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麟凤来集》9.第 9 章

    齐襄王十一年初，齐国始有内乱征兆，襄王庶弟公子彻奔鲁，公子祁奔莒。十二年，冬十二月，襄王从弟公子无知弑襄王，自立为君。春，雍林人杀齐君无知，齐人迎公子祁于莒。公子入临淄次日，晨，于宗庙行庙见之礼，而后大朝于宫中，即位，为齐王，谥先王为襄王，《谥法》：“辟地有德曰襄。”指襄王治国前期，并不议内乱一节，是为尊者讳，这也是合于礼的，加即敬仲为太傅，即墨为中军司马，其余人各有封赏。
    齐国中央共有三军，国子、高子各掌左右两军，齐王为中军帅，只能任用自己的中军司马，国君即位，必定选取亲信勇武之人为中军司马，辅佐自己统帅中军，即墨出身世家，素有武艺，识兵法，善射，流亡期间陪伴大王，深受信赖，受封中军司马一职，朝中并没有人有异议。
    二日后，莒大夫家宰率领所属兵士南出穆陵关回莒地，所得赏赐并一应带回。
    三日侵晨，中军司马即墨领军，拒公子彻于临淄郊外申池，公子返鲁。
    这天夜里，正是颜琴当值，陪侍宫中。
    中庶子值夜，只须在值宿处候命即可，一般都没有什么事务，不用随王伴驾，大王身边自有寺人、宫人照料。这天却是颜琴才到值宿处，就有齐王身边寺人前来传唤。
    这位寺人约五十余岁，颜琴认得是当日即位礼时，跟在齐王身边，一直面无表情的那位宦者，现在他也正用那样一副表情和颜琴传着大王的话，但是一传完话，他先是把颜琴上下打量了几眼，然后就一脸笑容地向颜琴介绍自己：“臣是从小服侍大王的寺人，叫做雍成，以前在先王宫中服侍过，现在是宫中的宦者令，颜大夫在宫中有事，尽管吩咐，以后也还请您多关照了。”
    颜琴回礼，跟他出了值宿处。
    这位雍成，颜琴也曾经听说过，他先是在现在的齐王与之前的襄王的父亲，庄王宫中任职，掌管服饰鞋履，那时称做履成，曾被庄王夸奖过。自公子祁小时，雍成就做公子宫中的主事宦者，公子流亡于莒，他留在宫中，待公子回宫即位为齐王，便授予他宦者令一职，统领宫中寺人、宫人。
    看到走在路上的雍成板着的严肃脸孔，颜琴就不由得想起三天前即位礼上的姜祁来。
    钟鼓齐鸣，百官齐集中，那个人冕冠衮服，肃穆立于堂上，一举一动威仪自生，竟不似自己平时所看到那个姜祁，而真的是太公、恒公之后，东方大国齐国的君主，齐王。
    除了那天的即位礼，这三天来，颜琴还没有再见到齐国新王，中庶子为齐王私臣，一般不必上朝，在宫中轮值也并不能经常见到齐王。知道他一定很忙，但颜琴还是希望在宫中的时候能够见到他，毕竟他是自己的主君，也是自己在这里唯一亲近的人。
    这几天即墨在军中，赵麟跑来馆舍找颜琴，邀了颜琴去他府上玩耍，本来作为齐王身边的近臣，颜琴是不能和质子赵麟走得很近的，但赵麟从小和大王一起长大，本来就和大王交往十分密切，大臣们也都觉得这个小王子差不多是齐国养出来的，性格又很直率，所以从来不会不让自己家的子侄与他交往，颜琴也就不用忌讳了。对于齐国的年轻公子们来说，赵麟是赵太后爱子，赵王爱弟，本就值得交往，赵麟这里，每年有赵国太后派人送出的大量钱物，他又不能拿来修缮府邸或者用度过于奢靡，所以他府中用来招待客人的，都是最好的东西，而且这个人待人真挚，十分好客，所以齐国的世家子弟们时常与他互相往来。
    赵麟的长安君府虽然比别的质子的府邸要好些，但也没什么好玩好看的，颜琴与赵麟两个人只在屋里说话。看到赵国王子随意坐在地上的箕踞造型，颜琴正不知道该说什么，就见赵麟说“等我一下”，然后亲自去取了两个隐囊，给颜琴一个，告诉他靠着坐比较舒服。颜琴只好跟着他一并坐到地上，听他埋怨“好久没见到即墨了，你也是好久没见到姜祁哥哥了吧。”说着还眨了眨眼睛，表情很古怪。
