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凌第二天下午就回了霜承。
因为是私人行程, 她也没好意思让她的两个助理跟着, 低低调调地走了。
已经是暑末,一抵达霜承,薛凌还是有一种不一样的感觉。
来接她的是祁从心。
薛凌拉着个小拉杆箱, 上了祁从心的车。
“新买的车?”
“哪能啊, 老郭的。”
“老郭这么有钱?”
薛凌喔了一声,祁从心笑了一声,“他买彩票中了几百万的,一夜之间变成暴发户,现在正打包行李打算离开呢。”
“果然人都是老天爷操弄的对象, 有钱愁,没钱也愁。”
开车的祁从心听薛凌这么讲, 叹了口气,“你现在也不差钱啊,怎么, 还是很愁?”
“那当然了, 烦人的大小事一堆堆的。”
薛凌给沈鹊发了条信息说她到了。
“去揽星放行李还是先去我那里坐坐?”
祁从心问。
“你这么急啊。”
薛凌给手机锁屏, 无奈地说:“好歹让我喘口气。”
这些年祁从心一直都在寻找能再次见到郑灵均的机会。
明明是她亲眼看她离开, 亲眼送对方最后一程, 新坟上的坟头纸还是她亲自给压的。
但她还是不肯放弃。
极度清醒,又极度糊涂。
清醒到让人觉得她早已痊愈,糊涂到让人觉得她执迷不悟, 总有一天会怎么怎么样。
但到底“怎么怎么”, 又不知道具体是什么。
薛凌一直知道对方在玄学和封建迷信的边缘试探。老郭虽然顶着一张江湖骗子的皮, 但真材实料还是有点,祁从心海底捞月一样捞了数年,昨天那通电话传出来的欣喜和焦灼,好像真的捞到了月亮一样。
说是她和郑灵均说上话了。
薛凌的第一个反应是你是不是烧糊涂了。
但下一秒又反应过来祁从心一直就这样。
说是找到了一个灵媒。
这个词薛凌也不是没听过,小的时候听爷爷说是有这么一种人,通灵,你和她说你想和什么故去的人说话,可以通过她来对话。
真的假的薛凌不肯定,但她爷爷讲的故事记得倒是挺牢。
说做了什么之后,那个灵媒喉咙里说出来的声音真的是想见的那个故去之人的声音。
也有人怀疑是假的,但委托人相见的人灵媒完全不认识,又怎么能发出一模一样的声音呢?
但有这种本领的人太少,而且做这种通阴阳的事太折寿,所以要价很高,要么就是根本所求无门。
基本上能找到的,还都是江湖骗子。
祁从心这些年在外奔波,看上去都是出差,但积蓄还是有的。不过赚得多,花得也快。
除了寄给家里,剩下的估计都投在这些上面了。
薛凌回来其实也没打算住到揽星去,祁从心在霜承租了一套房子,她干脆就住到对方那儿去了。
“真的是郑灵均的声音?”
薛凌记忆里的郑灵均就是疯疯癫癫的货色,但架不住领悟力高,身体里有一种特别原始的热烈,除去和薛凌怎么也不合,其实还算挺有吸引力。
当初祁从心考上霜承市一中,正好是薛凌被薛嗣巡带回来的时候,两个人虽然不是以前那种出门就能见的关系,但周末还是会一块吃个饭什么的。
等到薛凌认搭上了乐队的一伙人,也习惯性地把祁从心这个发小介绍给她的新朋友。
哪能想到新朋友里最不友好的一个和她的老朋友看对眼了。
两个人就这么轰轰烈烈了起来。
郑灵均咋咋呼呼,祁从心就完全相反,虽然熟了之后是个玩得开的,但面上还是稳重派,和郑灵均一起居然还能把这个疯癫玩意治得服服帖帖,还黏黏糊糊的。
有次江昊过生日,郑灵均本来还算正常,看到祁从心姗姗来迟,夺走了薛凌手里的话筒,哇地叫了出来——
“接下来我要献唱一首,送给我最爱的人。”
肉麻死了。
当时被抢了话筒的薛凌满脸不爽,她融入这个圈子没多久,虽然这帮人非常有趣,但毕竟别人都认识久了,她是个新来的。
而祁从心是她老朋友,现在也三天两头被郑灵均拽着。
衬得她孤家寡人,最后气急攻心,一脚踹翻了郑灵均的凳子,居然在台上就扭打成一团。
还是祁从心和尤西真哭笑不得地把她俩拉开。
最后以年纪最小的薛凌完胜告终,不排除郑灵均卖惨等着祁从心哄她的可能。
到现在薛凌还记得郑灵均那声嘶力竭的一句“祁怂怂我爱你。”
破音破得让人发笑,但现在回想起来破的不止是音,还有两个人蓦然被生死斩断的未来。
“我怎么可能认不出她的声音。”
祁从心倒了一杯热水给薛凌。
她短租的房子摆设都非常温馨,祁从心收拾得也很干净,但也就是这种一尘不染的感觉,使得薛凌觉得空。
比较以前祁从心不是这样的人,薛凌懒,祁从心也没好到那里去,虽然很多事情都是祁从心替她解决,但对方也会想偷懒的时候,茶凉了懒得续,等到差点没把茶叶喝了才慢吞吞地去接。
“那她怎么说?”
