖子是梗着的，有些弯不下来，不知道为什么，还有些呼吸不畅。
    再过了一刻，颜琴才慢慢答道：“好。”
    对面的人深沉的眼眸立时明亮起来，颜琴不大敢看他，请求道：“我现在一片混乱，请容许我先行告退。”
    “琴。”姜祁探身，一把拉住颜琴的手，“请你相信我的心意。”
    颜琴慌乱地想抽出手来，但握住手的这个人力气实在太大。
    “好，我知道了。”颜琴抬眼看对面的人，点头。
    见他对自己直接叫他名字的事并无不悦，姜祁觉得自己还是有很大的希望的，于是放开了手。不过在颜琴这边，却是因为自从对方提到“爱慕之心”以后，对他的说话，颜琴听是听到了，但左耳进右耳出，完全没有注意具体的说辞，只是听懂了大致的内容，根本没有注意到姜祁对自己称谓改变的问题。
    表面上一派安然恭谨地出了宫门，快步登上马车，颜琴立即吩咐道：“去长安君府。”
    赵麟他们应该只是在府中宴饮冰酒，到这时候，也应该散了，国舒鲍劭一定要出去游玩，但赵麟才刚受过即墨警告，多半会找个理由留在府中，不随他们出去玩耍。
    到了长安君府，果然只有赵麟一个人百般无聊地留在府中，卷起袖子露出手臂，趴在桌案上啃着一个大桃子。
    因为来的是颜琴，赵麟也不拘礼起身，只指着自己旁边道“坐、坐”，把冰水冰酒冰乳酪与果盘都推到颜琴一边，示意颜琴取用。
    喝下一杯冰糖水，颜琴问：“你早就知道了吧？”
    “啊？什么？”
    “大王对我……”
    “啊哇！”赵麟扑过来，手上的桃汁差点沾上颜琴的衣服。
    退回去擦了擦手，赵麟还是一脸激动，褐色眼睛睁得大大的：“他说了？今天？刚才？”
    “是……”在赵国小王子的激烈反应下，颜琴有气没力地回答。
    赵麟发现了，立刻安静下来，过来揽住颜琴的肩。
    把自己的体温传到颜琴身上，赵国小王子语调安慰地道：“你别怕。”
    “我不是怕……”颜琴道。
    赵麟点点头，表示自己明白，又问：“他怎么跟你说的？”
    “从第一次见就喜欢上，相处日久，也从未改变。最后说是让我考虑一下，我就到你这里来了。”
    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在听到姜祁那么说后，出了宫门，第一个反应就是来找赵麟。或许因为他是自己在临淄城最亲近的朋友，也或许因为他有这方面的经验，并且，相对于回刚告白的人赐下的馆舍那里，还是赵麟这里更加让人安心。
    “我这里你任何时候都随便来。”赵麟保证，然后解释道：“我没有和你说，是因为让他自己对你讲比较好。”
    颜琴点点头，再说了一阵话，因为觉得颜琴才刚受了很大的冲击，赵麟他去安排小睡。
    坐着看颜琴睡，赵麟在一旁胡思乱想。
    似乎是过了几天没消息，然后看见颜琴单骑飞马而来，肩上有箭伤，见了自己，声调微弱地道：“我要逃出齐国，请帮我安排。”说完手一滑，晕了过去。
    一会儿又是颜琴与齐王两人携手，一同作亲密样子，含笑看向自己，然后颜琴缓缓低头，羞涩道：“多谢你做媒。”
    “噗哈哈哈哈——”赵麟笑着从梦中惊醒。
    做第一个梦时，还以为是真的，心里紧张焦急得不得了，到了第二个梦末尾，已经微微察觉这不太符合现实，但是看了那个样子的颜琴，还是忍不住笑出声来。结果就醒了，赵麟有点懊悔，如果不笑醒，大概还会做更多有趣的梦的。
    旁边的颜琴仍是睡得很沉，还没有醒，赵麟邪恶地想，干脆就这样把这人送去大王寝宫的床上，想着想着又在一边笑，几乎要趴到他身上。
