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麟凤来集》3.第 3 章

    不想才过了一日的上午,颜琴正在给菜畦里的瓜、菜浇水,就远远看见那两个人牵马而来。
    阿由正在屋后水井处,用把横木悬挂在树上,一头绑着大石头,一头用长绳绑着水桶的桔槔,扔进水桶从井里取水,然后提去给颜琴,让他浇菜。
    姜祁和即墨等了没多久,颜琴就浇完了水,和阿由说了几句话,让他先走了,然后迎两人进屋。
    宾主见过礼,一到屋内坐下,姜祁便道:“先生大概没想到我们这么快就又来访了,实在是因为时间急迫,我也想早点听到先生回音。”
    颜琴道:“是没想到这么快,不过也并不意外,公子到这里已有许久,也差不多该回去了。”
    姜祁与即墨相视而笑,即墨道:“昔日,子禽问于子贡曰:‘夫子至于是邦也,必问其政。求之欤?抑与之欤?’子贡曰:‘夫子温、良、恭、俭、让以得之,夫子之求之也,其诸异乎人之求之欤?’,看来先生也是一到哪个地方,就自然会知道那个地方的政事,却不知道先生是问别人的呢,还是别人自动来告诉先生的,也不知道先生得知这些事情的方法,和常人有什么不同?”
    颜琴微微一笑:“这莒地,本来就是信息交汇之所,颜琴也曾经听说,莒大夫府里住着一位从北而来的贵人,想来就是姜公子。齐国现在本就没有先王立下的君主,颜琴昨日傍晚得知,那位自立的新君巡游雍林,已被雍林人袭杀,昨天公子赶回城内,大概就是去接见来通知此事,并迎接公子回去的使者,这么说来,大约不久就要动身了?”
    莒这个地方,每年都会有从各国流亡而来的人,他们和经过的商旅,都带来关于各国最新的消息,这里有许多专门帮人打探各种消息的人,也有很多人去雇佣他们。不论新来的和常年居住的,有的还想要东山再起,有的要防备仇家,都必须了解现今各国的形势动向,即使是已经在这里安定下来的,也因为原先有的关系,都会收到各种讯息,况且知道总比不知道好,所以这里,无疑是齐国南部信息最为灵通的地方。
    姜祁见颜琴问到启程的事情,知道他已经有应允的意思,便点头答道:“正是临淄来人,现下时间紧迫,明日一早便要启程,姜祁急于知道先生答案。”
    说完两人齐齐看向颜琴,但并不催促,颜琴沉吟了半晌,才抬头看向对面两人。
    “公子厚遇颜琴,为公子恩,为日后计,颜琴也应该跟随公子,不过颜琴有两个要求,还望公子能够答应。”
    “请说。”
    “回程路上,入国都之后,颜琴都当尽心尽力,不过等公子安定下来,颜琴希望只做些文书工作,终日对着竹简帛书,千万不要让颜琴去做什么使节……”说到“什么使节”的时候,语调哀怨,姜祁和即墨不由得好笑,这一天以来心中的紧张气氛这才稍缓。
    “似乎先生很怕见外人,是不是和哪国权贵有仇,抑或欠了人家很多钱?”姜祁听他那语调,忍不住想要开他的玩笑。
    “也不是……只是……”颜琴歪着头,皱着脸懒洋洋地道,然后又想起,正襟危坐起来,“——对了,这就是第二个要求,颜琴保证没有欠人家钱、和人家结仇,或者是有罪行潜逃的,也不是刺客间谍,——颜琴来这里,比公子早上许多,公子遇到颜琴,也只是公子想出来散心,偶尔遇到,颜琴身世,自己不愿意再提,也和公子扯不上关系,还请公子不要问颜琴来历,如果别人问到,就说是莒地的一个教书先生,公子经过,曾经为公子饮马,可好?”