祁从心坐在薛凌边上,她自己也捧着一个玻璃杯,杯里是热水,还冒着热气。
她的头发染了回来,黑发及肩,别到耳后,倒是挺像她那会的头发的。
祁从心的肤色比较深,通常都是晒黑了就白不回来,偶尔薛凌会开玩笑说你这样下去要黑炭了,有次被郑灵均听到了,龇牙咧嘴地开始对薛凌宣战。
意思是我们家祁怂怂就算黑也是黑里俏。
差点没把薛凌笑死。
祁从心本人也是哭笑不得,把还冲着薛凌汪汪叫的脏辫女孩给拽了回来,又顺了一回毛。
“她说她就在霜承,在背面。”
祁从心的声音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一样,又有点烟腔。
薛凌看到垃圾桶里烟灰就知道她每天什么状态了。
“背面?霜承的背面?”
薛凌不懂。
“我一开始只是抱着试试看的心态,薛凌你知道么,一个中年女人,喉咙里冒出灵均的声音,躯壳没变,但是眼神也不一样了。”
祁从心像是笑了一声,夹杂着叹息,蓦地压在薛凌的心上。
“第一句她说的是‘你干嘛啊’。”
“她的声音,调子拉得有点长,跟撒娇一样,然后是一句‘你别这样’。”
水很烫,祁从心转着杯子,低头看着玻璃杯里的水,像是要看谁一样。
薛凌看着她的侧脸,嘴唇开合,最后只发出了一声叹息。
“我说我想见你,她说不可以。”祁从心深吸了一口气,“这种时间很短,其实根本讲不了什么,而且对人的消耗很大。我也是找了很久,才找到这么个人。”
“明明那几秒很短,我现在回忆起来就特别长,长到我甚至想过去陪她,那个时候我可能哭了,她‘唉’了一声,说她在霜承的背面。”
“然后就结束了。我问灵媒,她很虚弱,因为她不是霜承人,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所以…… ”
“那你叫我回来,是知道了?”
薛凌喝了一口水,“总不能把整座城翻过来吧,那是科幻片,我也没这种能力。”
“我问了老郭,他找了不少老人,才告诉我,霜承的背面,古代的杂谈里有说是人间的背面,只有‘筏’才可以窥见。”
祁从心转头,看着薛凌。
“‘筏’只剩下你了。”
薛凌深吸一口气,吐出之后靠在沙发背上,“我能怎么办啊,你都开口了,我也答应了。”
她闭了闭眼,又睁开,喊了声老祁。
“嗯?”
“我又不是我爷爷,我这种半吊子,要是你最后……”
“我认。”
薛凌舔了舔嘴唇,“好吧。”
……
关于霜承的背面,薛凌只觉得压力很大。
她小时候跟着爷爷看过不少对方穿着筏衣走动的样子,但到自己手上,学的也一半一半,加上她自己也在抗拒。
但到这个时候,她又恨起自己当初的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来。
‘筏’的意义她懂,但她依旧不懂为什么会有这么个角色要存在。
世界发展得这么快,霜承哪怕发展得再慢,也在一点点被热闹侵蚀。
风俗和传统也是。
传承变成了枷锁,后继无人的情况特别普遍,最终老宅落灰,也没人再去回忆为什么会存在。
但现在她还是逃脱不了重新捡起的命运,像是幼年时固执不肯接过爷爷递过来的摇铃,最后被迫接下,也狠狠地甩在地上。
那种直插心扉的叮声。
厅堂寂静,长者无声注视。
最后不得不捡起,摸着毫发无损的铃声,倔强地说:“我不要。”
当时斩钉截铁,多年后回想悔不当初。
两天后薛凌回了一趟老宅,天井的草长得嚣张,秋衣未至,尚有绿意,梁上还有开春燕来筑的巢。
她去房间拿了那套筏衣,上次穿了之后她也没用心叠,以至于看上去皱巴巴的,那把不知道传了多少代的摇铃依旧黯淡无光。
这个盒子也就是存着这点东西,薛凌也没打算上锁,随手一盖,没想到手肘撞了一下,摔在了地上。
底朝天的那种。
摔出了一个夹层。
叮铃铃滚出了几颗弹珠,薛凌捡起一看,眼熟得很。
她都快忘了,这个盒子小时候是她的藏宝盒,什么和祁从心吃的大大卷盒,还有竹蜻蜓金磁铁一类的玩具都丢在里面,过年红包里的松柏和红包纸一起随意地摆在一起。
薛凌翻了翻,权当在看以前傻不拉几的自己。
当时也没记得有这个个格子啊?
后来不玩这些了,薛凌也没在意,估计是老爷子拿去了。
她拨着拨着,最后从皱巴巴的红包袋里,看到了一张泛黄的纸。
案头写着的就是‘给我的孙女薛凌’。
上面时候的东西了……
薛凌没想到还有这么一张,屋里开了灯还是很暗,没交过电费,薛凌只能走到外头。
天光下,泛黄的纸页上写着的居然就是她想找的答案。
“上面啊……”
她不知道要怎么笑才好,又觉得挺难过的。
老头子活着的时候就喜欢讲天命,死前还企图给自己冥顽不灵的孙女打通经脉,让她对这个世界心怀敬畏,规矩一点。
但薛凌那时候心比天高,坚信我命由我。
她的命由不由得自己不好说,但身边人的命,倒像是真的天命操纵,一个个地离她而去。
她的脊梁被生死砸弯,还顽固地留有最后一缕倔强,企图去闯出个铮亮的未来。
但路很长,未来也不亮,挺难走,得有灯。
“霜承的背面啊,爷爷你小时候给我讲明白了不就行了,现在还有在天之灵看着还是怎么的,都这么多年了,也该投胎了吧?”
薛凌嘀咕了一句。
想起霜承的雨,想到雨后的霜承,水洼里映出的城市灯火。
原来死后藏在那里面,藏在一脚就能踩碎的冰凉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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