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麟凤来集》6.第 6 章

    不一会儿,赵王使者求见。
    让赵麟呆在后厅,姜祁三人迎使者进入前厅。
    宾主见礼后,使者便对姜祁拱手道:“这几日公子定是事务繁忙,不敢多加打扰,就请让臣直接说明寡君之意。”
    姜祁颔首:“请说。”
    “太后常念长安君,寡君知慈母之意,又思及幼弟,夙夜想念,齐国国内已平,公子即将登位,长安君客居大国,已十数年,敝国想就此接回君上,还望大国首肯。”
    这位使者看上去年纪不大,然而举止庄严,态度稳重,加之进退有度,应对如仪,赵国把接回长安君的任务交给他,想来也不是没有道理。
    即墨向他回了一礼,代姜祁答:“齐赵世交,往来聘问,从无断绝,自从长安君来齐,有太后不舍在先,左师嘱托在后,敝国从来悉心照料君上起居,不曾怠慢,君上性情安和,观之可亲,吾国之人皆不以君上为外人,奉君上一如齐国公子。”
    赵国左师触龙,是赵三世老臣,年高德勋,赵太后在刚摄政时,年纪尚轻,不舍得与幼子分离,其余人劝都不听,后来请出左师,太后才终于应允,左师在齐国多门生故旧,看在左师面上,这边也没有人会和长安君为难。
    使者点头称谢,即墨接着说道:“齐国中,与君上年纪相仿者甚多,都以君上为知交好友,公子与君上自小相识,年既长而从未疏远,公子素来以太后为女中豪杰,钦佩非常,每见长安君,常常思及太后爱子之心,又见君上怀念母亲,公子不胜感念之余,常愿能送君上回国,使得母子兄弟团聚,只是不想内乱骤起,耽搁了时日。”
    赵国太后自从摄政以来,有重臣辅佐,上下同心,太后处事端正严整,自有威严,赵国国内、周边夷狄咸服,齐国有大夫以为女子当政,终究不是正统,对此稍有诟病,姜祁却一向认为太后既能处理国事,又爱惜幼子,能为国母,亦能为人母,心中十分敬佩。
    不过每每和即墨看到赵麟,两人会想,是怎样的母亲才能有这样的儿子,有时一起讨论,还笑出声来。
    使者在一旁拜谢:“君上在齐国一向安好,太后、寡君在赵国亦有所耳闻,甚为感念,公子欲遣君上回国,一片心意,敝国当竭诚领受。”
    即墨道:“君上在齐国多故旧,都想要为君上送行,恐怕还要多耽搁几日,不能即刻随使者启程。”
    “这个在下省得。只是在下受王命,还望能拜见君上一面,问君上安好。”
    即墨看看姜祁,然后向使者点头:“恰巧君上正在高府做客,请使者稍待片刻,我们马上去请出君上。”
    不一会儿,赵麟从前厅进来,当然是从后面绕过来的。
    行礼问好后,使者便一直看着赵麟,并不是明目张胆地打量的那种,而是一直把目光放在他身上,表情温和地看着他。
    即墨第一个发现,姜祁和颜琴随即也注意到,姜祁是只顾去观察即墨脸上蠢蠢欲动又隐忍不发的表情,觉得十分有趣。
    赵麟也发觉了对方说话时,眼睛一直看向自己,似乎是认识自己的,于是也不动声色地打量回去,但是离家太久,那时候又小,实在想不起这到底是谁。
    描摹着对面的人在赵地北风中洗练出的深峻脸型,和在骑射中锻炼出的高大身形,——这是在赵麟记忆深处,赵国男儿所应有的容貌和轮廓,如同赵麟还在赵宫里时,宫中从大臣子弟里挑选出来,守卫王宫的黑衣卫士们,或者,如同自己和兄长一起看过的先祖简子、襄子、武灵王画像……
    突然看到对面的人的眼睛,赵麟猛地心里一惊,正暗自吃惊着,使者对姜祁说有太后的话要转告,请求与长安君私下谈话,于是姜祁他们出去,留赵麟和使者两人在厅内。
    所有的人都离去后,使者并不说话,只是比先前更为明显地看住赵麟,刚才脸上平淡的礼节性笑容也转为带着感情的浅笑。
    赵麟怔怔地看他,最后还是向他移近了一步,很轻声地问:“母亲有什么话要交代下来的吗?兄长……”
    如果他不是,就接着问“兄长又说了什么”,但,显然是没有这个必要了。
    对面的人伸手就把赵麟揽进了怀里,停了一会儿,才语调有些迟滞地唤着:“麟儿,麟儿,哥哥让你受苦了。”
