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麟凤来集》5.第 5 章

    颜琴上床不久,就睡熟了,姜祁听了他的鼻息一阵,然后慢慢地睡着了。
    次日未及鸡鸣,公子祁一行就出了莒城,向城东进发。
    前队骑兵经屋楼山道,再沿沐河北上,一路却未见有伏击的人。
    这时候后队传信士兵来报,连琛一行竟是遇上了后队车辆。
    姜祁看看旁边的即墨,对方似笑非笑地回了他一眼。
    “继续赶路。”
    下了这个命令之后,前队一行人继续策马向前。
    后队的队长和兵士都是擅长车战者,并不需要前队的支援,姜祁所担心的只是颜琴,不过后队两个队长自然知道该怎么应付,赶路要紧,姜祁这队还是按照计划继续前行了。
    半日之后,后队来报,说是已经击退连琛,人员无碍。
    即墨向姜祁促狭地一笑,这“人员无碍”四字,两人都知道是说的谁。
    之后两队赶路,都没有再受到什么阻碍,于是日夜兼程赶往临淄,到第四日傍晚,前队先抵达临淄城外,高傒早候在此处,当即开城门迎接公子祁回国。
    姜祁先随高傒入城,即墨去拜访现在城外的赵国李谓将军。
    城外现在驻扎了李谓将军所领赵国军队,齐、赵交好,李将军奉赵王令,来助齐国平乱,李将军严守制度,并不进城,高傒相请,他也并不入内。
    齐赵两国世代交好,在这之前赵王新崩,赵国受秦国攻打之时,齐国也援救过赵国,但在强国诸侯纷纷逐鹿中原的这个时候,国与国之间的交往只看利害,即使有结盟,也并不长久。赵王以援齐为由派出名将李谓,李谓以避嫌为故驻扎临淄城外,在齐人看来,都是就近观望齐国公子争立,好随机应变之策。
    有名将李谓在,赵国可以视情况,看是要施恩于齐国,与齐国新王相交结,还是等齐国内乱更甚,趁乱给齐国以重击,无论哪一方面,对于赵国都是有利,他们只要把军队驻扎城外,审时度势即可。对方以“报恩”为由,师出有名,齐国也只能尽量处理好这次内乱,早立新君,才能不给赵国以可乘之机。
    姜祁随高傒到他府上,和等候在这里的几位大臣议过即位之事,商讨如何应对目前国内、公子彻、鲁国、赵国等各方。
    即位的时间,定于次日,本来应该至少三日之后,但高傒以内忧外患为由,力主就在次日,公子祁登位,最后即敬仲与众人也都赞同下来。
    分下各人要做的事后,天色已经全黑,天边隐隐有电闪雷鸣,将要下雨。在这里的有几位老臣,高傒怕下起雨来回去不方便,事情也已经商议完毕,于是与姜祁送了其余人回去。
    才送完客,回到前厅,即墨就带了颜琴来到高府,原来即墨从李将军营出来,莒大夫家宰和即墨家所派使者率领的后队也即将入城,于是即墨和他们两人一起,安置好后队,就带了颜琴过来与高傒相见。
    高傒,齐国贵公子也,形貌昳丽,年过而立而不减其容色,反而愈增,朝堂之上,威仪棣棣,私下则风流闲雅,爱好诗书,他自从从使者处知道了颜琴,便一直想见上一面。
    宾主寒暄几句后,高傒向即墨说了说明天的事,即墨这边,李将军没说什么,只问明了公子是在高傒府上,说是过一会儿赵王使者会到城内求见公子。
    外面下起雨来,一道闪电劈过长空,雷声随后闷声而来。
    高傒正在和颜琴说话,这时候突然想起什么地,对即墨道:“看到这闪电才想起来,后面有人等你。”
    即墨脸色大变,慌忙跑去,高傒说自己还有事,让姜祁和颜琴跟即墨去了。
    进得后厅,却四下无人。
    这时候再一道闪电劈来,刚好照亮了烛光暗淡处的一个人影,那个人影也正一哆嗦,高声叫起来。
    声音是个少年,刚才这人蹲在帷帐后,又是烛光照不太到的地方,所以都没有看到他。
    这少年似乎是极怕闪电、打雷,一听到随后传来的雷声,就拉着帘子使劲往后面躲,看来刚才也是那道闪电把他吓到了。
    他衣饰华贵,害怕地抱住帘子躲着,把浑身衣服都弄得皱起来,却并不会让人觉得形容失仪,而皱起眉头责备他,只是觉得有些好笑而已,至少颜琴就是这么想的。
    见到这个少年,即墨忙走过去,在他旁边蹲下,抱住他,唤道:“小宗,小宗,我是即墨哥哥。”
    那少年抬起头来,他的脸有点圆,眼睛也圆圆的,带着水气。
    即墨牵他起来,微笑看他:“还是这么怕闪电,今晚再和我一起睡吧。”
    那少年脸红红地,偏过头去也不回答,只是天上闪电,就又一哆嗦,差点又像刚才一个人的时候叫出声来。
    即墨把他抱过来,让他的头埋在自己怀里,轻声安抚:“别怕别怕。刚才在这里待了多久,也不叫我们。”
    姜祁也道:“现在电闪雷鸣的,一个人在这里呆了这么久,一定害怕了,不如即墨哥哥先带你下去?”
