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麟凤来集》4.第 4 章

    午饭之后,姜祁与即墨先回城,留颜琴收拾行装、与村中人告别。
    入夜时分,颜琴随来迎接的莒大夫府家宰进入城内。
    姜祁与即墨亲自出迎,颜琴只抱着他的琴,带着一个小包袱,神情温和恭敬地向两人行礼。
    两人把颜琴安置在他们所住院内,再带他拜见过莒大夫,即墨出去查点随行兵马粮草,姜祁带颜琴回住的小院去。
    两人到正屋坐下,大夫府的婢女上过茶,等颜琴放下茶杯,姜祁唤颜琴的字,问。
    “子思赶路过来,饿了没有。”
    中午说好私下的时候彼此叫名字之后,还没有互相这样称呼过,但是颜琴知道他们一定会这样叫自己,以后姜祁就是自己主君,即墨便是上司,称颜琴的字也是理所当然的。
    不过自己可不敢这么叫他们,颜琴微微一笑,回道:“路程不远,来之前又是吃过东西的,现在还不饿。”
    姜祁看他一眼,问道:“去各处告别时,学生们大概舍不得你走罢。”
    “有点吧。”颜琴的神态一下子腼腆起来,想了想什么,又恢复了淡淡的表情,“不过我不在,他们也会很好地过下去。”
    本来说着“他们也会很好地过下去”时,还笑着,是那种为学生们祝福,希望他们好好过下去的语气,接下来却说出了让颜琴自己也很震惊的一句话。
    “他们不出多久,就会忘记我了。”
    唔……自己怎么会对别人说这种听起来好像是在抱怨的话,尤其这个人还是身为主君的姜祁。
    不管在莒还是别的地方,每天都有人来人往,来则安之,往则勿念,这对行人还是当地人,都是如此,这个自己不是早就知道了么。
    当下却不露声色,继续保持着平静的语调缓缓说道:“除了父母之外,别的人,只要不常常接触,就会很快地忘掉……”
    企图蒙混过去。
    看来却没有成功,被姜祁横过手来抱住的时候,颜琴都要惊呆了。
    先是惊讶他的动作,一反应过来,才想起,自己说话的时候,分明是那种不带任何感情的语气,只有自己知道心里的情绪起伏,而他,又是怎么从这短短的一句话中听出来的,——自己还马上加上了用来掩饰的话,语调也很自然,普通人一般都会错过刚才那句话的意思吧。
    颜琴试着动了动,发现推都没有办法推姜祁:自己的上半身整个被他箍住,两臂就是着力的地方,被压制得根本抬不起手来,这人力气又大,完全让人动弹不得。
    “这……于礼不合。”颜琴闷闷地道。
    听到头上轻微的笑声,然后那人道:“子思马上要离开这里,难免伤感,既然是我邀请你的,理应为你排忧解难。”
    用这种方法么……不过颜琴不敢问。
    抱着自己的人手上的力道一点也没有放松,不欲和他角力,也没有挣扎起来让他难堪的意思,颜琴只缓缓从他怀里探出头来:“就如公子所说……”
    “姜祁。”他很坚决地纠正,示威般地箍紧了下手臂。
    觉得这人像小孩子一样耍赖,颜琴有点哭笑不得,不过还是顺从了他的意思:“就像您说的,颜琴只是因为即将离开这里,有些伤感,这是人之常情,您不用这样特别地来安慰我。”
    说着挣了几下:“请放手,我透不过气来了。”
    姜祁闻言放开了手,颜琴整好衣冠,就听到他一声轻叹。
    “子思为何不肯唤我的名字。”
    “您名祁字常,都是一个单字,实在是不好称呼。”
    “就叫姜祁。”
    “不可,姜是齐国国姓。”
    “阿祁。”
    “您是齐国公族,除了长辈亲戚,外人不可用这种变动名字的叫法。”
    姜祁苦恼地摸摸额头:“如果子思非要现成两个字的,其实我还有一个乳名,唤作……兕儿……”
    兕是雌犀牛,由此可见,这个人小时候,大概长得像女娃,颜琴扑哧一笑,马上正色道:“我是臣下,这样太失礼了。”
    “那怎么样好……”
    “为何一定要我称您的名字。”
    “我们不是朋友么……”他颇为不满地,“好不容易总算可以像朋友一样互称名字,却又不得不加上一重君臣关系。虽然我第一次见你就有邀请你的打算,但我其实一直都把你当成朋友的。”
    心下一动,颜琴当即口没遮拦地道:“那以后就称您为‘祁’吧。”
    说完后悔不迭:只叫一个字,实在是太亲近了些。
    那人却不容颜琴反悔,笑容满面地逼近过来:“是不是觉得只叫一个字显得太亲近了?没事,多几次就没有那么别扭了。”
    似乎……有哪里不对……颜琴在脑海中挣扎地想,但是完全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得心中疑惑,表面上还是温顺地应道:“嗯。”
    姜祁却很满意他的态度,望向他笑了笑,表情柔和,似乎还有些别的东西……
    知道祁把自己当成朋友,颜琴有些高兴,也有些安心,本来以为他之前的那些挽发、牵手、剖鱼的举动,都是他求贤若渴,礼贤下士所至,现在看来,只有他把自己当做朋友,才会有那些相比主君对臣下要亲匿得多的行动。
    姜祁默默地看着一个人在那里想得入神的颜琴,看到颜琴微笑起来,姜祁的嘴边也泛起一丝宠溺的笑意。
    自己似乎是真的……一见钟情了,那时远远见到梧桐、桑树掩映之下,一片菜畦之中,被学生包围,安坐门口抚琴的人,手与弦和,人与琴和,于是……不胜心向往之……