    一阵酸楚袭上心头,赵麟紧抱住抱着自己的人,眼泪旋即浸在了他的衣襟上。先前在即墨面前哭,虽然也是觉得委屈,但是想要让他看了心疼而假哭的成分大些,现在却是真的哭了。
    刚才看到对面带着一点琥珀色的眼睛一闪,赵麟的心都快跳出来,几代前的赵王娶过琥珀色眼睛的狄女,长安君赵麟瞳仁的颜色,就和这位高祖母一样,不过外人不知道的是,长安君的长兄,以前的赵国太子,现在的赵王,眼眸也带着隐约的琥珀色,——要本来已经知道这件事的人,再仔细去看,才能看出来的,若有若无的一点颜色。
    眼睛异色的人在赵国虽然总的数目不大,但比起别国来,还是有很多人数。赵国是中原最北方的国家,在西北阴山,有长城与匈奴、楼烦、林胡接界,赵国人从以往就与他们杂居、通婚,赵王先祖赵衰在随晋文公流亡时,就曾与文公一起娶了一对狄人姐妹叔隗、季隗,到了几代前的赵王,又娶过狄女,赵国王室中的狄人血统由来以久,民间与戎狄互为婚姻的也很多。
    “戎狄”只是个叫法,他们和中原人也并没有多大区别,只是他们中,偶尔会有一些人,有着不大同于中原人的特征,比如眼睛的颜色,所以在赵国,别的人有这样的眼眸也不是不可能。
    但是,赵麟就是觉得,这个人应该是兄长,那个在赵麟要启程的头天,溜到他的床头来说“到时候哥哥来接你”的兄长。
    兄长说话的时候,大概以为赵麟睡着了,但是对第二天就要从邯郸先渡清河,再渡黄河,又渡清河,然后经博关,去到那个遥远的临淄的小孩子来说,这一夜是很难睡着的。
    而兄长果然,亲自来接自己了。
    赵国是个多事的国家,从外看来,除了西北戎狄,赵国东有清河与齐国为界,南有漳河与魏国相隔,西越黄河与秦国为邻,北有易水与燕国接壤,邻国最多,时常遭受来自外国的威胁,而在国内,赵王室分支众多,还有从以前起就一直自治,并盛产铁矿、马匹的代地,有铁矿马匹,就意味着有兵器骑兵,这样的形势,对于每一代赵王和执政者,都并不太平。
    母亲是在什么样的情况下摄政,虽然那时赵麟年仅六岁,却已经懂得,所以听说齐国要自己为质,母亲却不肯答应,赵麟就守在偶尔会来上朝的左师退朝的路上,向那个老人说,我想只有您的话,母亲才会听。
    六岁的赵麟想了很久,才想到或许左师的话,母亲会听,赵麟并不懂得政事,但却也隐约知道,只是自己是不能说服母亲的,左师才可以。
    一向不苟言笑的老臣在听清这个拦路的小王子的来意后,微笑了,于是没过多久,就传出左师入宫进谏,太后首肯的消息。
    小王子只是觉得既然自己非去齐国不可,那就去吧,倒没想过别的,左师也不是会向人多嘴,夸奖或者批评别人的人,所以在这个起风的清晨,王宫僻静的一角,一老一小短短的谈话,或者说称不上谈话,只是赵麟说了一句话然后左师微笑看他,只在宫人呼唤,小王子跑走的时候说了一句“君上路上小心”,就成为了他们两个人之间的秘密。
    之后从母亲摄政,到兄长的亲政后,赵国逐渐壮大,人心归附,但赵国的局势,仍然是不稳定。不像齐国这样从周初就分封下来的,立国悠久的大国,半道从晋国分出来的赵国,好不容易才得到天子承认,得以位列诸侯,而四周和国内的条件,又非常地不容人乐观。
    在这个时候,兄长派了李将军过来,就已经够让赵麟担心他在国内的处境了,何况现在他还有可能已经亲自来到了齐国。
    知道兄长派李将军过来的用意,也知道,现在的兄长,或许也有了和齐国争胜的能力,但赵麟还是一味地为他担心,或许就因为,平时只是理所当然地在一起玩的兄长,会跑进来在赵麟的床头说“到时候我来接你”。
    因为感受到亲人的爱护,所以赵麟为他担心。
    好不容易才压抑住自己翻滚着的情绪,尽量平静地等待两人单独相处的时候,知道果然是他的时候,心里又是感动,又是委屈。
    从那么小就来到别的国家,还是以质子的身份,自己心里实在是很害怕的,虽然并没有遭到什么欺侮,但来之后的担惊受怕,所受到的种种委屈,实在是很多很多。