    那少年却摇摇头,从即墨怀里退开,站到稍后一点的地方,看看姜祁,再看着即墨,微微笑着,朗声道:“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刚颇有气势地说完这几句,一声炸雷,他高叫一声,冲进即墨怀里,姜祁和颜琴在旁边看着大笑,即墨也摸了他头笑。
    过了半天,那前一刻还在气度俨然地念着诗,下一刻就尖叫着把头钻进别人怀里的人才探头,不好意思地看即墨:“你回来了。”伸手抱住即墨,又看了看姜祁,高兴地唤:“姜祁哥哥。”
    姜祁也走过去,那少年张开两手,把他们俩一起抱住,不停地叫“即墨哥哥、姜祁哥哥”,对着他们蹭来蹭去,这才破涕为笑了。
    这少年的一双眼睛带着琥珀色,很灵活地转来转去,看到颜琴在一旁,又看看被自己一只手抱住的姜祁,突然松开姜祁这边这只手,把他往颜琴那边一推,很大方地对颜琴说:“给你。”
    本来还差得老远,但姜祁运用了自己的技巧弥补了这个问题,成功地装作站立不稳,扑到了颜琴身上,颜琴连忙扶住他,心里还在惊讶这个少年到底是什么人,竟然可以把齐国公子推给别人,还说出“给你”这样的话来。
    又有一道闪电,即墨把那努力避着闪电的少年抱住,摸摸他的头:“我们出去这么久,小豵现在该变成大豜了。”
    颜琴听明白,扑哧一声笑出来。
    猪一岁为豵,二岁为豝,三岁为豜,原来不是那少年的名字叫“小宗”,而是叫的他“小豵”,那少年大概也是姜祁、即墨的童年玩伴,看他的圆脸,虽然现在并不明显,但小时候大概肥嘟嘟的,所以被姜祁和即墨起了个“小豵”的外号,颜琴可以想像得出来。
    小豵却没反驳,看他的样子,平时受这样的调笑,肯定是要反抗的,现在却没说什么,只低着头扭住即墨的衣服不放,半天才抬起头来,眼泪汪汪地:“你们一去就是两年,小……豵,是变成大豜了……”
    他本来是不习惯称自己为“小豵”的,但现在却顾不得了。
    一边想着“就要让你内疚”,一边却还是忍不住小声地,用只有即墨能听到的声音问道:“那,你还要我吗。”
    “要的要的。”即墨在他耳边轻声,但清晰坚定地说,然后摸摸他头,把他抱在怀里。
    即墨掏出一个东西给那少年,那少年看了看,不依不饶地在即墨怀里挣扎了几下,还是收下了。
    看着那两个人,颜琴笑了一笑,姜祁清楚他只是觉得那两个这么大了,还和小时候一样搂搂抱抱,感情真好,心下叹气之余,不由却又笑了起来。
    至少,颜琴并不排斥,虽然,也许是因为他不懂。
    等即墨和少年拉着手过来,姜祁也不动声色地放开了颜琴,只挨着他站着。
    即墨对颜琴介绍那少年:“这是赵麟,叫他小豵就好了。”
    “喂。”赵麟横了他一眼,挣开他的手,过来双手横过颜琴肩头,很亲昵地抱住颜琴。
    “不要听他的,我们以后互相称名字好不好,你叫我阿麟或者麟儿,我叫你琴。”
    一开始是以为这个人就叫“宗”,不过后来,在即墨还未介绍赵麟之前,颜琴就已经猜到了他的身份,这下忙辞谢道:“颜琴不敢。”
    赵国长安君赵麟,是赵太后最疼爱的幼子,在其六岁稚龄,赵国先王崩,赵麟兄长即位为赵王,年幼,太后摄政,而正在此时,秦国为报新任相国之仇,攻打赵国,连拔赵国四城,赵向齐求援,齐国要求以长安君为质,方才出兵,长安君年幼,太后不肯,最后是老臣出面,对太后晓以利害,才说动太后,请出长安君为质齐国,齐赵联合,终于击退秦军。
    此后没有听说过长安君赵麟的消息,之前没怎么留意,不过这一见之下,颜琴当然是想起这件事了,当下十分奇怪,长安君应该已届弱冠,却原来还在齐国,太后爱子心切,现在赵国国内也早已稳定,却久久不接长安君回去。
    赵麟见颜琴不肯答应他彼此称名字,就不放手,还搂着颜琴晃来晃去:“没关系没关系,我们一见如故嘛。”
    虽然六岁离国,但齐国这边,似乎也并不拿赵麟当一般质子,反而有公子祁、即墨把他弟弟般宠着,看他能够来高傒府上等姜祁、即墨,看来与高傒的关系也不错,与这三人处得如此熟稔,而无论看上去还是实际年岁,赵麟都最小,难怪没有跟在母亲身边,也一付小儿子的样子,见人就撒娇,颜琴不由失笑。
    即墨在旁边道:“不要和麟儿客气了,就答应他吧。”
    颜琴看看姜祁,姜祁点头,颜琴也就微笑点头了。