    看着赵麟殷勤款待，又时不时露出亲近的样子靠过来，颜琴觉得他可能是真的对自己一见如故，这个才见面的赵国王子似乎对颜琴有着莫名的好感，颜琴虽然也对他没有恶感，但如果不是赵麟主动靠过来，颜琴是不会主动去找他的。两个人的谈话几乎都是赵麟在起话头，颜琴接上，中间赵麟对颜琴说，有什么事情发生的话，自己在临淄的生活经验比较丰富，一定要来过来找他，颜琴答应了。
    最后告别的时候，赵麟说“值夜的时候小心些，这几天大王很忙，不召见也是正常的”，把从小在宫里认识的人告诉颜琴，说有事可以找他们，免得颜琴人生地不熟，有什么事的时候找不到人。本来颜琴也没打算进宫就能见到齐王，听赵国王子那么说，就更没想过了，却不料大王会在自己一进宫就宣召自己过去。
    正回想着，走在前面的雍成转过头来笑了一下，对颜琴道：“颜大夫与大王在莒地就已经相识，拜见大王的时候大概会从容些，之前的两位大夫以前还没有见过大王，觐见的时候很是惶恐呢。”
    原来是每位中庶子都会加以召见，大概是因为齐王初登位，所以陪侍的中庶子们头次进宫的时候，都会召见一下吧，颜琴笑了一笑。
    雍成在前面一边掌灯领路，一边还要回过头借着微弱的灯光观察颜琴的表情，颇为辛苦，等到看到颜琴似乎想明白了地微笑了笑，才接口道：“大王倒是很盼望颜大夫今天来，一早起来就说过‘今天好像是子思轮值吧’，我猜大王一定很盼望大夫进宫来。”
    颜琴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觉得有点尴尬，但是看到前面只是笑咪咪地说着话，一说完话表情就恢复平静的雍成，也只得不去想姜祁那句“一早起来就说‘今天好像是子思轮值吧’”的话，默默地跟着雍成往前走。
    进到大王寝宫，灯火明亮，颜琴就见到那个人缁衣玄冠，坐在屏风与漆案之间，正从书简中抬起头看向自己，微微一笑。
    “子思来了，这几天没见到子思，在临淄这里还过得惯么。”
    颜琴正要回答，那位雍成却抢着对颜琴笑道：“大王今天早上还念着颜大夫，说是‘今天好像是子思轮值吧’，大王很是盼望颜大夫来啊。”
    奇怪地看了雍成一眼，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把这句话重复说一遍，但颜琴还是对他点头，答道：“劳大王惦记，臣在这里过得很好。”
    然后对齐王恭恭敬敬地拜下去：“中庶子颜琴，拜见大王。”
    想了想，雍成那句话在大王面前还没有说过，所以他才再说一遍吧。
    “不必多礼。”齐王含笑道，“子思过来。”
    雍成和其余人都退下了，颜琴走到漆案旁边坐下，再对齐王拱手：“颜琴还未曾恭喜大王成为齐国新君。”
    “嗯。”齐王声音带笑，回答了一声，看向颜琴。
    就是为了眼前这人，自己才不辞在这个刚即位的繁忙时刻，把所有中庶子都召见一遍，为的是不让他的被召见显得突兀，但这人大概是不会想到这一层了，刚才等待着这个人的时候，齐王颇有些苦恼地这么想，皱起了眉头，但是一看到随着身边的寺人慢慢走进来，穿着齐国朝服的这个人，齐王脸上留有的，便只是笑容了。
    见齐王半天不作声，颜琴抬眼看他，就看他正微笑望着自己，目光尽是温和。
    不由得对他微微一笑。
    “子思似乎忘了什么。”齐王提醒道。
    颜琴想了一想，想起来了，分辩道：“刚才是恭喜您成为君王，当然要称您为大王。”
    齐王不满地开口：“您——”拖长了声音。
