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梧期看着薛凌, 她的睫毛很长, 但并不卷翘, 微闭的时候如同排扇。
听到薛凌这样说,她舔了舔有些干的唇瓣,又抿了抿, 轻轻地叫了薛凌一声。
薛凌没搭理她。
郑梧期就伸手覆在薛凌放在心口上的手,她的手很冰,薛凌的手很凉,这么交叠, 也没半点温情可言。
“我不做就是了。”
郑梧期感受着掌下肌肤的细腻,眼神里是薛凌记忆深处属于贺星依的乖巧。
“我也没有全部骗她。”
“灵均的确在那个地方, 灵媒是有能力传达的, 只不过能力有限。第一句的的确是灵均说的, 第二句开始才是我。“
眼看薛凌又要甩开她的手, 郑梧栖率先一步松开,“你先躺一躺吧,你现在太虚弱了。”
“为什么, 要让我们去背面?”
薛凌一只手撑在躺椅的扶手上, 不怎么想去看郑梧期,低着头问。
“因为只有这样, 你才可以想起之前的所有事。”
郑梧期无所谓薛凌看不看她。
她靠近薛凌的机会太少了, 上次太过冲动, 导致她好久没接近过对方。
“所有的事……”
薛凌深吸一口气, 看着自己的手, 又在目光里握紧,松开,苦笑地说:“你指的是你就是那个妖王?而我就是那个因为死去导致霜承下了三年雨的无赖神仙?”
“太好笑了。”
薛凌倒在躺椅上。
随着起伏而发出吱呀的声响。
她本来就不太信这些,老郭有提过,霜承的奇闻异事她从小听到大,什么水城的由来。
但和自己挂钩,真的太扯了。
可是脑中记忆分明,让她想否认都否认不了。
“可老祁呢,既然我可以,那她……“
“她当然不行,”郑梧期接道:“没有回溯书,任何人都不能窥探前世。”
“回溯书?”
“就是这个,”郑梧期从自己的风衣口袋里掏出一本巴掌大的书,封面漆黑,回溯书三个白字端端正正,笔法遒劲,也托这三个字,让这本书看着不那么令人发笑。
郑梧期跟献宝似的递过来,薛凌翻了翻,里面却是一片空白。
“你让我想起来,又有什么用呢?”
薛凌掂了掂这本根本没什么重量的书,还给郑梧期。
她一向希望自己活在当下,可偏偏囿于不得不回望的曾经,导致两者互相撕扯,变成了乍看洒脱,实则深陷的状况。
神仙也会有感情,骗人的吧。
当初她这么和老郭说。
觉得这个有点神叨的算命瞎子的论点太荒谬了。
哪能想到有今天。
前尘被拂去,露出和她息息相关的过往。
那个神当然也没想到自己会有那种感情的一天。
本就来一颗顽石,长于山巅,俯瞰山河。时间成河,淌过它千千万万次,终于有一天有了灵智,被一位途经的神捡了回去。
那位惯会奶孩子,石头本来就是灵石,有了人形之后哪怕年岁够久,依旧是个孩子心性。
她有了个名字,太羲。
后来她才知道她和捡她的那位是唯二两位神。
上界的世界太过无聊,被芩藏捡回去的岁月是难得有人为伴的日子,她不满足于云巅,于是学着和对方一样去人间游历。
人间刚剥离混沌,人妖鬼还没有一方独大,倒是各不打扰,太羲行过数万里,见过不少人,也见过鬼魂浑噩地游荡,妖初开灵智,跌跌撞撞。
她随手一划,上古黑河水从东边引来,三界泾渭分明。