    姜祁自从他列数“没有欠人家钱、没有和人家结仇”就开始在心中暗笑,这下好不容易才抑制住笑意:“姜祁答应先生。”
    颜琴于是移坐下首,对着姜祁面色庄重地一揖到地:“颜琴见过齐国公子,愿随公子左右。”
    齐国是周天子所封诸侯国,本来只应周天子称“王”,各国国君依照爵位,称公、候、伯、子、男,如以前郑国国君称“郑伯”,楚国国君称“楚子”,五等爵位的阶级区别其实并不明显,所以国君之子皆称“公子”,之后对富贵之家子弟,也可称“公子”,但值此乱世,周天家式微,诸侯群雄并起,南方楚国,国家富足,地处偏僻,有长江之险,国君早已称王,中原各国,先是魏国强大而称王,然后魏受地域所限,发展不继,在魏齐马陵之战后魏败,两国相约称王,之后魏、赵、韩、燕、中山五国相王,到了现在,除了周公后人的鲁国还在守礼不称王之外,其余诸侯国都已称王,不过对于一国来说,仅仅需要国君称王,国君之子,大多还是沿袭旧制,称作“公子”。
    姜祁恭敬回礼,颜琴再拜,如此三拜,方才成礼。
    颜琴又转过去对即墨一揖:“颜琴见过即大夫。”
    即墨回拜毕,又对姜祁行了一礼,笑道:“恭喜表兄,得到先生这样的良才,恭喜表兄,贺喜……”
    姜祁不悦地看了他一眼,他才止住那“表兄”二字,颜琴在旁边看着,也不点破,只缓缓展颜而笑,又问:“不知两位今天能否在这里吃过午饭,颜琴能招待两位的,只有现在了,若是时间来得及,不妨与颜琴去树林那边的小溪,颜琴钓鱼,收拾做饭,两位可稍事休憩。”
    两人答应下来,于是三个人一起向树林那边出发,一开始是颜琴领路,进了树林不久,就是即墨走在最前面,兴味盎然地挥舞着一根树枝,说是“开路”,颜琴和姜祁落在了后面,姜祁还要在颜琴稍后一点。
    突然觉得在身后的姜祁靠近了,颜琴正侧头看时,先是有什么触到了自己的衣袖,然后是手,被一只很暖和的手握住了。
    颜琴一惊,手一抖,但并没有挣开,只是不解地望了望姜祁。
    他并没有挣脱开来,姜祁高兴地想,微笑看向露出诧异目光的颜琴。
    “你的侧脸也很好看。”
    “啊?”颜琴没有反应过来。
    姜祁却微微一笑,执起他的手来:“先生的手果然很凉,上次我帮先生梳头,拉先生进屋的时候,就觉出了,这么说来,以前也看见有小孩子来拉先生的手,拉了一会儿又放开,然后重复,现在想起来,应该是先生手凉的缘故了。”
    颜琴有一丝恍神,似乎想起了什么,隔了一会儿才低下头,轻声答道:“好像是。”
    姜祁没有说话,看了颜琴低下去的侧脸半晌,更加握紧他的手。
    颜琴的手比普通男子略小一些,形状肤色都十分好看,尤其特别的是,他虽然也整天劳作,但手心皮肤却好似出生以来什么都没作过的那种,就连姜祁,也因为要练习击剑、射箭、御车等技艺,手心覆盖了一层薄茧。
    沉默了一阵,颜琴似乎回过神来,手动了动,有些想要挣开。
    姜祁反而抓紧他的手,还带着往前往后地晃悠了几下,颜琴本来嗔怪地看向他,正要说话,眼光一接触到他脸上轻快的表情,不觉失笑:看他的样子,好像他们是出来郊游一样,不过对于他来说,这的确也就是郊游了。
    也好,让他暂时忘掉那些紧张的事情,小小地休息一下,以后他恐怕没有单独来树林溪、边游玩的机会了。
    不过还真的有些像来林子玩的小孩子,并且还是第一回来的那种,颜琴抿着嘴笑,对上姜祁稍低下头,看向他的温和目光。
    现在的表情却又像个大人了。
    手比自己稍大一些,接触到掌心、手背都一片温热,握紧自己冰凉的手的人,他还是第一个,他的手,的确很温暖,自己一个人的时候不觉得手凉,被别人的手一握,才发觉出来。
    “等先生的手不凉了,我再放开。”姜祁道,趁颜琴还在想别的,适时摆出自己握他的手,是为了帮他取暖的态度,脸上也一直带着温和的笑意,让人无法拒绝。