    看他故意作出没精打采的样子，微侧过头去抗议地看向旁边地面，颜琴心中好笑，也觉得宽慰，因为私下里，这个人还是和以前一样，做了一国之君，也并未改变。
    暗暗呼吸一下，沉下气，颜琴面色沉静，微带笑意地唤面前齐王的名字：“阿祁，我觉得……”
    “我觉得”后面是什么，颜琴一时接不上来，因为自己的发音着重在前两个字上，就把后面要说的忘了，其实本来也没想好后面要说什么，只是觉得应该再加几个字在那声名字之后，维持某种不单是音节上的平衡，——只叫名字，实在是有些不好意思。
    看那人等着听下文，颜琴又有些慌乱，心中越慌乱，还越不知道要在“我觉得”后面加什么，只觉得说什么都不大妥当，这么正在想着的时候，时间已经过去了一阵，现在接着说什么都不大好了，颜琴讷讷。
    隔了两步距离的人往颜琴这边动了动，近到了身边，然后脸凑近过来看着颜琴。
    颜琴刚看向他，还没作出反应，就听他笑：“子思真是个可爱的人啊。”
    似乎是顺理成章地，又被他伸手抱住，这次还把下巴搁在颜琴肩上，抱着颜琴摇了两下。
    “大王……”颜琴道，“不是，阿祁……”
    姜祁笑了一声，低沉悦耳的声音传过来：“记住了。”再收紧手臂抱了一下，然后放开颜琴，坐了回去。
    “我还要继续看这些简册，子思陪着我吧。”
    “是。”
    恭敬回答后，颜琴收敛心神，一边帮姜祁展开书简，一边近距离地看着这位齐国新王。
    颜琴还没有好好地看过这个人的相貌，在姜祁专注地看简册的这个时候，时不时要在旁边帮他拿简册或者铺开，颜琴的事情不能离手，但又不是总有事做，中间无聊的时候也只有旁边的这个人可以看看了。
    从旁边看去，颜琴只能看到他的侧脸，漆案左右两旁两盏十五联盏灯的灯火，与几案上玉灯的烛光，都映照在姜祁脸上，在灯火之下，他的眉目显得深峻，而又泛着柔和，齐王素有威严，但也和手下的人相处融洽，在莒地的时候，颜琴看他和即墨相处、他在莒大夫府和众人商议时的情状，就已经知道。
    齐王似乎是那种做出任何表情都很恰当而好看的男子，他现在大概就正符合大家对“灯下”的君王的想像吧，看他翻看着简册，有时候停下来思考一下，偶尔会蹩一下眉头，间或又露出一丝若有若无的笑容，颜琴递着手中书简，面上微笑。
    有时候齐王会随口询问颜琴两句，颜琴就想一想，说出自己的意见，大多数时间君臣两人都默默地，一个看着书简，一个在旁边辅助，都没有再想别的。两个人的影子投注在身后的屏风上，倒比两人在漆案这边的距离靠得更近。
    直到雍成进来说大王该歇息了，然后派了位小寺人送颜琴回值宿处休息，颜琴才辞别而去。这一夜，大概是因为劳累以及内心平静，颜琴睡得很熟，姜祁……先是照例地想东想西了一番。
    刚才抱住颜琴的时候，几乎就要说出口，但想了想，还是先不要吓到他，而且现在自己事情很多，也的确不是说话的时候。看到颜琴还是和原来一样气度温良，并且穿上朝服也很好看，姜祁心中就有一丝笑意荡漾开来，浮上脸颊，渗入声音，然后看到他因为一进宫就得到自己召见，因为自己还是和以前一样地对他时，那安心的样子，姜祁也稍微安了心。
    听他头次叫自己名字，还真是高兴得几乎要飞起来了。适才那人还一直在旁边打量自己，大概觉得自己很英俊吧。
    “咳咳。”雍成在外面咳了两声，“大王，笑一笑是有益于身心，但是笑太多声明早起不来的话……还有很多事等着大王去做呢。”
    “……知道了。”齐王恼怒地回答，想着明早还可以派本来也很无聊的赵麟去帮自己看住那个人，不由又高兴起来，在床上翻了个身慢慢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