后来,人有人中之龙,妖鬼各自有王,人间开始热闹,她居于霜山之巅,开始脱去顽劣,行为举止也越来越像引她成神的芩藏。
神的岁月无穷无尽,却依旧避不开劫难。
芩藏渡劫去了。
她太无聊,对人间也没有了最初的好奇,于是千百年才下一次霜山,仙酒喝腻了,凡间的劣酒也别有一番风味。
霜山脚下逐渐热闹,百里之外有了城郭,名为霜承。
人妖鬼虽泾渭分明,但始终也有不懂规矩的,不过没什么大碍。
万物有灵,皆生机勃勃。
上回她下山看到那株月季已经开了灵智,修妖道去了。
霜山之下郁郁葱葱,不知何时起有个地方开始荒芜,竟然住了一只鸩鸟。
剧毒之物,四周草木凋零,没有任何东西敢靠近。
太羲觉得稀奇,但发现那只鸟也不寂寞。她不打扰,没多久之后,那一圈的凋零外,来了一只喜鹊,栖在枝头,叽叽喳喳个不停,似乎是在和那只鸩鸟说话。
等她再次下山的时候,这俩已经口吐人言了。
只不过她经过的时候都闭了嘴,抖着毛,活像瞧见了什么值得瑟瑟发抖的东西。
鸩鸟倒是永远那副样子,看上去不爱搭理人,反倒是那只小喜鹊,一边抖,却还要一边看她,也不知道是看她还是看她提着的油纸包里的东西。
太羲觉得有趣,伸手戳了戳喜鹊的毛,会讲话的小鸟难以抑制地发出了叽的一声。
“真有趣。”
性子已经沉稳不少的上神此刻起了玩闹之心,竟然就站在树前逗了半个时辰的鸟。
喜鹊被戳得浑身软绵,差点要掉下枝头,最后掉进了一个霜雪般的怀抱,听到头顶冒出一句:“小东西要不要与我回霜山之巅?”
小东西怎么会拒绝,她叽叽叽了半天,晕头转向之后很久才反应过来自己会讲话。
少女音清脆无比,却磕磕巴巴。
“多谢……但我要和我的朋友告个别。”
太羲站在一边,笑着看两只鸟儿隔着老远说话。
小喜鹊还是叽叽歪歪,明明一句话可以讲完的非得扩成五六句,结尾还得补上一句“鸩你说是吧。”
在她说了第四遍我要走了的时候,栖在枯枝上的鸩鸟终于忍无可忍,说:“快滚吧。”
鸩鸟身并不好看,但声音倒是出乎意料的动听,有点像雨打湖面。
鹊鸟就跟着上神消失在了霜山山脚。
太羲也没想到,自己这么顺手捞个灵宠,却宠出了自己的劫数。
有了仙气滋养,小鸟很快就化形了,虽然是个喜鹊,吵得和麻雀一样,平日里寂静的仙殿感觉每处都是她的声音。
太羲怎么也想不明白,一只鸟,怎么能吵出几十只麻雀的感觉。
霜山之巅终日浮云,但也太过寂寞。
她还是孩童之貌的时候也问过芩藏,芩藏是个幽默的神,每天都有事情做,器乐泠泠,终日回响。
他看着不寂寞,等他走了,太羲才明白,对方比她长的万年里,可能更寂寞,只不过他让自己看起来不这样而已。
等太羲游历人间,才发现芩藏的情绪都藏在了器乐泠声里,无论多么欢快的曲,他奏起来都是低沉的。
所以他走了,说要去做一回凡人。
成了仙宠的鹊还是改不了喜欢热闹的性子,三天两头就爱往山下跑。
太羲给她做了新衣,她也迫不及待地要和山下的那个朋友分享。
偶尔太羲会和她一起下山,酒壶里是霜承的霜花酿,若是打得多了,偶尔鹊会挂一壶到自己原来栖的枝头,冲那边的鸩说,“你自己喝吧!”