    全然不觉得自己刚才特别征求过姜祁的意见,也就更没有觉出姜祁因为被自己征求意见,并且自己见他不反对,就马上答应下来,姜祁心中的那份,在之后被即墨形容为“夏天屋子里有冰,你躺在床上乘凉,最好身边还有某人”的美妙而安适的心情。
    赵麟放了手,见即墨看他,就回到即墨身边站着,由即墨拉着他,姜祁也引着颜琴,四人坐了下来。
    即墨对赵麟说话,这次却是很严肃。
    “麟儿,这次李将军来,恐怕是要接你回去。”
    颜琴也想到了这一点,只是不清楚赵麟为什么这么久也不回国,所以并不想轻易地对相关的事情加以揣测。
    赵麟不说话,半晌才道:“我……”
    即墨道:“你母亲很想你,你可以回去一趟再回来。”
    “回去了,就由不得我……”
    看这样子,倒是赵麟不想回去,颜琴心中略略有些觉得奇怪。
    即墨软言道:“姜祁哥哥以后就是齐王,随便什么时候都可以接你回来,可好。”
    哄小孩一般,但即墨说出来却十分自然,大概从小就一直这样对赵麟说话的。
    赵麟摇头:“我知道兄长派李将军驻扎在城外,并不只是来接我的,兄长英明睿智,赵国自从兄长亲政后,政通人和,近者悦,远者来,一旦接我回去,绝对不会因为我想回齐国,就把一国封君放回齐国。”
    说着避开即墨伸过来的手,因为即墨说了要他回去,有点不想理即墨,还很委屈的样子。
    姜祁笑笑,唤道:“麟儿。”
    赵麟似是要哭了:“姜祁哥哥也赶我吗。”
    “不是。”姜祁看看即墨,后者伸手过去帮赵麟擦眼泪。
    赵麟先躲了一躲,还是拗不过,让即墨帮他擦了,又问:“那还是要我先回国?”
    姜祁道:“你不要怨阿墨,你不回去一趟,怎么也说不过去的,但是你回去了,的确是不大可能再回来,不过到时候,我们还是可以去接你。”
    赵麟扁扁嘴:“童年玩伴长大了聚一聚么,我不要。”
    姜祁道:“一开始只能这样。”
    赵麟掉下眼泪来,拿出刚才即墨送他的东西,推给即墨,道:“还给你,我不要了。”
    那是个两头是一模一样的小猪头,中间也是猪身形状,巧妙地和两边的头都能合得起来的彩绘漆盒,在下面前腿的地方,两边也各有一双蹲踞着的肥肥的小猪前腿对称着,十分漂亮和憨态可掬。
    即墨一定是在外面看到这个猪形盒,想起他的小豵来,才买了来送给他,也有嘲笑的意思,所以刚才他送出的时候,赵麟很是闹了一下,才收下了。
    现在姜祁和即墨说要送走他,赵麟觉得委屈,心里也知道这样不好,但就是没有办法阻止自己把这个东西摔出来,说要还给即墨,泄泄愤。
    一向没给过自己脸色的姜祁哥哥先沉下脸来:“麟儿。”
    赵麟心中一阵心虚,不敢看他。
    只听见旁边即墨道:“阿祁,这件事你别管。”
    然后即墨动了动,一只手拽起赵麟来:“跟我过来。”
    他的声音……比刚才姜祁的声音……更可怕。
    赵麟也不反抗,随着即墨被拖着走,只是眼泪却唰地流下来,流个不停。
    终于“呜呜”地哭出声来,被即墨注意到。
    他看到即墨看到,哭得更凶,一边哭一边抬起手来擦眼睛,还是擦也擦不完。
    即墨叹口气,脸色一下缓和下来,停下脚步,把他抱在怀里,柔声哄着,又传热水上来,帮他洗脸、擦眼睛。
    一开始还是随便即墨做什么,只是不肯理他,也不肯看他,即墨无奈,最后轻轻说了“‘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麟儿,我知道你的意思。”
    赵麟才肯转了转眼睛瞅瞅他。
    即墨松了口气,边帮他擦着脸,边道:“大家都看着,也好意思哭。”
    “谁叫你们凶我。”委屈地说了一句,看看正在细心地帮自己擦脸的即墨,忍不住又笑起来。
    “又哭又笑,小狗撒尿。”
    “我不是小狗!”
    “是小豵。”
    “唔……也不是,不,如果你肯再把刚才的盒子给我,我就认这一次,行不行。”
    “……”
    “刚才我错了,原谅我好不好,姜祁哥哥,我错了,你也帮我说话吧。”
    姜祁笑而不答,只拿眼睛看即墨,即墨无奈地笑笑,摸摸小豵的头,把漆案上的盒子拿过来,再递还给这只自己拿他没辄的小豵。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