    接触之后,自己愈加地喜欢他的温和如玉,就在发现他梳不好头发,而笑得合不拢嘴之后,姜祁一回到城里,马上就以“以前你也拿我做过练习对象”为由,狠狠地虐待了即墨的头发几天,就在这几天中,才发觉,原来自己对颜琴的喜爱,就像即墨对那个人一样。
    于是当下决定,无论如何要说服颜琴,带他随自己回去。
    “他那时是年纪小,颜先生已经二十余岁……”
    即墨是这样为他家那人辩白的,为此还挨了正在扯他头发的姜祁顺手一个爆栗,那家伙立刻假哭起来,也不想想自己也是二十多岁的人了。
    所以,早点让颜琴得知两人身份也好,实在不能忍受即墨这家伙……
    现在颜琴就坐在自己身旁,比起初见时一片景色中的他,单看他一个人,也丝毫不觉得逊色,因为他答应随自己走,又答应了唤自己名字,姜祁现在十分高兴,——就是仅仅是看颜琴坐在身旁,姜祁也觉得心情愉快。
    怀着这样的心情看着旁边的人,他的容颜配上端坐喝茶的姿势,实在是更加好看了。
    还真是百看不厌啊……
    现在这人把自己当做主君和朋友,在现在这个时候,就先这样吧。
    姜祁微笑一下,收回思绪,对颜琴道:“子思,明日我和阿墨骑马赶路,你随后坐车过来,记得帮我照料一下后面。”
    姜祁与即墨从小相识,两人彼此称名,而不叫日后加冠之时才冠上的字。
    各国大夫以上出门,都要以车代步,各国战争,也是以车战为主,不过在饱受北方林胡、东胡、楼烦骑兵侵扰的赵国胡服骑射改革,增设骑兵之后,中原其余国家都开始设置骑兵,人们也开始广泛地练习骑术,在一向有“尊贤而尚功”传统,尚武精神浓厚的齐国,除了练习驭车之术,训练移动起来轻捷灵便的骑术,也成为了必要。
    虽然于出门或打仗两种用途,都还是以车为主,但赶路的时候,毕竟是骑马快些,而现在,正是姜祁要尽快赶回国都临淄的时候。
    先前齐国内乱之时,公子祁奔莒,公子彻母亲是鲁女,奔鲁,在齐国自立的伪君已亡,齐国无主的现在,是与公子祁争位的最大竞争对手。
    齐国国内,有自周初随太公分封而来,在国中根基稳固的两大异姓贵族国氏与高氏,势力强大,其中高氏现任家主,正卿高傒与姜祁、即墨自幼相好,就是他与大司田即敬仲派来使者,迎接姜祁和即墨回国,是公子祁一派,但国氏的态度则不明朗,比较偏向于支持公子彻,公子彻身后还有鲁国支持,所以现在是哪位公子先赶回国,就能夺得先机,进而成为齐国新君。
    颜琴想到这里,对姜祁略施一礼,道:“鲁国甚为守礼,一定会让公子彻乘车前往,就算公子会骑马,鲁国也没有那么多可以骑马的随从,他们赶回的速度会比我们慢,但是从莒到临淄的路程,却多于曲阜到临淄,所以算下来,我们也没占多少优势。”
    从地图上看上去,曲阜、莒到临淄的距离相等,但曲阜虽在国外,却为鲁国国都,交通便利,莒虽在国内,却地处偏僻,路不好走,不然也不会有这么多逃亡者逃到这里来了。
    姜祁为颜琴那句“我们”,而微笑起来,——知道颜琴是那种一旦决定了来这边,就会完全把自己当成这边的人的类型,虽然颜琴现在完全是以谋臣的立场来说这番话的,但听他亲口说出“我们”,姜祁心中还是一阵熨贴。
    这也没什么不好,让颜琴先完完全全把自己当作主君和好友地信任、依赖,等过一段时间,至少安定下来,给他他喜欢的文书工作,让他也稳定下来,自己才能着手下一步……
    首先是这次赶回国都,势在必得。姜祁冲颜琴鼓励地点点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那边应该比我们稍早一些接到消息,恐怕鲁公会有所行动。”颜琴道。
    姜祁点一下头:“你猜得没错,鲁国的确是用车送彻回国,也向莒派出了兵士,明天准备在城东屋楼山一带伏击我们。”
    “领兵的,大概不会是鲁国人吧。”
    “是彻的师傅连琛,这个人有些棘手,不过我们和骑兵先行,应该可以对付,子思随后跟上就可以了。”
    正说着,即墨提着食盒回来,说士兵们在吃面,提了三碗回来三个人一起吃。
    吃完面,三个人聊天,即墨领头,和姜祁短暂地回忆了一下在乡村悠闲的幸福时光,时不时要求颜琴证实他们的话,两双眼睛看着颜琴,直到他点头表示同意为止。
    隔了一阵,与姜祁、即墨一起在前队的高傒派来的使者,和负责后队的莒大夫府家宰、即墨家派来的使者三人,都吃完夜宵,前来最后一次商议明天的行程和计划,这三人知道颜琴是姜祁亲自延请,并且信任有加的人,也不避颜琴,让他在一旁听着,有时就征求一下颜琴的意见,也有考查他能力的意思。
    要详细讨论的事项很多,不知不觉到了夜深才散。
    即墨安排颜琴睡姜祁那间屋的小床,即墨的解释是,这两天多了两位使者住在院内,已经没有空屋子给颜琴,只有姜祁的屋子有给侍女睡的小床,但是姜祁一直没用,就让颜琴将就一夜。
    虽然知道即墨说是事实,但姜祁还是觉得他别有用心,虽然自己也不是不满意他这种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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