太羲还是很喜欢看她们说话的样子,实在有趣。
像聋子和哑巴在说话。
人间的更迭瞬息万变,妖鬼倒是没这么快速。
太羲在霜山之巅时长一卧千年,但没想到有一次醒来会看到妖残杀人类的局面。
隔绝三界点无垠之门被冲破,人间不再祥和,妖在人类的地界肆意妄为,残忍夺命。
而她的小喜鹊也不知道去了哪里。
太羲下山去寻,才发现一切都是新任妖王策划的,企图统治人间,成为共主。
而她的小鹊在最前沿对抗。
成神很难,大多数的生灵开了灵智后都只有去往妖界的路。
人间生灵涂炭,但太羲这一觉睡得太长,长到赶过去的时候成为妖仙的鹊鸟还是不敌妖王,浑身染血,抽搐地倒在被血浸红的沙地上。
这一片荒芜枯败,早不复当年桃源之名。
她的人性都快维持不住了,明明灭灭,险些要化成鸟身。
而她这样拼命的结果是对面被簇拥着的妖王白衣染血,但并不严重。
这张脸太羲很熟悉。
当年那只鸩鸟,小喜鹊的朋友,后来也有见过几次。
说是她有记忆开始,她们就是邻居。
鸩是世间最毒的存在,种族也难寻,基本都是群居在一处,而一只独居的情况很是少见。
所在之处一片荒芜,但也就是这样的独,先天优势很好,若不是小喜鹊被她带上了霜山之巅,可能修行还是鸩更快。
当然入了妖道之后的鸩显然不容小觑。
她化形之后的脸不像太羲养着的这只叽叽喳喳的小鸟,一身白衣,肤色也极白,一点也不像她自己的毒性,站在群妖之间非常显眼。
不像被太羲抱在怀里奄奄一息的鹊。
喜欢俗艳,不是大红就是大紫,若不是那张脸还算过得去,不然丑得令人发笑。
大红大紫唯一的好处就是,浑身染血,没有白衣那么触目惊心。
太羲不是什么未雨绸缪的人,可能因为是顽石出身,芩藏教她天衍之术她也懒得学,对劫难都是“来之受之”的想法,但没想到她漫长的岁月里,还会有后悔这种情绪。
后悔没跟芩藏学,也后悔为什么要长睡不醒。
她小心翼翼养大的小鸟精魄被打散,即将消失于天地,看着她的眼里是她心知肚明的情绪。
可能是没力气说,也可能是说不出口。
这只鸟,乍看大大咧咧,实则心细无比。
太羲仗着日子还很长,想着以后再说。
但没想到以后,真的没有以后了。
躯体消散在她的怀里,变成初见时那只毛茸茸的小鸟,羽毛被血浸透,在上神的岚袍上留下斑驳的血印。
而鸩站在她们面前,她甚至有点愉悦。
她毫不还手地接受神的暴怒,在自己大限到来之前,望着对方那张她初见时就不敢多看的容颜,说——
“我不后悔。”
太羲不明所以,却见对方拂袖一挥,竟然是芩藏曾经给她看过的诛神剑。
“若是能重头来过,我肯定先她一步。”
鸩化形之后的脸的确算得上我见犹怜,白衣染血,靠近时,太羲发现她五脏六腑皆已碎裂。
她原本就是万毒之体,妖王之气加深之后承受不住这种毒气,连眼里流下的都是黑血泪。
“为什么,你选她?”
太羲没回答。
鸩也没能听,她身后的万妖肆虐,屠戮人间,最后还是渡劫回来的芩藏出现阻止了这场灾祸。
太羲用尽最后一口气把妖鬼两界打入人间背面,黑水也跟着流淌,继而在鬼界对面竖起高门,万妖被驱逐于门内。
做完这些,她已经没力气再善后了。
芩藏用妖王的眼耳口鼻眉做了五把钥匙,封在以霜山之巅万年银杏制成的匣里。
设立了拂尘寺,专门管理还流窜在人界的妖。
这场大战死伤太多,于是有了最早的“筏”,千百年后,“筏”逐渐更替,只为生前有大功德的人而引。
精修天衍之术的芩藏深知未来还有变数,于是把浮莱之匣交由拂尘寺,让“寺”找人看管。
但上神陨落,山河同悲,霜山之巅落雨,连带着山脚的城郭三年不曾断雨。
水漫了城郭,经年后再建新城,水道错落,直至今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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