    并且,还不能和人说,任何人,即使是即墨,到现在,赵麟也没有和他说过一句。
    现在呆在哥哥怀里,所有的委屈,就一下子都涌了上来。
    和哥哥,是可以无话不说的,即使是什么也不说,但是知道这一点,赵麟就觉得很安心。
    以前还是小孩子的时候,哥哥并没有这么抱过自己,就是自己要走的时候,也不过溜到自己房里说了几句话而已,但是,现在被他抱着,也没有什么不自然的,而静静地呆在冒险远道而来,被自己叫做“哥哥”的人的怀抱里,就觉得以前所受的委屈,感到的不安,都不算什么了。
    身为赵王的哥哥,假扮使者来齐国都城探望弟弟,只要这个弟弟一个不慎,被旁人知道了,后果就不堪设想,就是被即墨知道,也是一样。
    尽管这样,哥哥还是来了,本来也想过,那时候小,虽然是兄弟,感情也并不深厚,所以现在哥哥对自己怎么想,是单纯地感激,还是根本无所谓,自己完全不能确定,那时候说过的“来接你”的话,或许也只是小孩子一时的想法,但是哥哥来了,假扮使者对着齐国公子和大夫行礼,更担了天大的风险,赵麟就知道了,这十几年,虽然并不曾见面,但家里人毕竟是和别人不同的,完全和自己站在一边的。
    可以依靠的,始终是家里人啊,自己来到齐国之后的遭遇,也只能和他们倾诉而已。
    或许以后会和即墨说的吧,如果他也成了自己的家人的话。
    但是,他现在不是已经不要自己了么,刚才在后面听得明明白白,他们过几天就要把自己送走。
    自己和即墨,到底算是什么呢,赵麟默默地想。的确是他先来招惹自己,自己先喜欢上他,而他也答应了,不过,到底算什么呢。
    和他一起来观察自己的睡姿,给自己起外号的,还有姜祁,可是自己为什么喜欢上的不是姜祁,赵麟自己也说不清楚。
    只是一想到不能和即墨朝夕相处,自己心中的苦楚,就大过了以前所受的任何一次委屈。
    就是想一直和他在一起,不想只是隔几天见上一次。
    虽然远离,但母亲和哥哥始终是母亲和哥哥,和他们分开,赵麟也舍不得,但是,却并不特别伤心。
    并且,只要自己回国,不在即墨身边,即墨或者愿意或者不愿意,最后总会迎娶某个女子,一想到这点,赵麟就格外伤心。
    眼泪纷乱落下,赵麟抱着兄长呜咽:“哥哥,麟儿很想你,也想母亲。”
    做哥哥的点点头:“虽然很想现在就带麟儿回去,不过也知道马上带你回去不行,只是这里不能够久留,哥哥今晚就得和李将军赶回国去了,等过几日,再派人来接你,好不好。”
    “我可以多呆些时候么。”
    做哥哥的手臂一僵,自从亲政,才能着手接回这个幼弟,之前有机会接他,但齐国突然内乱无主,才作罢,就在那一次,就隐约觉得,麟儿似乎不大想回来,现在听他亲口这么说,心中的怀疑,已经确定是真的了。
    拍拍弟弟的背,轻声问:“麟儿,你相信哥哥么。”
    “相信。”
    回答的声音没有半点犹豫,赵王微笑:“那就说吧,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不能说……”
    就像不能和即墨说眼前这个人是赵王一样,应该也不能和哥哥说自己是因为即墨,不回赵国吧。
    唔……不过前者是绝对不能说的,后者……想了想好像还有转圜余地。
    “如果你不说,就马上跟哥哥回去吧,要现在带走你也不是不可以。”身边的声音适时响起。
    “咦?”
    “如果麟儿不相信哥哥,只好带你回去,好好管教了;如果说出来的决心都没有,也不见得是多大的事,还不如现在就随我回去。”
    信赖哥哥的好小孩思考了一下,为了使自己的说话有分量,从哥哥怀里直起身来回话,但是态度却相当扭捏:“我……喜欢上一个人了。”
    赵王表示出很感兴趣的样子,鼓励弟弟继续说下去。
    于是毫无思想准备地,听到石破天惊的一句话:“就是你刚才看到的那三个人其中的一个。”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