    无聊地出去转了一圈，边走边想颜琴的事和自己的事，等颜琴醒了，两人又商议一阵，这天颜琴就留在了赵麟府中。
    到了第二日值宿时，颜琴求见齐王。
    齐王正在屋内烦恼，想着要不要召见颜琴。依自己的意思，当然是马上传他过来，但也要给他时间考虑。正在两难之中，听得颜琴求见，齐王大喜：“快请。”
    那人仍然是谦恭有礼地进来，施礼，坐下。然后……半天不说话。
    是应该给他时间，但两人这样默默坐着也不大好，正当齐王想要开口时，颜琴说话了，仍是他一贯的平静语调：“大王可安好？”
    楞了一下，齐王如实回答：“有些……不安……”
    分明才一天不见，这人却问“大王可安好？”这样好似分别已久后才说的话，着实让齐王有些不安。
    不过一直盯着对面的人看的齐王却没有漏过他的任何一丝表情，因此也看到了那人脸上随后浮起的微微笑意。
    “原来……”齐王又楞了楞，方开怀笑了，回答道：“先前的确是有些寝食难安，不过自从见到想见的人，便已经好了，诗说‘既见君子，云胡不喜。’我现在总算体会到了。”
    颜琴也笑一笑，接着解释道：“我不是有意要打趣大王，实在是进来的时候，雍令他们全都对我说‘大王寝食难安，日见消瘦’……”
    齐王哈哈大笑，笑罢看着颜琴，直到逼得颜琴也看向他，才含笑向颜琴伸出手去，问：“考虑得怎么样？我希望你现在就伸手过来，但若是你还不愿马上抓住这只手，我可以再等你。”
    对面的人沉默了一下：“我不会说我的出身来历。”
    “你不愿意说的话，我并不十分介意。”
    “但是，我很介意，如果答应，我就不应该对你有所隐瞒。”
    齐王看着对面的人，良久，叹了口气，又笑起来：“真想抱抱你。”
    颜琴抬眼，疑问地看他，但是那个人不待颜琴的反应，几乎是话音未落就伸出本来已经放到颜琴面前的手，抱了过来。然后，圈住颜琴，很舒服地叹了口气，道：“很久没抱过了——阿琴的可爱和麟儿是不同的——”
    颜琴失笑，看了看抱住自己的人，又道：“大王，臣还没有答应，大王这样，有些不合礼数。”
    齐王仍是抱着不肯松手，半天喃喃地道：“琴，我喜欢你。你可以不和我说你的出身来历。”
    说着松开手，郑重地坐起来，把手重新伸给颜琴，目光诚挚地看过去：“现在离冬天也不远了，记不记得‘暖炉’的事，到时候，我愿意做你的暖炉。”
    “现在离冬天还远得很吧……”颜琴道，犹豫了片刻，终于伸出手来。
    那只手在空中停留了片刻，又缩了回去。
    “我……”颜琴低头，只看着对面伸出来的手，“在外面呆久了，并且年纪也这么大了……我不会有阿麟对即墨那样的感情，这样对你不公平……”
    对面的人笑了一笑，笑容明朗，伸手握住颜琴还未全退回去的手，道：“我喜欢你。只要你能够接受我的心意，陪在我身边，就足够了。”
    “只这样？”颜琴奇怪地问道。
    觉得这个即将成为自己恋人的人有时候还像个单纯可爱的小孩子般，齐王脑筋一动，身体微微地倾压过去，对他造成威胁，然后沉声道：“当然不是……不是说过‘暖炉’么。”
    颜琴的脸少见地微微一红，没有避开，只侧起头来，乌黑的眼眸看住身体逼压过来的人，道：“目前恐怕不行，我不习惯。”
    “我知道。”齐王仍是含情脉脉地执着对方的手，不肯放开：“我会等你。”
    “那么，好吧。”颜琴仍是一贯的柔和声音，听在齐王耳中却是无比地悦耳。
    然后颜琴轻轻回握了下齐王的手，齐王温柔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