    但是过了不久,即墨在前面叫他看到了一大群蘑菇,两人赶过去,山路狭窄,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自自然然地分开了手。
    姜祁和即墨留下来采蘑菇,颜琴去溪边钓鱼,等颜琴钓好鱼,又辨识了一阵姜祁和即墨采来的蘑菇,三个人把柴堆架好,颜琴拿出匕首,准备要剖鱼。
    “让我来吧。”
    姜祁拦住颜琴,不待颜琴说话,就拿过他手中的匕首,边走过去从鱼篓里取出鱼,边道:“我大概知道处理方法,如果没能清理干净,再换先生来好了。”
    说着把鱼放到平滑的溪石上用起刀来,手法倒是十分俐落。
    颜琴和即墨蹲在柴堆旁,颜琴准备要涂到鱼和蘑菇上的酱料,即墨生火,都是低头不作声地做事,姜祁不时从溪边侧头看颜琴,但颜琴正在整理放在柴堆稍后的一些东西,几乎背对着溪边,只有即墨面向姜祁,每次冲他作鬼脸。
    看到姜祁开始专心剖下一条鱼,即墨才唤了一声“先生”,对颜琴笑道:“先生清雅悠然,便是我,也不想让先生去执刀理鱼的。”
    颜琴缓缓地把蘑菇撕开,一片一片穿在细树枝上,再涂上酱料,等穿完手上这串放下,才启口答道:“吃鱼只要钓上来就可以,比吃肉容易,我经常会做,只是烦劳公子与大夫,刚才还说是让两位过来休息,现在却让公子去做这样的事……”
    即墨听他只是一味道歉,嘟了嘟嘴,等火燃起来,才对着开始冒火苗的火堆,双手托腮蹲着,把被挤压得略有变形,不过看上去也还好的脸朝向颜琴:“我们和先生相识这么久了,还是先生公子地叫,以后能不能彼此叫名字,这样比较好……”
    末尾小声嘟囔:“现在还加上甚么大夫……”
    “好啊。”颜琴道。
    “没想到先生马上就答应了……”即墨道,又想了想,“不过先生向来不会反对别人的提议,也的确是会答应的……”
    颜琴闻言只是一笑。
    正说着,瞥见姜祁拿了鱼走过来,即墨马上转向那边,仍是蹲着,冲姜祁使劲挥两只手:“表兄表兄,我与先生谈好了,以后我们可以互称名字!”
    却见他表兄表情古怪地过来,也不理会他的邀功,似乎有点愤恨地用鱼篓在他头边作势敲了两敲:“我在那边就看不下去了,一直在这边装什么可爱。”
    即墨往后缩了缩:“我要告诉姑妈,表兄欺负我。”
    姜祁把匕首和弄好的鱼递给颜琴,也顺势蹲在颜琴旁边帮他穿鱼,才笑着回答:“你哪来的姑妈。”
    “表兄……”即墨把“表兄”二字拖得很长,十分哀怨地道:“我一直以为你会和先生要求不用敬称,等了这么久你也没说,现在都到这个时候了,我忍不住就帮你说了……”
    “对,现在都到这个时候了。”姜祁凶巴巴道,“你还在那里表兄表弟地乱叫?你那姑妈我是不知道在哪里,不过我回去就告诉你父亲你是怎么叫我的。”
    “不要啊表兄——”即墨惨叫,“分明是你让我叫的,我也说过父亲知道会不妙,现在表兄却要告诉我父亲,表兄这个人实在是太过分了……”
    “再叫一声。”
    “……”捂嘴。
    半天又悻悻地道:“就是因为快要不能叫了,才多多地叫嘛……”
    “你这撒娇的语气也告诉你父亲。”
    “不要啊——”
    颜琴在旁边看,几乎要笑出声来,即墨应该是齐国上卿即敬仲之子,公子祁自小密友,比公子稍长,两人之前不便暴露身份,在人前便以表兄弟相称,但姜祁为主君,如果按照年龄姜祁叫即墨表兄,别人看上去,做主的又是姜祁,会很奇怪,于是才换即墨称姜祁表兄,现在反正是要回去临缁了,颜琴也知道内情,所以正好换回来,不过看这样子,姜祁似乎已经忍耐即墨许久了……
    颜琴忍不住在旁边哈哈大笑,那两个人相互看了看,也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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